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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幽咽 ...

  •   少年的手指修长有力,曾弋挪开了与之交握的手。她感觉从右后肩到掌心的位置,涌起了一股细细的暖流,一路汇聚到右手掌心中,随同心口的跳动一起,一阵阵,一阵阵,温柔到发疼。

      她甩了甩手,那酸痛不减反增,连带她整条胳膊都酸软乏力起来。

      “殿下,你听过‘鬼兵’的说法吗?”极乐也放开了手,起身坐在她身侧。曾弋模糊中觉得,此刻极乐一定正侧头看着她的眼睛。
      曾弋摇了摇头。

      “他们就在这沙土之下。”

      原来,这黄沙城被称作黄沙鬼城,既不是如周小江说所说的当死之人在此复生而被人视之为“鬼”,也不是丹珍极其不以为然的名为实为鬼怪,乃是因为此地曾有一队传说中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军队。这队人马骁勇善战,令人闻之色变,加之神出鬼没,如风一般来无影去无踪,偶有见之者,便称其为“鬼兵”。

      但就是这样一支勇武的军队,也逃不开诡谲多变的命运。他们曾奉命劫杀迁徙而来的妇孺老弱,也曾为保卫家园而征战四野——很难说他们是正义或是邪恶——然而这支神兵最终迎来的结局,却不是战死沙场。

      “被流沙吞没?!”这个结局显然大大出乎曾弋预料,“就这样全军覆没?”
      “是,”极乐道,“消息传回国中,民众均不能信,因为这一带从未有过流沙的踪迹,于是纷纷传言是有人设计陷害。国主也不能信,他所想的,却是这一队人马欲使‘金蝉脱壳’之计,以被流沙吞没为名,想要图谋叛逃。”

      猜疑心极重的君王即刻命人夯实这片沙土,连带着这一带方圆五里的地界,全都被封得严严实实。不论那个带回消息的幸存者如何呼天抢地,国主均以除流沙之害为由,不图施救,但求坑杀——即使在夯土的过程中,有人已经触到了盔甲,有人也隐约听见了呻|吟。

      鬼兵之骁勇,不能敌国君之多疑。一队所向披靡的勇士,就这样被深埋于黄沙深处。这还不够,国主又听人说,此地杀伐之气太重,需有人气予以压制,遂强令百姓搬迁于此,一个旧日城池,于此初有雏形。

      此后又过了许多年,这个国家毁于战火,人们为了生存不得不流徙而去,此城便渐渐成了一座荒城。黄沙一天天将它掩埋,直到有一日,突发地动,废墟又从黄沙中渐渐冒出了头。

      “地动?”曾弋想起了前几次所听闻的春雷般的闷响。
      极乐道:“是,地动时声如闷雷,天地皆为之变色。”

      曾弋明白过来了,周小江讲过这一节。“黄沙城便是在那一次地动中出现的吧?”
      “正是。”
      “我有个疑问,”曾弋道,“据周小江所说,佛塔乃是地动当日与废墟一同现身,为何当日荒城中房屋皆已颓圮不堪,这塔却还这般完好?”
      “因为……佛塔最初修建的目的,就是为了镇住其下的鬼兵怨灵,故而修的时候,也的确花了些功夫。”
      的确很花了些功夫。

      曾弋回想起那风声中诵经般的铃声,点了点头,颇为感慨,心中不由自主要将这佛塔的修筑者与那坑杀众将士的国主划清界限。“也不知当日是何人主持修筑……他若是知道前因后果,定然不愿以佛塔镇压,说不得还会开坛祭法,超度众将士亡灵……”

      极乐没有开口,曾弋却感觉到他转头看着自己。

      “我只是觉得,心中有着这样佛塔的人,一定心怀虔诚信仰,怜悯世间众生,断然不会与那国主同流合污……”
      极乐的目光一刻不移地望着她,曾弋感觉手心里那阵柔软的刺痛又蔓延开来。

      她伸出左手按住右手心,轻轻呼出一口气。“只是不知他后来得知实情没有,若是不知真相,糊里糊涂过完一生,倒也算幸运,若是最终得知,想来会很痛苦罢……”
      “嗯,也没有痛苦太久,得知真相后没几日,他便被国主杀死了……死状惨烈,却算得上罪有应得。”极乐的语调很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嘲讽。

      曾弋松开手,正色道:“极乐,话不能这么说。只是修了一座佛塔而已,谈不上罪有应得吧,何况他的初衷乃是镇压恶灵,只因他被人蒙蔽,无意中犯下了错……比起我来,已经好太多了。”

      “不,殿下,是你比他好。”极乐道,“盲信盲从又如何,被人蒙蔽又如何,他所犯下的罪责,并不会因此就能减轻多少……”

      “极乐!”曾弋觉得在这一点上,极乐的反应实在有些反常,好像非要将那筑塔之人订上耻辱柱才肯罢休,“你若这样想,那我也是一样罪该万死了。”

      极乐一听她这么说,好像突然回过神来。“殿下,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与他不同,你为的是你心中的道,而他,不过是为了……”

      “只要所愿不移,所执不忘,即使走岔了路,能及时改回来就好。”曾弋道,“各人为了自己心中的道,都要做些错事的,这世间本没有永远正确的人——哪怕是神,也可能踏入歧途,厌神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么?”

      曾弋转头看向身侧的极乐,“……极乐,你明白吗?人生在世,怕的不是做错了事,怕的是没有机会改回来。”

      像我这样,就已经什么都晚了。不管是大哭大闹,还是若无其事,装作什么也不曾发生一般,过去都再也回不来了。

      若是极乐也不曾回来,她便真的一无所有了。

      春风呼呼,吹得树叶乱颤,发出唱歌般的声响。她在风声叶声中与极乐并肩坐着,两相沉默,片刻无言。

      “所以说,厌神来黄沙城,为的就是沙土下的鬼兵怨灵么?”曾弋开口打破了沉默。
      “嗯,他在试着唤醒他们。”

      曾弋伸出食指擦了擦鼻尖,这是她想问题时下意识的习惯。“而你,与大满一起,还有那位住在地下的神医,打算想办法拦住他?”
      “……嗯。”

      曾弋的眉头轻蹙起来。“有点不对,让我想想……刚才他对我说‘你会的’,为何他那般笃定我会呢?如果他只是唤醒鬼兵,获取他们的力量,无非就是杀了我,但要我主动被控制……”
      “他敢!”极乐简直听不得“杀了我”三个字,“唰”地一下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只是推断,你放心,有绒羽傍身,他杀不了我。”曾弋安抚道,顿了顿,换了个话题道:“神医叫什么名字?竟比逢春堂的人还厉害?如此厉害的人,怎么还屈居于洞崖之中?”
      “原来殿下连洞崖都知道,”极乐道,“他是一名僧人,法号净空……”
      “哪个静?哪个空?”
      “洁净的净,空无的空。殿下认得此人?”
      曾弋有些失落地笑了笑。“不认得,只是听名字,让我想起了先生书房前那副对联。”
      “静了万动,空纳万境……”极乐道,“乐妄先生熟谙儒、释、道三家真义,无妄剑名动天下,沥日山传道无数,一片丹心,自当万古长存。”

      曾弋缓缓点了点头,没有开口,少顷方道:“我离先生所讲的,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我不知在他眼中你是如何,”极乐道,“但在我看来,你一定是他最得意的弟子。”
      是这样吗?

      曾弋抚过微微发烫的右臂,那道若有似无的暖流仍在其中缓缓流动。
      “至于那洞崖,”极乐又道,“正在佛塔下方,是鬼兵怨气最重的所在,原本由一块通灵黑壁所镇守,只是此地荒凉日久,黑壁上的灵气早已消散殆尽,是以只得由净空亲守。”

      堂堂净空大师,就这么被一个声音不过十六七的少年直呼名号,不知他听了心中作何感想。
      曾弋听明白了,极乐与大满应该是净空大师找来帮忙压制鬼兵怨灵之气的帮手。但她心头浮起了更多的不明白,比如,远在黄沙中的净空大师,如何与极乐相识?李大满为何藏身于这黄沙城中?他又与极乐是什么关系?
      还有那句被极乐截断的“绀羽啊……”,又是什么意思?

      绀羽,绀羽,曾弋在脑海中搜索着这个名字,突地灵光一闪,想了起来。她的确曾经听过这个名字,在沥日山下的柳林镇上,她与极乐初遇的时候,木台上演着的,不正是极乐神君与绀羽鸟妖相斗的画面?
      难道刚才是厌神将极乐认作了绀羽?

      极乐不会是绀羽,曾弋心中十分肯定,二者本体皆为鸟,有些相似自然在所难免。也许正因为错认而来的迟疑,才能让极乐轻易将他斩杀。
      不过听他那语气,大概这绀羽鸟最后也背叛了他罢。

      “我听厌神刚才提到了绀羽,”曾弋道,“他或许将你认作了那鸟,他的语气听来不善,你此番去,更要小心。”
      极乐沉默片刻,道:“殿下,我会小心。”
      曾弋点点头:“去吧,守住佛塔要紧。”
      “殿下……”若是曾弋看得分明,就能发现极乐脸上欲言又止的神情。
      “你放心,我也会小心,有事就喊人,我记得的,”曾弋探手取出绒羽道,“更何况,我还有它!”

      极乐伸出手,又将她双目用轻纱覆上。“殿下,我不会骗你,若有什么想知道的,只要你问,我都会告诉你。”
      “不问了,再也不问了,”曾弋揉了揉发麻的腿站起来,“从前不知道我们的极乐小公子这么能讲,两个问题足足讲了两个时辰……”

      极乐终于松开了眉头,随她站起身。曾弋感觉他似乎微微抬了抬手,就听见院墙上响起两声“嘶”的呼痛声,紧接着便是落地的声音。周小江像是被丹珍踩了一脚,顿时失声痛呼出来。

      曾弋简直要给这两个家伙给气笑了——没见过这么明目张胆偷听的——那刚才极乐说的那些话,他们也都听见了吗?

      她简直有些无语了,“你们俩趴在墙边这么久,也不觉得累吗?”
      周小江抱着脚龇牙咧嘴地跳坐在地上,闻言还晓得辩一声道:“也没多久啊——”
      “就听到说黄沙城下埋着什么东西,等下,极乐小兄弟,大满哥他去做什么了?”丹珍摸着脑袋道。
      “就是就是,极乐啊,我们大满哥在做什么?是要守住地下的东西不被人抢走吗?那我和丹珍是不是也能去……”
      看样子,对他们来说李大满在干什么、他们能不能去干,远远比地下埋着什么更重要。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围着极乐问起来,吵得院墙里一阵闹腾,惊飞了树上刚栖下的一只鸟。曾弋含笑听着他们说话,突然发现隔壁的银匠停下了叮叮当当的敲击声。
      或者说,隔壁院中可能已经没了人。

      她侧耳细听,分辨了好一会儿,才确定人还在,院中时不时传来不规律的声响,分不清住着地人是打算拆了梁,还是准备劈了仓。
      随着她视物日渐清晰,不知不觉间,对双耳的倚重也少了许多,听力便不如从前灵敏了。得之东隅,失之桑榆,古人真是诚不欺我。

      她转身看向极乐,极乐奋力从丹珍与周小江间脱身,正向她走来,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曾弋也愣住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因为他们又再一次听到了那春雷般的闷响。只是这一次,那响声如此之大,绵延如此之久,任谁都能清楚地感知到,它并非来自春光明媚的天空,而是来自于脚下颤抖中的地面。

      曾弋望向极乐,尽管隔着白纱,她也能感觉到极乐目光中的凝重。
      “我去去就回。”极乐留下这句话,转身已消失在院中。

      -

      春日的暖意抵达不了佛塔之下的洞崖中。
      唯一能抵达的,只有穿透佛塔窗棂而来的光。但有光就已足够了。

      光线照在苍老的净空身上,他的胡须已经很长了,像井边榕树细软又蓬松的气根,被日光勾勒出凌乱的形状。
      若细看时,便能发现胡须上沾着的殷红血迹。

      “你……过来,”他向身前跪着的青年道,“可都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世间万千缘法,于我皆为过往。此身愿入空门,起善心,动善念,修善法,结善缘。”地上的青年沉声道,正是齐燕来。

      “跟着我有什么好?”净空咳了两声,齐燕来想要起身,被他用手势止住,“我大限将至,即使收了你,也教不了你多少……你,可还愿意?”
      “弟子愿意。”
      “如此,便好。”净空点点头,“你来。”
      齐燕来靠近净空,只见他双手悬于齐燕来头顶,口中念念有词,片刻后便见后者满头乌发,尽数跌落在地,三千烦恼丝,纠结盘旋如指爪。

      这画面为何如此熟悉,竟像是在何处见过一般?
      齐燕来埋头盯着地上的乌发,恍然间失了神。

      他耳际响起了一串轻快的笑声,还有少女带着笑意的呼唤。
      那是……宁安啊。

      “哇——”头顶的手失了力道,眼前坐着的老人又再一次口吐鲜血,在诡异莫测的黑壁前摇摇欲坠。

      “宁安啊——”“宁安!”
      婆婆和青青焦急的声音,交替着在开春的忽沱河边回响。河水解了冻,春潮如同张开了水色大口,吞没河边初生的嫩草。

      “宁安啊,你在哪儿!”“姚宁安!!”
      没有任何回音。河水浩荡而来,水声如雷鸣。除此之外,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们带着哭腔的呼唤声,连鸟雀也失了踪迹。

      天色昏暗,日光无影。

      任她们如何跌跌撞撞呼天抢地,那个叫宁安的少女,也已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了。

      剧烈的疼痛撕裂了她,水中厉鬼蜿蜒的指爪将她牢牢缚住,尖利的爪尖穿透了她瘦弱的脊背,透过血肉扎进了她柔软的心脏。
      那颗心啊,已经凉透了。

      宁安深深地叹了口气。无边无际的痛将她淹没,肉身被吞食了,神魂也在众鬼魂撕扯间,变得七零八落。
      恍惚中,她只记得她在此地等一个人。

      那人怎么还不回来呢?明明冬天已经过去,春天已经来了呀。

      “呼呼……”厉鬼顾不得抹去嘴上血迹,“痴儿,还有执念未消?等不来的——男人的话,怎么能信呢?”

      不是的……宁安残存的意识里有个声音在说,不是的,他并没有许诺,是我执意要等……

      厉鬼发出一阵似哭还笑的声音:“嗬嗬嗬……与我同去吧!我们——我们将永生不灭!我们将绵延不息!我们……”

      宁安抬起虚无的手臂,阳光穿透那一道即将消弭的虚影——永生不灭?绵延不息?

      “永生不灭,绵延不息?”无声的思绪化作了喃喃低语,已被撕裂成碎片的宁安神魂,像是无数个宁安,在黑魆魆的忽沱河上空念念不绝。

      “与我去吧,与我去吧……”厉鬼贪婪地看着这一片跳动的磷火,那是令一个恶鬼垂涎三尺的佳肴。

      “永生不灭,绵延不息——”宁安发出一声呼喊,天地间好似被这呼号声的回响所淹没,水流也为之停滞不前。

      “你——”厉鬼尖声惊叫,“你做什么?!”

      “我要永生不灭,我要绵延不息,我要等到他回来!”无数个宁安聚集起来,扑向厉鬼,“让我吃了你!”

      一时间,凄厉的呼号声响彻天地,随后渐渐弱下去,直到最后一丝无力的呼号被奔流的河水声掩埋。

      哗啦啦,哗啦啦——
      水声潺潺,一切重回宁静。晚风吹拂过树巅,叶片无声摇晃。夜色如墨染,混沌无光,像是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样。

      晚风穿过林间,来到微弱烛光摇曳的小院旁。昏黄烛火下,青青还守在病重的姚婆婆身旁。

      “是风声,婆婆……”她轻声安慰着被惊醒的婆婆,“子时刚过,再睡会儿吧。快快好起来,就能等到宁安回来了。”

      黑漆漆的暗夜里,树木在风中瑟缩。
      哗啦啦的流水声,带走了暗夜里低不可闻的叹息。

      忽沱河中,缓缓站起了一个黑衣的身影。她的衣衫还带着湿漉漉的河水,一双眼睛在春夜中渐渐褪去了泛红的光,唇角一粒朱砂痣,是血的色调。

      “呵……”她在风声中轻笑一声,“男人。”
      “哈哈哈——”她脚尖轻点水面,翻身飞上了树梢,像一只黑色的大鸟一般,万分轻灵,也万分诡异。

      忽沱河畔,万物噤声。

      -

      “从今后,你便唤作——了嗔。”净空对剃了度后的齐燕来挥了挥手,阻止了他上来搀扶的动作。

      他在黑壁中的阵阵冲击下稳住身形,深深吐出一口气。

      “罢了,缘法天定,我现在终于到了乐妄当日的境地。”净空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我今日渡你,实非渡你,我传你心法,亦非传道——你业障未了,尘缘未断,你我本无师徒缘分,只是世间苦难将至,你亦难逃此劫……”

      李大满的声音从黑壁中传出来,“净空!你还在啰唆什么!我就要顶不住啦……”
      齐燕来,不,了嗔从地上抬起了头。他心中清楚,净空大师定然是有过人之处的,明眼人一看便知他非凡相。但让他始料未及的是,黑壁竟然也能人语?

      净空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右掌平平推出,吩咐道:“手拿过来。”
      了嗔依言伸出了手,与净空大师掌心相对。

      “万法皆断,万念皆空,真如不动,得见本相……”
      佛塔檐上的铜铃在风中发出如同偈颂般的声响,一股剧烈的罡风在洞窟中旋转而起。了嗔破旧的衣衫在罡风中四下翻飞。

      “师父……”他感觉自己坠入了一团云雾之中,风声猎猎,云雾间看不清是佛祖还是孔雀明王——有一只鸟儿,如流光般一闪而过,转眼便没入了黑雾中。

      了嗔只觉周身一震,云雾旋转的速度渐渐慢下来,净空的声音在云雾间回响,“了嗔,我只能渡你这一段,如何能以你师自居——记着,能渡汝者非我,能断念者非我,汝必先断嗔绝怨,拯救众生脱苦及乐,方可得证菩提。”

      云雾渐渐散了,铜铃声也如歌般飘入云端。了嗔看见了飘在一片洁白空茫中的净空大师。

      他双目明亮如星,盘腿趺坐虚空之中,转眼间已回到了初初修成正果时候的模样,浓眉如刀,法相庄严。

      “你且记得:当念之时,有妄有非。念念不移,即为般若。”
      了嗔回头一望,自己也已趺坐在了半空中,如同净空在镜中的倒影。周身罡风飞旋,破烂衣衫褪去,化作了灰白僧袍。

      净空望向他,渐渐如影子般越来越透明,最终消散在这一片空茫之中,有如魂归大地般无影无踪,像是从未存在过。

      雷声隆隆,如举天同悲;铃声大作,如众僧诵偈。了嗔在虚空之中徐徐落地,眼角一滴热泪,不知为何人而滚落。

      “阿弥陀佛——”年轻的僧人双掌合十,宣了声佛号。

      云间佛光散尽,壁上火把长明。佛塔窗棂间洒下的不再是他进来时的日光,而是淡然月色。

      长夜已经降临。

      跳跃的火光中,黑壁前的净空大师胡须皆白,双目紧闭,微带笑意,已然圆寂。

      他身后的黑壁上,黑雾如云层翻卷,电闪雷鸣不息。在那闪电的微光里,隐约可以见到一个少年执刀与人相斗的身影。

      有风不期而至。

      那风吹散了眼前趺坐的净空身影,像是他原本就是由万千微尘所构成一般,此刻复又化作飞灰,乘风而逝了。

      风声呼啸,盘卷而去,回声穿过甬道,直没入漫漫夜色中。

      -
      曾弋靠在井边大树下,迷迷糊糊做了个梦。她梦见了沥日山头的先生。
      先生负着手,站在山头那一端看着她,什么也没说。

      片刻后,又有一道灰白身影出现先生身侧。他穿着件灰白僧袍,浓眉如刀,声若洪钟,看了她一眼,问先生:“便是此人?”
      “是了。”
      “你还是不肯讲他交予我?”
      “时候未到。”
      “飞鸣已醒,他若不能……”
      “但她还没准备好。”先生朝向她的方向,眼光却像是穿透了她,看向不知名的远方。

      曾弋顺着先生的目光,回转身看过去。五谷堂前围着一群青衣少年郎,一个瘦削的少年,正飞身而出,一把抓住了疾飞而出的剑尖。

      她知道,那流星般划过的绿色剑锋,即将划破少年的手掌。

      是她与李元真比试的那一天。那一天,先生也在吗?这个僧人又是谁?他的僧衣与僧鞋,瞧着为何这般眼熟?

      “时不我与,乐妄,”灰袍僧人道,“你该知道,厌神不会等,天意也等不到。”

      先生道:“我知,净空。神兵者,不祥也。若她不能压制,仓促行之,恐遭反噬……薪尽火传几个字,说来轻松,只有到了这一步,才知迫不得已之难啊。”

      净空?他就是极乐所说的净空?曾弋费劲回想,是了,她跪在先生书房外的时候,听到的也是这个声音。

      “你我皆是匆匆过客,尽力而为罢了。”净空的声音突然变得沧桑嘶哑,连带着天地也暗淡了。

      转瞬间,沥日山陡然如幻影般坍塌殆尽。曾弋急忙回转身,只看见旧日熟悉的面孔再一次消散在虚无之中。

      少年们飞扬的笑声与惊呼依稀还在耳边,曾弋眼眶湿润,嘴角微微翘起——多好啊!那时的所有欢笑与不快,都如同沥日山上的盛夏的日光一般明朗。

      满怀依恋转眼被腾腾而起的黑雾冲散,曾弋伸出手,轻轻按住起伏不已的胸口。

      “你还未准备好吗?!”
      净空的声音如同当头棒喝,响彻云霄。

      没有,没有!曾弋擦去眼角一滴泪,我败了。这还不够吗?

      灰袍的身影在黑雾中闪现,像是化身重重叠叠的影子,大者如山岳,小者如真人,无数光影将曾弋包裹其中。

      “罢了——”净空的声音听不出年纪。
      “罢了……”“罢了……”
      阵阵回声,经久不息。

      “你去吧。”那声音缓缓道,有如天佛降世,又如空濛回音。
      破空之声刷然靠近,曾弋从梦境中陡然睁开了眼。一道黑影逼近,她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捂紧了嘴。

      身后的黑影冰凉如石块,毫无生气,与之相应的,也毫无杀气。曾弋被来人挟住胳膊,腾身带上了屋檐。

      夜风拂过曾弋双目上的轻纱,月色照在这片黄沙中的房屋上,目之所及,俱是一片柔和雾色。

      来人带着她在屋舍房顶间腾挪,随着夜风潜入黑夜之中,动作说不上轻灵。直到远远离开城中居民聚居地,穿过了月光下的古城墙,那人才松开捂住曾弋嘴巴的手。
      “唔……”曾弋一掌推开他,“青桐!你做什么?!”

      掌心所及之处,一片坚硬冰冷。曾弋不由得垂下了夹着绒羽的右手,“你……怎么了?”

      月光下青桐的身影仍旧如从前般瘦削,曾弋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在曾弋身前默默地站了会儿,又伸手拽着她,往城外那株胡杨树边去。
      “你干什么?说话啊!”曾弋甩开他的手。

      青桐的身影有些奇怪的僵硬,像是骨节被凝固了一般,只有在挥剑时还有些许熟悉的气息。

      他照旧不吭声,手中发力,像是十分着急,也不顾曾弋踉跄的步伐,不依不饶地将她扯到了胡杨树下,方才松开手。曾弋揉了揉被被他铁石般的手捏得生疼的手腕,发现胡杨树下有个黑影在动。

      如果她没看错,那里藏着的是一头骆驼——驼峰的轮廓,她勉强能辨别出来。
      骆驼双膝跪地,仿佛能通灵。青桐一言不发地将曾弋朝驼峰边推攘,曾弋被推得撞了几下,直撞得骆驼摇晃不已。

      还小吗?难道还是在皇城中争抢风筝的时候?
      她被推得不耐烦了,干脆往驼峰间一坐,骆驼随即站起了身,抖了抖脖颈间的驼铃。

      “你要我走?”曾弋手中捏着青桐塞给她的缰绳,驼峰两侧还挂着水囊与干粮,一看早已准备就绪。

      为什么?曾弋脑中转过万千念头,地下的鬼兵怨灵、不知藏身何处的厌神、还有那句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你会的”……桩桩件件,在她脑中纠缠不息。
      极乐也曾想要带她离开。

      曾弋心中一动,突然想到了极乐最初下意识的反应。
      这城中究竟有什么?还有比鬼兵更可怖的么?有什么让他们都觉得,她必须离开?

      青桐往骆驼屁股上拍了一掌,那骆驼随即迈开小碎步,往城门相反的方向一路小跑而去。开玩笑,她一个半瞎,一人一驼进沙漠?
      “停停停!”曾弋拼命扯住缰绳,回身道,“你等我问清楚——”

      骆驼被缰绳勒得停步摆首,曾弋却在朦胧月色中,失了青桐的踪迹。
      不,青桐没有消失。

      曾弋在城门前的黄沙中转了几圈,她分明能感到青桐的气息。
      月色啊,能不能再亮一些?

      曾弋一手扯掉了眼前白纱,拼命瞪大双眼,想要借着她残存的视力,从模糊的轮廓中找见青桐的身影。
      城门下有一道黑魆魆的身影。

      “青桐?”她握紧骆驼的缰绳,转身坐稳身子,双腿夹紧骆驼肚,一点点朝城门口而去,“……青桐?”
      没有声音。

      曾弋屏息静气,在这春夜里辨别危险的气息。她很快听到了一丝痛苦的,仿佛来自胸腔深处的挣扎声。
      “咯……”
      像是石块裂了缝。

      “不走就对了,”曾弋听见了这一道少年的声音,“堂堂公主殿下,怎能置手下生死于不顾呢?”
      只穿着春衫的她,在这沙漠夜色中,觉得浑身血液一时冷凝。

      绒羽化作了六芒星般的利刃,在她指尖散发出阵阵寒意。“这回又是谁?”
      “你猜啊?”厌神的语调借着少年音传来,让人心生彻骨寒意。

      这具厌神新寻来的肉身,听声音不过十七八岁,正是与她相仿的年纪。
      曾弋深吸一口气道:“你杀了他。”

      “小公主啊,这你就外行了。”那年轻的声音冷厉中带着戏谑,“他想要,他渴望,他巴不得能为我供奉上自己的肉身——死了怎么能用呢?死了便只能如此人一般了——”

      年轻的声音在讲到最后一句时,露出近乎咬牙切齿的狰狞之意,“死过一次的人,我就拿你没办法了么?我可以……将你化作齑粉……”

      说话间,曾弋又听到了初时那阵石裂般的“咯”“咯”声。

      “等一下,”她抬手道,“不必急于一时。我还没想好,给我几日,我想好便回你。”
      “哦?”
      “你要心甘情愿,我便心甘情愿。”曾弋道,“只是这鬼兵出世后,你要将他们带向何方呢?”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也是为将离和了嗔哭唧唧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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