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2、佛塔 ...

  •   “那怎么……”曾弋有些不可思议,周小江描述的这个黄沙鬼城,听起来简直就跟养蛊一般,到最后整座城估计就只有最凶狠的能剩下,如此下去,断然不可能有今日之繁华。

      周小江道:“无法想象吧?至少你住在这里的这段时间,感觉城中还是岁月静好的对不对?这就是黄沙鬼城神奇的地方——你在别的地方肯定不曾见过!”

      丹珍赶着车穿过大街,前往下一家酒楼。路边吵吵嚷嚷的声音渐渐多了起来,与刚才一路上的市集喧嚣声略微有些不同——像是回到了初入城那日的杂耍场地。

      “今日新货到,各路英雄要下手的抓紧啦!”一个公鸭嗓正在卖力地四下吆喝。四周响起了嘈嘈切切的议论声响。

      周小江停下了讲述,轻轻“嘘”了声,一手虚虚地护在曾弋身侧。

      尽管双目被遮在白纱后,曾弋也能感觉到四面八方射过来的目光。四周房顶的轮廓隔了大老远,看得出此处该是一处广场。

      “铛——”广场中央传来一声锣响。公鸭嗓又叫了起来:“来来来!新货登场,瞧一瞧看一看喽!”

      街边站着高高低低的人影,转眼便被广场中央台子上的吆喝声吸引了过去。“太瘦了吧?能有几两肉?”“靠近点靠近点,这么远看不清……”

      台上台下忽地爆发出一阵喧嚣,曾弋听见了一声类似闷哼的声音,夹杂在乌烟瘴气的调笑与怒骂声中。

      “做什么?想跑……”“哟,性子挺烈的嘛!”“脸都没擦干净,谁带来的货啊?这般不讲究……”

      丹珍屏息静气,将马车赶得飞快,吵杂声被远远地抛在了她们身后。直到走出大老远,周小江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丹珍,你就不能绕个路啊?非要走这儿,要是阿弋姐出什么事,极乐小爷不得把咱俩给撕了?”

      “你以为我不想啊?绕不过啊,这是必经之路的嘛!”丹珍擦了把汗,语调里都是心有余悸。

      “这是什么地方?赌场吗?”曾弋问。

      周小江难得的有些磕磕绊绊:“算……是吧,阿弋姐,若说这城中有什么地方是你万万不能去的,那便是刚才那处了。”

      “哦?”
      “刚才我们讲到哪儿了,阿弋姐,你还记得不?”
      “黄沙鬼城的神奇之处?”
      “是了。你刚才听到的,便是这城之所以被称作‘鬼城’的缘由。”

      原来,黄沙鬼城从前只叫黄沙城,并没有中间那个“鬼”字。之所以多了这个字,乃是因为经过此地的商贾们,陆续在此城中见到了原本应该死得透透的人——正如周小江此前所说,这座城一度成为了逍遥法外的恶人们恣意妄为的天堂。

      奇怪的是,不知从何时开始,这座城中渐渐出现了许多宁愿辛劳度日,也不愿再重操旧业的人。他们在远离了断台——适才广场中的那个台子——的废旧屋舍中重新搭起新的居所,开挖了井水,种下了果树。夜行的从边境上背了粮食回来,打铁的做了银匠,使针的开起了裁缝铺,刽子手当起了屠夫——据说一开始只是以物易物,到后来周小江能记事起,就已经变成了使金珠银珠。

      他们竟像寻常市井百姓一样,埋首黄沙,开始了新生活。

      从前只有这片广袤而荒芜的废墟,西头一座字迹斑驳的颓圮城门,东头一座荒草丛生的高塔。如今这里已然是一座贯通的城,只是被无形中划分为了三个区域——入城那一带在西边,属于往日,这里活跃着众多慕名而来的恶徒,在没有规矩与王法的世界里招摇过市;城中则是一片低矮密集的居住地,住着一群遗忘了过去,只想过好眼前生活的人;东边则是连片人烟稀少的废墟,只有一条通往佛塔的大道被城中虔诚的居民踏得寸草不生,此外道路两侧皆是昏鸦与乱草,一直到佛塔下,才有一排简陋的寮舍,收留着无处可去的人们——那些既不想回到往日,又无法活在此刻的人们。

      周小江说的那个大和尚,就住在这里。
      “我们刚刚经过的,便是城西么?”曾弋问。
      “正是,挺乱的吧?”周小江的声调里俨然有一丝高深莫测,“是不是挺奇怪?是不是想说,怎么他们那般听话,都只在城西一带出没?”
      “是啊,这城中也并无城墙阻隔。”
      “这,便是黄沙鬼城的奇特之处,”周小江拂了拂并不存在的长髯,清了清嗓子道,“且听周夫子为你一一道来——”

      丹珍在车前座上切了一声,以示他对装腔作势的周夫子不屑一顾。

      “婆婆说,从前这城中到处都是这般的……恶人,后来不知哪里来的神仙,将那些恶人中为首的几个穷凶极恶之徒斩首示众,立了几条规矩,若有违背,必来索命,其中一条就是不得在城西之外的地方犯事……”

      丹珍打断他道:“什么鬼鬼神神的,为何不直接将这些人杀个干净?放在城门口,便是必经之路,这不是遗留祸患吗?”

      周小江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大和尚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若这些人愿意洗心革面改邪归正,在这城中留他们一条生路,也不是不行吧!”

      丹珍道:“那他就该天天来城西给这些人弘扬佛法,而不是坐在佛塔下等人来拜!”

      周小江道:“你这人真是……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和尚,来这儿啰啰嗦嗦给人念经,不怕别人三刀两棍将他砍杀了?”

      丹珍鼻子里哼了声,道:“所以说么,还和尚,不过是个沽名钓誉贪生怕死之徒。合着这些恶徒就该生,那些被他们买去的人就该死?和尚讲究众生平等,怎么就眼睁睁看着这些人为非作歹?站着说话还真不腰疼,反正罪也不是他来受,命也不是他来丢!”

      周小江道:“噫——丹珍,你现在越来越厉害了。这些话是你自己想的?”

      丹珍“嗯哼”一声,没有答话。

      “哟呵!看把你能耐的,走走走,当面跟大和尚论法去!”周小江扶着剩下半车码得整整齐齐的酒坛,转身对丹珍吆喝。

      曾弋坐在板车上,酒坛中酒晃荡有声。丹珍讲的不无道理,和尚讲的好生之德,也是没错。地方就这么大个地方,命就这么一条命,任谁都只想有个落脚地,苟延残喘罢了。可问题在于,城西的那些人,他们的命,值得留着吗?上天的好生之德,莫非是想说,善可生,恶也可生?

      有人犯下的罪十恶不赦,即便逃亡此地,也丝毫没有悔改之意;有的人双手甚至都未曾沾血,只是犯下无心之过,便已悔不当初,日日自我折磨,夜夜难以成眠……人性之复杂,远不是简单的善恶可以说清楚的,正因为如此,才需要官府,才需要有明断人事的大老爷——有时候就算有严刑峻法,也免不了生出些冤假错案来,更何况在这个无主之地。

      曾弋早已没了经略一地还其太平的宏愿。若是世间人人心中都有一套清晰的判断标准就好了,她在冬日黄沙城中漫无目的地想着,若是世间人人都足够明事理、讲道理、知轻重就好了。
      可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人如羔羊,人心如蓬草。羔羊总是随羊群而前行,蓬草总是因世风而摇摆。人都愿意随自己的好恶行事,而世事又多将真相掩于表象之下,故而鉴别好坏、辨明是非,从来就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有时甚至不得不面对自己的无知与狂妄,承认自己的愚钝与狭隘。

      人们怎么会为了个与自己不相干的人或事,下大力气去探明真相、辨别真伪呢?

      她从人人仰慕的英雄,变作人人喊打的灾星,不就是最好的例证吗?

      曾弋苦笑一声,从沉思里回过神来,才发现马车停了下来,丹珍和周小江都不在身边,估摸着已背着酒坛上酒楼去了。

      有一只手窸窸窣窣地在稻草绳间摸索。曾弋反手捉住那只瘦骨嶙峋的手腕,笑道:“不告而取,恐非君子所为啊?”

      “哈哈哈……”那手不知怎么绕了下,像是会锁骨术般从她手中滑了出去,人已经晃到了丈外。“想不到竟能被一个瞎眼的小姑娘给抓住了……怎样,在这城中待得可开心?”

      曾弋头一回被人叫“瞎眼的小姑娘”,正要出言纠正,一听这声音,就发现此人正是初入城那天屋顶上晒太阳的人。他行窃不成,被曾弋一把抓住,却像没事一般,干脆优哉游哉地抱着手,站在车旁跟曾弋聊起了天。

      曾弋道:“第一次出门,新鲜嘛,自然是开心的。只是不知道君驾当日所说的‘好地方’,好在哪儿?”
      那人道:“没体会到?”
      曾弋道:“愿闻其详。”
      那人道:“道家讲‘阴阳’,佛家讲‘空性’,依我看,都不如这城中的‘善恶相生’来得绝妙。那广场中的台子,你知道叫什么吗?‘了断台’……了宿怨、断往昔,真是妙极,妙极啊!——你听过无咎鼎吗?”

      曾弋心中骤惊,手指一时攥紧了。

      突听“咕咚”一声响,这人趁曾弋走神的间隙,已经掏出一坛醉狂沙灌了一口进喉咙。

      “好酒!还是当年扬花泪的味道……”那人咂了咂嘴,“你这年纪,没听过可不对。圣人皋陶铸鼎以震慑四方妖魔,本意将世间邪恶之气尽数收于鼎中净化,结果呢?厌神出世,为祸人间上千年。若不是神鸟相助,只怕圣人也无法将之封印回鼎中……”

      曾弋一动不动地坐在硬邦邦的板车上,默默听他继续。

      “你知道厌神是怎么来的吗?”那人又喝了一大口酒,悠然道,“厌神也曾是神……要知道,世上没有绝对的善,也没有绝对的恶。至善有时便是恶,至恶有时也作善。这世间的道理,远没有黑白那般简单啊!”

      他并没有提令弋公主。大约是长久困处于这片黄沙中,消息闭塞,并不知黄沙外已换了天地。

      “所以说,这了断台的存在,实在是大妙——将城中恶念汇聚于一处,使人闻之心生畏惧,‘鬼城’名声在外,无人敢犯,此妙之一;城中鱼龙混杂,恶念昭昭,于此‘了断台’间宣泄,总好过在城中流布,此妙之二;大奸大恶之徒皆汇聚于此,彼此斗法,胜败天定,也算是应了‘报应不爽’几个字,此妙之三。怎么,你还不觉得此地是个好地方吗?”

      “哪儿来的歪理?”丹珍几个大步走近。

      “张复古,怎么又是你?又来偷我们家酒喝!”周小江紧接着也跑了下来。

      张复古见二人飞奔而至,哈哈大笑一声,拎着酒坛翻身上了屋顶。

      他这一番“三妙”的高论,曾弋听在耳中只有个大概,要说令她多信服也未必。但那句“至善有时便是恶,至恶有时也作善”,却让她瞬间想起了许多从前的画面来。

      她不肯杀太常,最后却不得不杀了太常,究竟是对是错?她以天下安乐世间太平为己任,最终却为了诛杀厌神带来天祝大乱,又究竟是善是恶?

      马车晃晃悠悠地重新上了路,像是一直绕着黄沙边缘在走,沿路只听见暗哑的乌鸦声。车轮碾过沙土路,发出咯吱声响,这是在来时沿路喧嚣声中不曾听见的乐调。

      曾弋并没有理出什么头绪。她从袖袋中摸出一把银珠递给周小江:“酒钱,你拿着。”那袖袋是极乐给她的,只是日日待在小院中,并没有什么用钱的机会,是以时至今日,仍是满满一袋,沉甸甸坠在袖中,让她累的慌。

      周小江自然不肯接,曾弋一把抓过他的手,硬塞进他手心。“你是要去送酒的,半途少了一坛,总要有个说头。”周小江这才依言将银珠揣入怀中。

      最后一家酒楼在城东,紧挨着那座传说中很灵验的佛塔。

      靠近了曾弋才听清,那若有似无的梵音却不是梵音,而是佛塔上起伏的铃声。

      竟能铸出不同的铃铛,在风声中发出类似梵文诵经般的声音——从前早这座塔的人真称得上是匠心独运、巧夺天工了。

      曾弋坐在已经被搬空了的板车上,听着袅袅如梵音般的铃声响。

      她的心静下来,便想起了极乐。不知极乐是不是已经回去了。要是发现她跟着两个不着四六的家伙出了门,他会不会着急呢?

      在旁人眼中,她们看着如同一对相依为命的姐弟一般。申婆婆自打弄明白曾弋并不是李大满没过门的媳妇之后,就改对极乐赞不绝口了。

      “若他是个女孩儿该多好!人长得好看,又这般能干!我这两个孙儿若是能找到有他一半好看的媳妇儿,我老婆子也就心满意足、死也瞑目了!”

      得,看来自己还入不了申婆婆的眼,人家看上了极乐也不肯看上她。一想到这里,曾弋忍不住勾起了嘴角。幸好当时极乐不在,要是给他听见了,怕是要把李大满家的院子给拆了,上次那夯土地上凹进去的几处还是李大满吭哧吭哧地背了一麻袋土回来填上的。

      风吹铃响,曾弋突然在这香火飘飞、宁静安谧的日光中感到了一丝天旋地转般的心惊。紧接着,像是在地底下某一处传来了一丝轻微的“喀拉”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折断了,或是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心惊的感觉没来由地爬满了她四肢百骸,原本带着暖意的日光突然变得冰凉。铃声更加剧烈地响起来,像是无数小沙弥在快速念诵着经文。

      出了什么事?曾弋握紧板车车辕,坐直了身子。

      一声清亮的唳鸣响彻天际,狂风卷着黄沙,在曾弋看不见的地方发出“呜呜”的声响。
      极乐?是极乐吗?

      狂风呼啸,曾弋在这风中闻到了熟悉的血腥之气,直觉让她在肃杀寒气中绷直了脊背。

      那是杀意。她太熟悉了。

      自鹧鸪山下视物不清之后起,这是曾弋第一次想要看清发生了什么事。她焦急地探手伸向眼前朦胧的轻纱,却被一只手轻轻按住了。

      极乐在她耳边道:“有沙尘,伤眼睛。”

      “极乐,”她伸手摸着极乐的脸,“你没事吧?”

      “唔。”极乐仿佛被定在了原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曾弋收回手,松了口气。风声淡去了,杀意在极乐到来的那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手指尖在掌中擦了擦,指尖细腻的触感,像是那个插着花枝的瓷瓶。

      “你刚刚……是想看到我吗?”极乐坐在她身边,过了半晌才开口问她。

      曾弋还在揉搓着指尖,“呃,嗯,是啊,看不到你,我有点担心。”
      “那你想看到我吗?”
      “噫?”
      “你想看到我吗?”极乐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少有的期待,“殿下,如果可以看到我,你愿意……去治一下眼睛吗?”

      曾弋沉默了。

      “治好了眼睛,你就能随时随地看到我——长大以后的我,”极乐舔了舔嘴角,“你可以能亲眼看到那枝花开起来的模样,你还能看见丹珍和小江,还有申婆婆……说不定,你还可以跟着申婆婆学做羊肉饺……”
      曾弋的掌心里闪过一丝痉挛般的刺痛。
      微风拂过,佛塔上的铃声变得悠扬徐缓起来。在这一片安宁如呓语的铃声中,曾弋点了点头。
      “我答应你,去治眼睛。”她说。

      就在这茫茫黄沙中,就做一个普通人。就看看你。

      过了半晌,丹珍和周小江才一前一后从佛塔后的一排小房子里钻出来。一路走,两人还一路在那儿争。
      “他人不在,又不是说逃了,怎么你老把他想得这么不堪?”周小江踢着石子走出来。
      丹珍道:“你也不要因为他是个和尚,就觉得他说的什么都对。”
      “我有脑子,能判断的,好不好?”
      “能判断?那你得看别人做了什么,而不是说了什么啊!”
      “你今天非要跟我杠是吧?”周小江叉腰哼了声,“那咱们就说说看!这排寮舍是不是他四处化缘修起来的?初入城中没有落脚地地人,是不是都是他收留的?那些病重的人,是不是他送到逢春堂去的?药钱是不是他付的?”
      “是又怎么样?那坚持留下了断台的人是不是他?当初城里人合力要将城西诸人驱逐的时候,是不是他跳出来阻拦的?如今了断台犹如恶瘤,在这城中割不去又好不了,这不怪他,又怪谁?”
      “行行行!你有本事,你本事最大了,那你把了断台清理干净啊!”周小江气鼓鼓地走近了马车,看到了极乐。

      “是极乐啊,”他一屁股坐上板车,声音因为正在气头上,显得分外僵硬,“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极乐道:“我正好在近处办事。”
      丹珍朝极乐点点头,一边坐上来吆喝着赶马,一边道:“我只是觉得,好心也会坏事,空口只会误人。我急呢,是因为我怕你跟他学。你只要别跟他一样,不就没事了?”
      “我又不出家,怕什么?”周小江嘟囔道,“再说我一没钱给人治病,二没威望让人听话,好坏都做不到,你就别瞎操心了!”

      大和尚坚持留下了断台,这玩意儿流毒甚广,危害不能说不大。任他周小江嘴皮子再利索,在这一点上也是无可辩驳。了断台的混乱与残忍是活生生且有目共睹的,是以不管他曾经做了多少善举,单就这一点,就足以将之前一切抹杀。适才经过时周小江看得分明,那台上被拖拽挣扎的,不过是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

      说起来他也不是很懂和尚的想法,既然都知道是恶名昭著的罪人,何不干脆将他们赶尽杀绝呢?把这城中的坏人都清理干净,不就天下太平万事大吉了吗?

      他只记得大和尚当时对他的疑问并没直回应,而是带他上了佛塔顶——这是一座空塔,里头早就没了佛骨舍利的踪影,反而搭了个清扫用的木制台阶——和尚让他从塔顶俯瞰这座黄沙城。

      “看出什么了吗?”他问周小江。

      黄沙城在佛塔下延展开来,一片废墟兀立于深蓝苍穹之下,伴着日光下金灿灿的沙丘,更添颓败暗淡之气。然而在这片荒芜之地上,在那黄沙城的中间,倔强地长出了些微绿意,屋顶上晾着新旧不一的被单,在风中飘荡。再远一点,靠近那道颓圮却屹立不倒的城墙附近,再无绿树与被单,只有点点晃动的寒光。

      “与你第一次上塔顶时所见,有什么分别?”和尚耐心地问周小江。
      周小江看了半晌,“好像树变得比从前多了?”
      和尚摸了摸他的头,他不记得自己父亲的模样,和尚自然也不可能做他的父亲,但那一刻,他想,若是父亲还在世,多半也是如此。
      “城西那一片在缩小吗?”他问。
      “对,”大和尚随他一起望向远方,“想要重新开始的人,正在重新开始。”
      周小江不明所以地抬头望着和尚。

      和尚看着正值壮年,声音却有些苍老。他对周小江说:“你还小,现在还不明白。每个人想要的东西是一样的,但有的人半途走岔了。这世上没有哪条路是完全平坦没有波折的,所以走岔了也不要怕,只要能回到正路上来就行。”

      黄沙鬼城便如一片混沌太虚,阴阳善恶在此取得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周小江站在塔顶,望着如画卷般铺开的黄沙城,塔下光秃秃的大道一直延伸进鳞次栉比的民居。

      “你是来此地引路的吗?”他问和尚。
      和尚笑了,他道:“不,路在各人心里。我是来此地,是要等人。”
      “等什么人?”
      “能引路的人。”
      “你不是说,路在各人心里?”
      “对,只是好些人自己也不知道罢了。”

      -

      太阳渐渐坠向沙丘,天边现出了橘红的晚霞。

      昏鸦在杂草间乱飞,寮舍的一道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来,一道身影摇晃着走向夕阳中的佛塔。

      在日月交替期间、在那片朦胧昏黄的光景里,一道光斜斜地投向佛塔。

      摇晃的身影伸手向那道光伸去,像是推开了一扇门——若是有人在此,一定会惊叹一声——他推开了佛塔的塔身。

      佛塔整个向侧方挪了数寸,留出一个仅供一人通行的罅隙。这人一手扶着塔身,一步步地走向那一片漆黑的罅隙之中。

      他的身影瘦削而修长,大约是数日滴米未进,走得急了便又些体力不支的踉跄之感。双目渐渐适应黑暗,他眼前出现了一条狭长的甬道,微光穿透佛塔的窗棂投下来,像是一格格引领他前行的路标。

      “大师——”他发出微弱的呼唤声,朝甬道尽头的身影拜了下去,“我见过故人了,请大师收我为徒罢。”

      甬道尽头是个盘腿而坐的僧人。若是周小江在此,定然会扑上去抱着他大叫一声“和尚”,但若是光线足够清楚,他就会惊恐地发现,在他眼中正值壮年的大和尚,此刻已是垂垂老矣的模样,只有一双眼,还残存着往昔的光亮。

      和尚身后一片漆黑,像是一团黑雾缭绕。他开了口,声音比平日苍老了许多倍。
      “你在何处得见?”
      “寮舍中,隔窗而见。”
      “故人可曾见你?”
      “故人已盲,不曾见我。”
      “你心中作何念?”
      “心中……无波澜。”
      “当真?”

      “我……”跪在僧人身前的男子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大师,燕来仍有杀心。”正是齐燕来。

      “是了,”僧人道,“但不止是你。她实在不该现身于此,只是若非如此,你亦难求解脱……时也?命也?”

      齐燕来跪坐在地,并未出声。

      “……乐妄啊,”僧人长叹一声,“你能护得了她一时,可护得了她一世?”

      他默然片刻,对齐燕来道:“尘缘未了,执念未消,贫僧就算将你收入门下,你也终归难得解脱,何不返归红尘,从心所欲而后快?”

      齐燕来吃惊地抬起头。净空大师身后的黑壁仿佛会动一般,在这刹那间又变幻了模样。齐燕来不由得揉了揉眼睛,一定是大师这句话带给他的震动太大,让他昏了头,看花了眼。

      从心所欲而后快?他退出佛塔时,这句话仍像藤蔓一样缠在他的脑海中。杀了她吗?
      杀了……阿姐用性命换回来的她吗?

      齐燕来虚浮的脚步声消失在甬道尽头。黑暗中走出来一个人影,两手抱在胸前,一张脸上尽是不悦的神情。

      “净空,你这话要是让吾主听见了,恐怕不大妙啊!”
      “老僧时日无多,讲话直接些,想来也无妨。”净空趺坐原地,一动不动。
      “你们一个二个都说自己时日无多,怎么,合着等着我收拾残局啊?先说清楚啊,我可没这本事!”

      落日下了山,此刻佛塔的窗棂中撒下的是黄沙中森冷的月光。月光照在说话人的脸上,平日里瞧着平平无奇的李大满,不知哪里起了变化,此刻面上却生出一丝奇异的艳色来。

      他眼尾变了形状,是与极乐一般微微上翘的模样。只是那眼珠却非墨蓝,而是火焰般的红。

      “非不能也,乃不为也。”净空了然道。
      “瞧你说的,跟我贪生怕死一般。算了,说也说不过你……方才这个不是你要等的人?你明知道他下不了手,还打发他去?”凡人李大满靠在岩壁上,望着齐燕来消失的方向。
      “事不到临头,都不好说。”
      “啧……就算他下得了手,吾主能让他得逞?”李大满转身看着静坐黑壁前的净空,不知不觉间,这和尚又老了几岁。
      “阿弥陀佛——”净空不答,转而问道:“他还是不肯涅槃么?”
      “不肯。”李大满的声音沉郁起来,“我讲也讲不通,打又打不过,能怎么办?勉强不来的……横竖大家都守在一处,真有什么一起担呗!”
      “咱们也……守不了多久了。”净空颤巍巍的声调里带着一丝寂寥,“命数已定,唯有尽力而已。余下的,只能交给天意了。”

      李大满手中托着一片绒毛般的细羽,在掌心间颠来颠去,并不吭声。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在明暗交错的窗格里勾勒出一道奇异如鸟般的轮廓。

      “你说,她真的杀了厌神么?”

  • 作者有话要说:  极乐:殿下,你康康我~
    曾弋:嗯呐!(摸索)等我戴个眼镜……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