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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造访 ...

  •   冬和春的交替,在漫卷西风和黄沙城零落的鞭炮声中如常进行。
      当然,这只是名义上的轮转。真正的春天还远着呢。

      沙漠中的黑夜极寒,城西时常有露宿者,日出时便被发现已冻僵在街头。无拘无束的天地不再是游侠或暴徒的天堂,自然以其无上的威力向他们昭示着死的轻易和生的可贵。

      城中的居民小院中,大多烧了热乎乎的炕头,是以勉强可以熬过苦寒。靠近城西的民居中,偶尔便有面目落拓的人出没——若得人好心,便可收留他们数日,以度过年关之后更为凛冽的寒冬。

      曾弋在这暖意融融中却有些睡不好。近来不知为何,她时常在梦中惊醒。梦境里只有一片深沉的黑,但却有无数的声音。男女老少的惊呼惨叫、兵戈交错的铿锵之声、鲜血从伤口中飞溅而出的声音……以及夹杂在其间的、稍不留心就会忽略的“喀嚓”“喀嚓”声响——像是什么持续不断在生长,或是开裂。

      而这些声响,又往往在一阵清新的风中渐渐没了踪迹。就像大风吹去这世上所有的一切,空茫间什么也不剩。
      既无欢喜,也无悲忧。

      她在梦境中望着空茫的一片,从前眼中曾见过的一切——沥日山啊柳树啊桐花啊东郊河啊身侧那些笑脸啊——通通不见了踪影。

      这么下去,我会将世间一切事物的模样都忘得一干二净吗?

      她抚过双目上覆着的药贴,陷入杂乱的思绪中。自她答应治眼睛后,次日极乐便将她带到了大夫跟前——她虽看不清,却也知道这位大夫的住所很奇怪,像是住在地底下一般。
      “这是逢春堂么?”她伏在极乐背上问。
      “不是,”极乐答,“逢春堂治不了你的眼睛。”

      她记得有一段长长的阶梯,周遭都是黑沉沉的暗影,极乐背着她一步步稳稳地走了下去。他还是从前那个清瘦的少年郎,曾弋将头轻轻靠在他的后颈上,甚至能感到突出的骨节。

      他的呼吸很轻,像是怕惊到她一样。

      大夫就住在佛塔边。她在极乐背上,清晰地听见塔檐上铃铛的阵阵回响。
      “叮铃叮铃——”风卷着它们,从它们口中讨要永恒的安宁与平静。

      铃铛们在风中齐齐回应,曾弋在渐渐远去的响声中听见了一丝悲悯。

      每三日诊治一回,每回三副药贴。冰凉的药贴敷上她的双眼,随着她入梦而变得滚烫。
      像血的温度。

      她又一次坠入了噩梦中。药贴似乎有种奇怪的作用,总令她在入睡后一次次面对那些此生都不想再面对的场景。一开始她一入梦便会立刻惊醒,极乐便衣不解带地守在一旁,时不时用手将她双目上敷着的药贴轻轻固定——她很快就会重新再进入梦乡。

      如此反复,夜夜不眠,他却丝毫不见困顿。在混乱的梦境里辗转的曾弋并不知道,那些噩梦般的回忆,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在面对。

      这一晚也是如此。一只手覆上她的双目,让她在梦境中渐渐平息下来。极乐守在她身侧,伸手轻轻捋开她被汗水濡湿的发梢。
      “父王……”他听见曾弋在梦中喃喃道,“我错了……”
      她的声音在夜色里细如蚊蚋:“对不起……”
      极乐扶住她双目上药贴的手有些微的颤动,一双凤目在沉沉黑夜中暗得吓人。
      “是我错了……”

      曾弋醒来时发现双目上的药贴已经被取走了。昨夜的噩梦依然是空茫一片,好像所有过往都被时光擦了个一干二净。

      极乐如往日般端着水走进来,曾弋已经换好了衣服。
      “怎么了?”他看着曾弋,发觉她与往日有些微不同——好像那具透明的外壳,终于到了可以一击即碎的时刻。
      “极乐……”曾弋朝着极乐道,“要是有一天,我既看不见,也记不住,变成了一个废人,你可怎么办才好?”
      极乐放下手中水盆,走近曾弋,在她身前蹲下来。“不要紧,也不要急,会看见的。至于从前,忘记了也没关系,我帮你一点点找回来。”

      曾弋伸出手抚上极乐的脸,他的眉依旧飞扬,鼻梁依旧高挺,肤质细腻如玉,让她想起了从前看过的画中仙。

      她的手指细细地摩挲着极乐脸上的每一处,像是要将这模样深深镌刻在心底,在呼啸而至的噩梦空茫中,给予她不可磨灭的真实。

      “你长大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她轻声说,“真想看看啊。”
      极乐仰头看着她。从鹧鸪山下起,她曾经仿佛盛满了满天星光的眼,就像是笼罩上了一层灰霾,星光如同希望一般,从她眼中消失了。

      “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极乐的声音在小院中消失了。

      隔壁院中传来棍棒相击的声音,夹杂着几声痛呼,随后便是吵嚷笑骂——丹珍和周小江的每日早课开始了。

      曾弋握着个馒头,坐在廊前屋檐下,一边嚼一边听着铿锵有力的棍击声。这般嬉闹之声,于她而言正是佐餐佳品。

      院墙上响起了一阵扑簌声。这调皮孩子,曾弋摇摇头,吞下一口馒头道:“还不快下来!”

      院墙上的人落了地。曾弋陡然站起身,欲往后退,只觉得眼前人影一闪,一柄冰冷的长剑已经抵住了她的咽喉。

      “公主殿下,”来人的冰冷声音中,夹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暗哑,“你好啊。”
      曾弋道:“阁下是谁?我不与不熟之人打招呼。”
      “永安郡齐燕来。”
      “哦,齐将军,要来捉拿我归朝?怎么,金珠还没拿够?”
      “我来杀你。”

      曾弋感觉剑尖微偏,一阵麻痒痛感传来,脖子上估摸着被划出了道伤口。
      “哦,我等很久了。”她淡淡道。

      齐燕来手中的剑抖了抖,他静了片刻,像是在咬牙——这番冷静淡然,不似他想象中那般。
      “……阿黛是我姐。”剑尖忍不住又颤抖起来。
      曾弋一听“阿黛”二字,淡然的神情瞬间消失了,“你……什么?”

      齐燕来重新开了口,每个字都像用了他全部力气。“我说,阿黛是我姐——她不叫阿黛,她叫齐云晴……我母亲因此病亡,临死也在找她……你做什么?!”

      曾弋早已不知将手中馒头丢在了何处。此刻她双手握紧齐燕来的长剑尖,对准了自己的喉咙。

      指间鲜血顷刻渗出来,第一滴血落在了她的鞋面上,滚烫灼人。

      “好,好,来得好——再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曾弋笑了笑,像是终于得到了解脱,“来,杀了我,趁现在,趁我还记得阿黛的样子……杀了我,我会感激你的。”

      她双眸中的灰霾渐渐淡了去,眼前人影像是风吹浮尘般逐渐显现。来人身材瘦削,衣物早在风沙中褪了色,灰扑扑的辨不出本来面目。他头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一张脸上写满了沧桑与孤独。

      “……”他恨恨地望着眼前还活着的人,握剑的手却不再颤动,任由曾弋向前拉拽剑尖,丝毫不肯松动。

      “阿黛,云晴……”曾弋口中念着这两个名字,“原来你叫云晴,云晴燕来……起得好啊。”她抬起头,努力想要看清眼前晃动的人影,那站着的分明不是齐燕来,而是朝她微微笑着的阿黛。

      她也笑起来,双手用力握住剑尖,脖颈朝它最锐利的剑锋扑了过去。

      有那么一瞬间,她耳边响起了极乐的声音——“你想看到我吗?”

      我想,我想看到你,我也想看到花枝绽放、我也想知道丹珍和周小江长什么模样、我也想跟申婆婆学做饺子啊……可是极乐,过去它太重太重,我背不动了。

      噩梦辗转,那个双眼明亮的她被留在了鹧鸪岭下。她忘不了阿黛浑身是血的样子,也忘不了父母被割下的头颅。

      她可以不恨这世间,但她也不能爱这世间了。

      剑锋的冰凉气息已触到了她柔软的脖颈,再进一寸便会要了她的命。齐燕来大叫一声,从曾弋手中狠命抽出长剑,近似疯狂地翻上院墙,夺路而逃,转眼就消失在碧空下。

      曾弋双手被长剑划破,温热的血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她不顾这血污满身的狼狈,将脸埋进鲜血淋漓的双掌之间,双腿一软,蹲坐在地。

      “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口鼻中一阵血腥之气,熏得她有些作呕,她在这突如其来的解脱与愿望落空的失落间摇晃不止,空虚盘旋着卷上来,淹没了她的意识。
      她一头栽倒在地。

      再醒来时,她的双眼重新覆上了白纱,眼前照旧是人影晃动,看不清面容——好像清晰的那一刻只是梦境,而她所看到的齐燕来,也只是个虚构的幻想。
      然而掌心的灼痛和厚实的纱布提醒她,早晨发生的不是梦境。

      隔壁打得热火朝天的丹珍和周小江被齐燕来的大叫声惊动,越墙而过时就看见来廊下倒在血泊中不省人事的曾弋。

      “阿弋姐,你可吓死我了……”周小江坐在炕边的矮凳上,“下回遇到坏人,你直接喊啊,我和丹珍都能听见的!”

      申婆婆也来了。她坐在炕沿上,一手轻轻拍着曾弋的手背,“你这丫头,闷声不吭的,近来天冷,从城西过来的人不少,可不能粗心大意了。”

      她又回头对着窗边的人影道:“你这做兄弟的,也不要成天往外头跑,这天寒地冻的,外头能有什么活计做?不如就在家中待着,先把你阿姐照顾好,等开了春再出门不迟。”

      曾弋:“……”

      极乐闷闷地“唔”了声,算是回答。曾弋知道他心中定然有些不舒服,只是此刻碍于众人都在,不好发作而已。

      果然,待隔壁三人回了家,极乐方才靠近她。
      “来的是谁?”
      “齐燕来……他说,阿黛是她姐姐。”
      “你的手是怎么弄的?”
      “我……”曾弋不想对极乐说谎,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说。
      “把手伸出来吧,”极乐没再逼问她,柔声道,“手伸出来,我给你一样东西。”

      曾弋忐忑地摊开两手,放在棉被上。她感觉眼前一阵影子晃动,极乐的气息靠近她鼻端,随后又缓缓离去。
      他往她手中放了什么?

      曾弋将手抬了抬,又轻轻握了握,并没觉察到那东西的外形,手中亦轻飘飘恍若无物。
      “是……什么?”她侧过头,问极乐。

      极乐再度靠过来,拉起她的右手,带着她的指尖抚过左手手心——一阵温暖柔和的触感传来。
      那是一片柔软的羽毛。

      “殿下,你现在想要什么?”极乐的声音擦过她耳际,清澈如山泉。
      “我,我……没想好。”曾弋右手食指和中指轻抚过左手心中的绒羽,指尖绒毛般温柔的触感突然变了,柔和的绒羽长出了棱角,温暖化作冰凉。

      “殿下,这是我身上最柔弱也最坚韧的羽毛,”极乐道,“现在我将它送给你,我不在的时候,就让它守护你,好不好?”
      “极乐,”曾弋道,“你看,我是个看不见的瞎子,你真要将它送我么?”
      “你看得见也好,看不见也罢,在我心中都是你,一点儿也不会改变。”
      “是吗……可我都不知道它是什么颜色,这样岂不是暴殄天物?”
      “不。在你手中,是它无上的荣光。”

      -
      寒冬随着春风日近,缓缓退向北边更北边而去。

      曾弋的眼睛在日复一日的药贴中渐渐寻回了一点回春的端倪。她已经依稀能看清院墙上何处缺了一截,辨得出花枝上花开几朵,也能摸索着帮申婆婆整理沙葱了。

      人脸还是模糊难辨,但约略的轮廓,她也基本能看清了。

      齐燕来再也没有出现过。曾弋心中清楚,既然那一剑他没有刺下去,那他也就再也没法刺下去了。

      掌中伤口已愈合,只留下两道淡淡疤痕。曾弋以指尖触摸时,几乎都找不到了。这次遇袭看起来似乎帮她击碎了那层无形的外壳,让她重新回到了有声响有气味的天地间。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但是只有她自己清楚,齐燕来的出现不过是一次提醒——你命该绝,藏在壳中不问世事,也是枉然。
      那至少让她看一眼周遭人与花吧。

      只是她很快发现,极乐与李大满出门得更勤了些,有一天李大满甚至带了伤。曾弋那时已经睡下了,就听见小院中一阵扑翅声响,紧接着便听到李大满的闷哼声。

      “不行了,我不行了……”他的声音低下去,后半段便听不清了。等曾弋摸索着将药箱拿出去,极乐赶紧一把搀住了她。

      “哎哟……”李大满扑通一声摔到了地上,他倒地后还不忘了嘟囔,“能不能不要这么突然放手……”

      次日一早,负伤的李大满依然跟着极乐出了门。曾弋从未过问二人在外做些什么,极乐不愿说的事情,她向来不愿问——不止是极乐,对其他人亦是如此。对她而言,不勉强是对别人最起码的尊重。

      春天在黄沙城中缓缓降临。酒香与花香混在一处,顺着院墙飘过来。
      曾弋甚至在枝头听到了欢快的鸟鸣声——就是随处可见的那种鸟。

      沙漠中甚至会听到春雷声,曾弋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下雨的滋味,所以一听这雷声还很有几分期待。
      然而待她细听之下,突然发现哪里有些不对。

      这雷声分明不像是来自天空,倒像是来自地下。她警觉地坐直了身子,一手握住了袖袋中的那片绒羽——
      极乐教过她用法。必要的时候,那就是她的防身之物。

      然而雷声过境,大地一片安宁,像是什么也没发生。

      倒是隔壁传来了丹珍一声暴喝:“周小江!你脑子有病吧!咱们家是什么地方,你这样玩?”

      曾弋很快闻到了一阵干草烧焦的气味,那气味顺着风飘过来,夹在酒糟的味道中,闻着令人头晕目眩,十分难受。

      “这是红柳枝啊!没错啊!”院墙那边传来周小江慌不迭辩白的声音,混在一下一下的枝条敲打声中。

      “浇水浇水!快点……没错你个头!”丹珍少有如此暴怒的时刻,“那是什么?是酒啊!你在酒缸边上点火,不要命了是不是?”

      曾弋打湿布巾,遮住了自己口鼻。红柳枝燃起来不是这个味道,这味道中分明有符纸燃烧的气味。

      果然,很快便听见了周小江的声音:“红柳枝不是不容易燃的吗?”

      丹珍吼道:“你仔细看看,燃的是红柳枝吗,分明是你不知从哪儿裹回来的沙草!”
      原来是沙草,曾弋闻言心头一松,还是太紧张了。

      -
      这天春日暖熏,曾弋难得地动了晒被子的念头。她借着灿烂春光,摸索着在院中搭起了晾衣的竹杆——这个她会,极乐教过她。

      棉被一床床搭起来,春光日暖,她双手拍打着被褥,申婆婆说这样可以让被子松软——从前她哪里知道这些。即使是在鹧鸪岭,这些事也都是阿黛一人做的。

      青桐……自她坠下山崖,就再没有青桐的消息。他跑那么快,应该可以逃脱。飞鸣和山河鼓一起被留在了鹧鸪岭上,不知道后来到了谁手里——多半也已经进贡给了新的中州皇室吧。

      他们最后拥立了谁呢?郁离郁氏,哀劳李氏还是齐安齐氏——齐燕来在这里,想来不会是齐氏了。

      曾弋背靠着大树坐下来。当初在父王面前说出将王位拱手相让的话,如今回想起来,也真是……天真得过分了。

      自古政权更迭,哪一次不是伴随着流血与牺牲?一个手执飞鸣剑,又怀揣山河鼓的人,怎能让人相信她是真的肯将天下拱手相让?

      是她太天真罢了,总将对手都想得与她一样简单。

      她眼中的天下,与他们眼中的天下不是一个概念;她眼中的黎民,与他们眼中的黎民,也不是一个概念。

      热闹喧嚣的市井之声随风传入小巷。银匠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一如往常。
      罢了。天下也好,黎民也好,与我又有何干系。如今我只是个寻常百姓而已,瞎操什么心。

      曾弋摇摇头站起身,迈步欲行,却倏然在大树下顿住了脚步。
      死气。
      吞没一切气味与声音的死气。

      熟悉的消弭一切的空茫又一次出现在她的世界里。她感觉到身侧有什么在靠近,可双目中所见皆是灿烂骄阳,连一丝影子也无。
      周遭的温度一点点降下去,日光还照着她,却像是隔着罩子,没有暖意。

      无数猜测涌上她心头,最可怖最令她毛发耸立心生绝望的那一个便是:厌神他……并没有死。
      曾弋攥紧了手指。

      “小公主……”这个称呼一响起,曾弋便觉得周遭世界轰然暗下去了。
      他没有死。他竟然没有死。
      在她为此战斗数年、付出父母亲朋的生命作为代价之后,命运才告诉她,从前的一切都不作数。
      一切才刚刚开始。
      ……但,也未必。

      这不是她记忆中厌神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略有一丝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
      是个粗豪的嗓门,带着些金戈铁马的行伍气息。

      “我正愁找不到你呢,”那个声音说,“没想到你就在我眼皮底下待着,多亏了青桐,若不是他,我还真找不到你呢……”
      曾弋看不清眼前一闪落地的身影,但那身影手中长剑挥出的时候,她感受到了剑意。

      她们曾经在沥日山头比过剑,在皇城外并肩与厌神战斗,在鹧鸪岭中一同打过猎……不会有人比她更熟悉这轻灵的剑意。
      “青桐……”曾弋闪身避开,手探入袖中,握紧了那枚绒羽,“真的是你吗?!”

      剑意在触及她衣摆时有片刻的迟疑。曾弋无心去分辨这些微的差别,她要听到青桐亲口回答她一声“是”。
      “呵——不死心?”厌神不知寄居在了谁身体中,语调与从前有些微的不同,这声音听着既粗豪,又诡谲,“想看吗?想亲眼看看吗?简单——让我像从前一样,让我掌控你这具肉身,你可以马上看见他。这可是我亲手栽培出来的……”

      电光火石间,曾弋想起了一个人。
      是他。那个被她和青桐联手踢下悬崖的校尉。

      “你怎么没死?”曾弋突然站定了,“这具肉身,你不是用得好好的吗?”
      “我可是神——神怎么能轻易死去呢?”厌神陡然提高了声音,但曾弋心中清楚,院墙那一边的两个家伙什么也不会听到。

      不能听到也好,此刻闯过来,只有送命的份。曾弋感觉到手中的绒羽渐渐化作了有棱角的利器。指尖藏锋,她垂下衣袖,遮住了手。
      “我的小公主啊,我等了四百年,才等到你出世,你觉得……眼下这具凡人的污浊之身,与你相比,能有什么可取之处吗?”
      “我眼瞎了。”
      “那不正是时候?让我掌控你的身体,你就成了神。神将无所不能,神会完美无瑕——区区一双眼,难得住一个神祇?”
      “我不想成神。”
      “你不想要永生吗?你不喜欢自由自在吗?你不想……体会创造一个世界并且掌控它的乐趣吗?”
      “如果永生的只有我一个,那我还不如此刻就死了。”曾弋手一扬,指尖夹着由绒羽化作的利刃,紧紧地抵在自己脖颈间。

      “哎——”厌神惋惜地叹了口气,“你会动手,我毫不怀疑……你有这世上最坚韧的意志,也有最无畏的勇气——多么难得,可惜啊,鹧鸪岭上,我差一点就完全拥有了这具肉身。可惜,真是可惜,你明明有改写规则的力量,却偏偏要将自己局限在其中,为什么不用它们创造一个新世界?!”

      “我乐意。”曾弋板着脸,利刃的刀锋擦在脖颈上。

      厌神啧啧叹气,“不是你乐意,是你无知。你没有体会过创造的愉悦——你对神的意义一无所知。你想拯救他们,却把自己葬送在那群蝼蚁般的人手里——他们没有判断,不知底线,像蚁群一样,只会盲目跟风和彼此伤害。你该将他们驯服,做他们至高无上的主人,整顿他们、清理他们,看他们随着你的指尖跳舞……而不是走进他们中间,试图去做一个不知所云的凡人!”

      曾弋的身子微微晃动了一下,她突然想起了逃出皇城那晚城门口的癞汉与那匹险些暴露她们行踪的白马。
      白马太过引人注目,那个人说了什么呢?“你看你长这样,给我带来多少麻烦啊?”
      可这是白马的错吗?这又是她的错吗?与人群不同,就必须要承担这些吗?

      “用不着你教我,”曾弋的手朝前递了递,“眼下这条命还在我自己手里,想让我再将它交给你,绝无可能!”
      “唉……你会的,我的小殿下。不信,你听——”他的手在风中挥了挥,像是在凌空而书。

      须臾间,曾弋曾听到过的春雷声又再隆隆而起。毫不意外,这声音依然来自地面深处,只是这一次与上次略有不同——她脚下的夯土地开始跟着雷声颤动起来。

      “听见了吗?”厌神饶有趣味地发问,像是刚刚给她展示了自己最珍贵的藏品,正等着曾弋的夸赞或惊惧。

      曾弋等着他继续。不料厌神话锋一转,突然问道:“你手中是什么?!绀羽?绀羽在哪里?”

      她只觉眼前陡然伸来一只手,紧接着便听到如利箭破空声至,空茫而虚无的一切被打破,一阵带着无尽生机与嘈杂的鲜活气息涌进来。

      曾弋后退半步,耳中只听见一声似喜还恨的声音道:“绀羽啊……”
      “极乐!留他一命——”

      然而来不及了,极乐并没有给他留下再开口的机会。曾弋话音未落,锋利的长刀已割破了那人的喉咙,连临死的挣扎声也来不及发出来——他从半空中重重地摔落在地。
      极乐衣袂翻飞而至,横刀飘落在曾弋身前。

      死气转瞬即逝,日光重新变得熏暖宜人。隔壁还是吵吵嚷嚷,远处还有引车卖浆之声隐隐传来。

      “他……死了?”曾弋松开手中锋刃,好似能感觉到她的心绪,这充满灵性的绒羽又变回了柔软轻盈的样子。
      “对不起,”极乐用另一只手扶住了略有些摇晃的曾弋,“殿下,我一时心急……”
      曾弋摇摇头,不再执着于此,而是反手抓紧了极乐的衣袖:“还有个人呢?那个人——你看见了么?”
      极乐沉默了片刻,方道:“殿下……我看见了。”
      “是他吗?”曾弋感觉脑中又是一阵轰然乱响,“是……青桐吗?”
      “……是。”

      曾弋颓然松开了极乐的衣袖,极乐将长刀扔在一旁,两手扶住了她。
      然而出乎极乐意料,甚至也出乎曾弋自己的意料——她很快就稳住了心神,既没有哭,也没有大喊大叫。她感觉自己像是飞到了半空中,正俯身看着底下那个白纱蒙眼的青衣少女。
      哭有什么用?
      嘶吼有什么用?
      事已至此……事已至此了啊,我能做什么?

      “极乐,”她的声音听起来甚至比平日还要平静,“这人……可是个方脸络腮胡的武将?”
      极乐顺着她看向沙土地上躺着的人,“是。”
      “那便是了,”曾弋缓缓道,“此人是中州军一名校尉,曾追着我们上了仙人崖,后来被青桐打下悬崖,不知为何竟没有死。”
      “但适才在此的,不是他。”
      “对,适才与我说话的,是……厌神。”曾弋有些艰难地说出了最后两个字,“我怀疑,他在鹧鸪岭中便栖身在此人身上,他其实差点就控制了我,若不是我听到了你的声音,我……极乐,我……我没有杀死他……”她的声音里夹着一丝自嘲与苦涩,像是在咀嚼难以下咽的过去。
      “我的过去都失败了,对不对?”她微仰着头问极乐。

      极乐伸手解下她蒙眼的白纱,那动作又轻又缓,像是怕惊飞了偶尔栖息在花朵上的蝴蝶。

      没等极乐答话,曾弋又开了口——她像是努力咽下了喉中涩意:“但我还活着,我还有他想要却没有的东西。我或许……我可以……”
      “殿下,离开吧。”极乐俯身看着她,“我们离开此地,去你说的没人的地方,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问,随他们折腾去,好不好?”

      说到“好不好”三个字的时候,极乐的声音放得极轻,像是个诱人的梦境。那梦境里是繁花万千,是飞蝶流萤,是暖日熏风,是漫天不灭的星斗。
      曾弋睁着眼,努力想要看清极乐的样子。

      和极乐一起离开吗?就此刻离开吗?
      “你……真这样想吗?”她问。
      极乐已经扶着她坐到了廊下,春日穿透榕树的新叶,撒下点滴的光影。风在她们身侧流淌,温暖又柔和。

      “只要你想,我就愿意追随你,天涯也好,海角也罢,上穷碧落下至黄泉,皆无悔。”
      曾弋感觉一颗心酸涩不已。她伸手抚了抚身侧极乐的鬓角,沉默良久,终于道:“这地下,究竟有什么?”
      此话一出,曾弋感觉极乐像是被定住了一般。

      “殿下,你……”
      “厌神不是无故出现在这里的。他被我一剑刺中后,虽没有从这世上彻底消亡,但也已经元气大伤,所以才无法像从前一样随意操控人——我早该想到的,当初在哀牢山他就曾试图控制我……鹧鸪岭上也是,他一直等着呢。鹧鸪岭一战,他大概还是没法如愿,于是换了个法子,他来了这黄沙鬼城。我猜这城中,一定有他想要的东西,那东西对他而言,肯定至关重要……”

      极乐静静听着,并未吭声。曾弋接着道:“无独有偶,你也将我带到了这里……为什么?是为了医治我的眼睛,还是……”

      “殿下,你信我!我……”极乐单膝跪在她身前,情急之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不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

      “我相信你,”曾弋反手握住了极乐的手,“但你得告诉我,地下有什么?给我治眼睛的,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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