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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覆鼎 ...

  •   她陷入梦中。

      夏日梦境悠长,桐花林像是永远也走不完。曾弋怀揣着满腔期待,心跳怦怦地、小心翼翼地朝着云雾飘渺处走去。然而脚下的蒲草越来越厚,渐渐变作沥日山顶的草甸,桐花林消失了,天空中像有一双眼冷冷俯瞰着她。

      草甸也越来越密,绊住她的脚,它们流动起来,成了粘稠的鲜血,空气凝滞了,无声无味,大地龟裂,沟壑里都是殷红血迹。曾弋想要伸手遮住眼,可她在梦境中无法动弹。

      有人在她面前倒下来,朝她扑近的脸上,分明是惊怖交加的神情。那人如鬼魅般被她穿过,有更多的人在她眼前倒在刀光剑影里,或自戕或杀戮,全都状若疯魔。

      醒来时,曾弋只觉满身冷汗,手脚冰凉。窗外天光微明,她起身走向寝殿外,阿黛榻上无人,大约已准备早膳去了。荷塘中晨风送来荷花清香,极乐照例蹲守在殿外,像一尊不动如山的塑像。

      不知此时沥日山荷塘中的花开得怎样了。她望着晨光中随风轻摇的荷花,披了外袍推门而出。掐指一算,若是此刻御剑前去,辰时就能归,还能赶上到城外给李元真师徒送行。

      极乐一听动静,立刻睁开了眼。曾弋朝它勾勾手指,绿影出鞘,人便已飞身上剑,唰地破空而去,只留一道绿色残影。

      然而不出片刻,这道绿影便又折返了回来,虚虚地停在皇宫上空。

      曾弋看见了熹微晨光中的一个人影。

      殷太常。

      她从半空俯瞰,便见殷太常一人匆匆而行,未带任何侍从,闪身进了宗庙大殿。

      此刻去宗庙做什么?

      曾弋御剑而下,在远处落了地。宗庙外并无守卫,不知是被遣走了,还是换岗的还未到,微茫的晨光中,大殿外空无一人。这让刚从噩梦中醒来的曾弋略微松了口气。

      祭鼎游行当日,误用分花符撞见那亦真亦幻的一幕后,曾弋一直不知如何面对太常。为何自己会出现在宗庙之中,为何太常又一直要自己杀了他,还有那十多个不知来自何方的白衣少女,都如同一个悬而未解的谜题,成为一个挥之不去的迷魂阵,足足困扰她数日。她甚至专门要来了铜镜,只为了确认自己看到的那个“殿下”,是不是就是她自己。

      她收了绿影,用青桐教她的法子,如一道暗影无声无息地靠近宗庙,随后足尖点地,翻身跃上廊下横梁,倒吊着隔着窗格往宗庙大殿中看去。

      殿内一切如常。

      无咎鼎仍在殿中央,其后还是一排整齐的列祖列宗排位,烛光微微跳跃,映出一派庄严肃穆之相,与那日幻影所见截然不同。

      只是殿中并没有殷太常的身影。

      曾弋心下疑惑,戒心半点未消。她轻手轻脚地跃下横梁,侧身靠近窗格,将薄薄的身影隐藏在窗棂后,耐心等候。

      “殿下?”

      曾弋心头突地一跳,转身一看,殷太常站在她身后,脸色并不太好。

      “殿下是在找我吗?”

      “是啊,太常。”曾弋转身面对殷不易,索性摊开来问,“您来这儿做什么?”

      殷太常看样子很想哼一声,到头来也只是说:“殿下啊,你说我来这里做什么?要不是祭鼎出了岔子,我为什么要这么早就来?”

      曾弋被这通带着气的话打得措手不及,只得问道:“有什么不妥吗?”

      “殿下请看。”殷太常伸手指了指天。

      只见天空一碧如洗,天际彤云密布,其后射出太阳的金色光芒。飞鸟从红光中划过,羽翅欲燃。

      曾弋道:“挺好啊。”

      “好就对了。”殷太常接着道,“殿下请再看。”他伸手往空中一挥,霎时半空便有无数银光闪烁飞升,曾弋定睛看时,便见银光汇聚成数道光线,在宗庙上空绘出一张巨大的网。巨网延伸出数个尖角,约略是个六芒星的形状。

      曾弋道:“这是什么?”
      殷太常道:“星芒阵。”
      曾弋道:“此阵何用?”
      殷太常道:“镇煞气,平怨灵。”
      曾弋道:“宗庙之地,列祖列宗护佑,怎么会有煞气怨灵?太常不要说笑。”

      殷太常面有难言之色,片刻后方道:“殿下,你看,那是何物?”他指向殿中央。
      “无咎鼎。”
      “殿下可知此鼎来历?”
      曾弋心道,太常今日问题真多——此鼎来历,天祝国人哪个不知谁人不晓?当下便耐着性子,将自小听来的立国传说讲了一遍。
      殷太常道:“不错。但殿下可知,这鼎本是上古时期皋陶所铸,他执掌刑罚,天下妖邪魔物,尽皆伏诛,被投入此鼎中,以朱雀离火炼之。鼎名‘无咎’,意即凡入此鼎者,一经炼化,便可罪孽尽除,早升极乐。由此,无咎鼎便有了‘宝鼎’一称,世人皆知,得无咎鼎者,便可得万世太平。”

      曾弋第一次听到无咎鼎真正的来历,不由得睁大双眼,悉心聆听。
      “然而圣人也有力竭之时,皋陶同世人恶念与邪祟斗了许多年,终于有一天倦了,便将此鼎封存,随后神魂消散于苍穹,神躯长眠于大地。无咎鼎乃天下重器,本身便有灵力,皋陶辞世前,又将残存神力注入其中,因此鼎中所封邪祟,未及炼化者,便由无咎鼎强行压制……
      “但神力与灵力若不时时加持,终有尽时。天祝既以此鼎建国,若不能加持其灵力,极可能因此鼎而受损,所以,才有了一年一度的祭鼎仪式。”

      天色渐亮,宗庙上空笼罩的星芒渐渐隐入白昼之中。曾弋站在廊下,清晨的微风吹拂过她的发间。

      “我原本不赞成你父王让你来主祭,”殷太常背过手,看着天空,“你还太年轻,不知江山社稷之重,去年祭鼎结束后,无咎鼎便有异动。不想今年……异动更甚。”

      “正是知道江山社稷之重,才更有必要走到民间啊。”曾弋道。

      殷太常看了她一眼,无奈叹气道:“那也不必挑祭鼎当日吧。”

      “那日也是事出有因。”曾弋道,“太常,邪祟的模样,您见过吗?有没有一种……看起来像黑雾,可以凝聚成人形的?”

      “什么?”殷太常脸色一变。

      曾弋便将自己在沥日山头看到的黑雾幻影向太常略略描述一二。殷太常的脸色在晨光中显得过于苍白,眼珠里一瞬间有种失去所有神采的寂灭。

      “怎么会?”他喃喃低语道。

      “太常?……”

      “殿下,你说的分花符咒,能不能给我看看?”殷太常神色间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曾弋道:“都没了。乐妄先生帮我改了,新的那天在皇城大街上就都变桐花去了。”至于最后一张的去向,她还拿不准要不要告诉太常。

      “我还看到过一位神君。”曾弋想了想,又补充道,“在沥日山下的柳林镇,我第一次用分花符,闯进一片桐花林,就在那里看到了极乐神君。”

      殷太常仿佛没听见一般,眉头皱在一起。半晌才道:“什么神君?”

      “极乐神君。”太常的反应让曾弋略略有些失望。

      他漫不经心道:“嗯,传说中是有这么一位神君。”

      “是真的,我见到他了。”她像个不服气的小孩,急于向别人证明神的存在。“还有一只凤凰,浑身彩羽,陪伴神君左右。”

      太常看了她一眼:“凤凰?圣人长眠于大地之后,世上就再也没有凤凰了。殿下,听老臣两句话,第一,从前的分花符切不可再用,第二,从今日起,也不要再靠近宗庙半步。”

      不待曾弋回答,他便背转身,步履沉重地走了。曾弋第一次看到这样严肃到有些陌生的太常,隐隐觉得她触及了某些本不该她知晓的领域。

      但是将她排除在外的原因是什么,太常并不打算告诉她。

      -
      太阳已经完全跃出云层,金光毫无差别地洒向高墙碧瓦,洒向穷街陋巷,洒向流淌的东郊河,洒向十里长亭的离人。

      李元真仍在向城门方向眺望。殷幸道:“元真学兄,不必等他了,这小子多半一时睡过了头。”

      “不碍事,他会来的。”李元真抚摸着马儿的鬃毛。

      晏彬佺抱臂而立,看了看马上坐着的叶旋归,牵起嘴角道:“元真学兄对自家徒儿太上心了,明明御剑而行不过两三个时辰,非要不辞辛劳,带着徒儿骑马而行。马兄,你可真命苦啊——”

      “此行能带旋归见见各地风土人情,也是极好的。”晏彬偓一脸温和笑意。

      李元真点头道:“正是此意。”

      几人说笑间,忽见空中一道黑影飞速掠至,紧接着便有两骑一前一后,踏尘而来。

      前头那匹白马上,正是一袭青衫的曾弋。她飞身下马,几步跑到李元真跟前,气喘吁吁道:“幸好赶上了!”

      她将一盒荷花酥放到叶旋归手中,朝他眨了眨眼,小声道:“我娘做的点心,给你带着路上吃。”继而转身对李元真道:“令君有事耽搁了,未能早至,还望学兄海涵!”

      李元真道:“与我还客气什么?你既来了,我愿亦了。时辰不早,也该上路了。”言毕翻身上马,朝众人一拱手,道:“诸君多保重,盼能早日在乐川相会。”

      晏彬佺笑道:“买好酒等我们。”

      李元真道:“那是自然,乐川出好酒,定要让你喝个痛快。”

      “好!”晏彬佺大笑道,“秋色连波之时,必来乐川找你!”

      马蹄声随着渐行渐远的身影消失在官道尽头,众人纷纷上马。曾弋骑在马上,望着烟尘尚未散尽的远方。

      “怎么?体会到离愁别绪的滋味了?”殷幸在她身边掉转了马头。

      曾弋道:“再回沥日山,就见不到元真学兄了。”

      “哎,你也可以盼着早点见不到我。”晏彬佺一本正经道,“哥哥我日日都盼着这天呢。”

      晏彬偓从旁笑道:“令君若是先下了山,一样可以早日不见你。”

      “不是吧,曾令君,你练到第几层啦?进境如此神速?”

      ……
      夏日清晨,笑语声洒落一地,几人信马由缰,在官道上缓缓并肩而行,没入皇城大门阴影之中。

      -
      回宫后,曾弋径直前往王后殿处,后日便要回沥日山了,刚刚被这离愁别绪感染的曾弋,一想起又要与父母离别,便有些不舍。

      国主尚在殿中处理政事。朝中大事,王后从不过问,日常不过是种花养草,做些精致点心。曾弋在宫中时尚不觉得寂寞,自她去了沥日山,宫中都冷清了不少,平日里陪她的,便多是阿黛了。

      这日曾弋带着阿黛在王后宫中待了半日,赏遍了花花草草,尝遍了各色点心,眼醉肚饱,惬意非常,直到红日西沉,才回了寝殿。

      是夜皇城突降暴雨,电闪雷鸣。曾弋被一道闷雷惊醒,突然想起门外的极乐来。她披衣起身,绕过屏风,却见阿黛榻上空无一人。

      闪电劈来,天地间宛如白昼。曾弋在狂风暴雨中推开门,就见阿黛抱着手,瑟缩在门边,一身被风雨浇了个透。极乐背对着她,蹲在栏杆上警惕地望向电闪雷鸣的夜空。

      “阿黛?!”曾弋伸手握住阿黛颤抖的手,她双眼紧闭,脸颊上雨水与泪水交织。

      “他来抓我了……”阿黛的双眼没有睁开,口中颠倒地重复着,“阿妈!你在哪里?……呜呜……阿妈,有坏人……阿来,你们在哪里……”

      曾弋将她抱在怀中,一手轻轻拍着她颤抖的肩膀,一边低声哄她道:“没事啦……乖……没事啦……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姐姐送你回家,好不好?”

      “晴……晴儿……”阿黛的声音梦呓般轻。

      “轰隆隆——”
      有一阵惊雷撕破黑夜,从天边滚落,潮湿的水汽弥漫在空气中。阿黛被这雷声惊醒,陡然发现自己身在何处,茫然道:“……殿下?!你怎么在这里?哎呀,你看你怎么淋成这样了!”

      曾弋拉着她站起身,又朝极乐伸手道:“极乐,雨太大,先进殿中吧。”

      极乐抖了抖羽毛,慢吞吞地挪过来,像是怕沾湿了她的手,往旁边一避,几步跳进殿中。

      暴雨如注,天地都淹没在茫茫水幕之中。

      天明后,皇城西边的人们发现,春神庙被这场暴雨淹了个透。石刻的神像底座,不知何时裂开了。

      -

      暑气腾腾而上,柳荫蝉鸣中,阿黛正在帮曾弋整理带到沥日山的行李。

      曾弋在国主殿中说话。听闻昨夜雨势之大,春神庙附近聚集的齐安人家,大多都被水淹了,就连神像也受了灾。国主命人带着城中守卫去救,带队的正巧是青桐的三哥。

      西郊齐安人聚集地,地势低洼,棚户交错,不是件轻松差事。青桐与他哥擦肩而过,便看见了他发黑的眼底。他朝自家哥哥点点头,人还是站在门外,半步不离。

      回皇城后,青桐只匆匆回家看了眼父亲,兄弟几个各有军务在身,并未得见。他哥扫了他一眼,发现他左手晚上露出一截红绳来,末端还有个小玉珠。

      “哟——”他哥做了个嘴型,眉毛挑起来,一手竖着食指,朝他虚虚点了点,眼神里满满地写着:你小子行啊。

      青桐双目圆睁,赶紧将袖子扯下来遮住红绳,对他哥惶恐地摇了摇头。
      然而他哥留给他意味深长的一笑,已经转身大步向前,只留给他一个龙行虎步却无端有些萧瑟的背影。

      -
      天公作美,今日未再下雨。

      入夜时分,便听西郊兵士来报,称受灾民众都已安顿好,就是神像基座修复比较困难,恐怕要花点时间。曾弋陪国主和王后用了晚膳,两人一番殷殷叮嘱后,便叫她早些休息,不要误了明早行程。

      晚风习习,曾弋穿过宫中细柳,荷花香味盈鼻。她朝宗庙望去,隐隐可见银光细网悬浮半空。星光从细网中洒下,是个静谧安宁的夏夜。

      曾弋坠入梦境,恍惚中看见阿黛孤身走在夜色里,任凭她如何呼唤,也不见回头。她想起昨日所见,急得从梦中惊坐而起。

      夜风吹动纱幔,她绕过屏风,赫然发现阿黛的床榻上空无一人。

      曾弋困意顿消。她匆匆披了件外袍便奔出殿外。台阶上洒满淡淡月光,并没有阿黛身影。

      连极乐也不见了。

      她取下壁上长剑,飞身便往剑上去。此时已过三更,除了值守的宫卫,目之所及尽是一片黑暗,月光变得淡而薄,像不易察觉的呼吸。

      只有宗庙上空,还莹莹有光。

      她御剑而去,在大殿前落下。星芒阵在头顶徐徐转动,其下仿佛有一道无形屏障,随着其转动而微微起伏。

      阿黛的身影梦游般往大殿走去,转眼就消失其中。曾弋一手按在剑柄上,突闻一阵扑翅声,极乐从半空落下,在她身前扇动羽翼,像是要拦着她往前。

      “极乐!”她停下脚步,“极乐,听我说,我必须过去。”

      她执剑向前,只觉得夜风微凉,此外并无异状。眼前的大殿依然是大殿,而阿黛的身影,依旧如在虚空,并未出现。

      好似那道屏障,突然消失不见了。或者不如说,不寻常的一切在曾弋面前隐没了。

      她跨过大殿门槛——此后无数次,她也曾回想,如果当初犹豫了,又会怎么样?如果知道踏出这一步会发生什么,是不是就不会那么义无反顾,那么视若寻常?

      风中传来若有似无的叹息声。

      她来到殿中央。

      大殿一如往日。无咎鼎默然伫立,列朝皇族的牌位,在烛火摇曳中威严地凝视着她。东西两壁的兵器架上,陈列着先贤英灵们的生前最爱的神兵利器。

      风不停息地吹起来。吹进宗庙大门,掀动帷幔,拂动曾弋的头发与衣袂。

      她站在殿中,分明可以感觉到阿黛就在此处。

      可殿中除了她,空无一人。

      风在无咎鼎上空盘旋,曾弋慢慢朝它走去。祭鼎前日,她曾经试图从鼎口往下看,被太常严厉喝止了。

      此刻鼎口仍黑魆魆一片,在烛光映照下,仿佛无尽深渊。风声擦过鼎口,发出呜呜声响,仿佛有声音在呼唤:
      来吧,来这里——这里有你想要的一切谜底。

      一步一步,曾弋踏过往日曾留下祭拜脚印的青石,随着她靠近,风声愈烈。及至站在鼎边时,狂风已吹得她睁不开眼。

      她俯身望去,一片深不见底的黑色中,似有黑雾翻滚。鬼使神差地,她朝鼎口伸出了手。

      狂风化作有形之手,将眼前所有一切都掀翻在地。一时间,殿内风声呼啸,宗庙内烛光疯狂摇曳,忽明忽暗,牌位噼里啪啦滚落一地,东西两侧的兵器架上,历代神兵利器铮然作响。

      曾弋收回手,然而一切已经来不及。风声里再度响起了叹息声,这一次她听清楚了,那声音与乐妄先生的声音,竟有三分相似。

      她竭力在席卷的狂风中站稳,发丝蒙住了双眼,白色的外袍像风帆一样被狂风拉扯。

      风扯起了帷幔,也褪去了无形的屏障——就在她伸出手去的刹那,这屏障便如半透明的水波般,从中心向外褪去了。

      万物显出了本来面目。

      无咎鼎周身沐浴着一圈银白星光,鼎口银光起伏,黑雾翻滚,左突右冲,被银光压制于内。两侧兵器架上的神兵,泰半悬浮在半空。兵器架后的墙壁上,东西各有八个壁龛,当中刻着神态不同、动作各异的少女像。

      曾弋脑中轰然作响,不待细想,她便飞身往东侧最末那个壁龛跃去——那壁龛中不是别人,正是眉头紧皱、神情痛苦的阿黛。

      “阿黛!”曾弋伸手摸她的脸,触及一片冰凉。她哆嗦着摸她的脉搏,感受到了细弱的跳动,这才松开咬紧的牙,又叫:“阿黛——”

      极乐在半空中焦躁地飞着。曾弋心中纷乱如麻,余下的十五个少女不是石像,而是那日她在幻境中所见的白衣少女——如此,那一切就不是幻境。

      “极乐,你去将青桐找来,快!”她朝极乐道,将阿黛负在身后,跃下壁龛。“去啊,不要担心,我没事!”

      极乐顿了片刻,挥翅往外飞去,转眼消失在夜空中。

      曾弋将阿黛平放在地,她呼吸平缓,像是陷入了沉睡。风声仍不绝于耳,曾弋回头望着狂风中心的无咎鼎,在一片狼藉中感到由衷的绝望冷意。

      谜底就在这鼎中。

      她无暇细想殷太常此刻身在何处,但见星芒变得越来越弱,黑雾腾腾而起,于是一跃而起,飞身站到鼎边。

      狂风似要将她淹没。她伸出左手,按在鼎口。

      灭顶狂风,呼啸而来。眼前一切飞快旋转,她在呜呜风声里,感觉被卷入了一个如冰似火的世界。左耳仙乐飘飘,闻之如在云端;右耳鬼哭狼嚎,闻之如坠地狱。

      一切都在飞旋,仙乐与鬼哭终于混作一团,化作一声清晰可闻的、沧桑的、无力的叹息,在宗庙上空回荡,化作无数声若远若近的叹息,向曾弋涌来。

      轰然一声,无咎鼎翻覆在地。

      数道银光从鼎口飞射而出,直往东西两侧壁龛而去。一个巨大的、虚无的、仿佛一触及破的影子,冉冉浮现在鼎口。

      这道影子半明半暗,一边莹白浏光,一边黑气沉沉,在鼎口上空渐渐成型。

      银光落到壁龛中的少女石像身上,像是突然被解除了诅咒,这些石像全都活了过来,抓起悬浮半空的兵器,飞动如影,朝殿中央扑来。

      “殿下……”有人在身后唤她。

      曾弋闻声,僵硬地缓缓转过身,万般不愿见到的人,此刻正跪伏在地上。

      “太常……”曾弋的声音在风中颤抖,“你怎么……一夕白了头?”

      半明半暗的巨影浮现在曾弋身后,像个巨大的图腾。风更烈,声更急,白衣少女们在半空便被看不见的屏障挡了回去,七零八落地滚落在殿内,痛呼出声。

      殷太常深深跪在地上,灰白的头发在风中飞舞。他抬起头,眼神悲凉。“殿下,你不该来。”

      宗庙外斗转星移,飞旋的狂风吹走了暗夜,弯月如飞轮般划过天际,黄云漫卷,飞速流转。酣眠的人们尚在梦中,不知此刻天已破晓,还将暗淡天光视作一切尚早。

      宫中侍卫循声而至,远远地便见宗庙被笼罩在一片异样的光芒之中。

      山崩地裂般的声音从遥远又遥远之处传来,整座皇城都在微微颤动,仿佛地下有恐怖的巨型怪物在觉醒。云与云相接,不见闪电,只有低沉的闷雷响彻大地。

      银光忽而化作黄光,照得殷太常苍白面色也有些发黄。他膝行数步,跪在曾弋身前。

      “殿下,杀了我!”
      “哈哈哈……”
      一阵仿佛来自苍穹的笑声,从宗庙上空轰鸣而下。无咎鼎上空的巨影,此刻已清晰可见——莹白的一半如神明,眉眼清澈,额间半点朱砂;黑沉的一半如恶魔,瞳孔血红,嘴角挂一抹邪笑。

      宫中侍卫们的盔甲与戈矛之声传来,曾弋心头一沉,便要出声喝止他们。

      不要来,不要过来送死。不要来!她在心头默念,足尖一点,便要飞身出去。岂料殷不易一把抓住了绿影的剑尖,乘势就要往自己胸膛扎进去。

      曾弋下意识地想要往后收,又怕绿影剑锋划断他的手掌。二人在拉扯间僵持,便见那半神半魔的身影将袍袖随意一挥,无尽细沙随风而去,一阵诡异的朦胧黄沙转眼迷住了曾弋的双眼。

      风沙迷眼,绿影被困,曾弋心一横,将绿影从太常掌中拔出来,不顾他鲜血淋漓,便要去救门外侍卫。只是一切发生得太快,她还未跃出半步,耳中就已经传来了接连不断的凄厉惨叫。

      殿中那影子一般的怪物,已放出哈哈大笑之声,旋身穿过宗庙房顶,跃入半空黄云之中。数十个白衣少女紧追其后,刀光剑影间,只听惨叫声声,众少女纷纷从半空跌落。

      刀剑刺入身体的闷响,鲜血冲出体外的嗤声,夹杂在无边无际的狂风中,充斥着曾弋的耳膜与心脏。她在大殿中踉跄几步,茫然四顾,手指痉挛,不知该往何处去。

      殷不易用带血的手掌拉住她的衣摆。
      “殿下,我求你,杀了我!”他的头重重地磕在殿中青石上,“殿下,不杀我,你会后悔的,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曾弋的身子在烈风中颤抖如落叶。她早就见到过这一幕。她早该这道这一切。她早就……应该避免这一切。

      她没有能够阻止这一切。

      即使上天已经让她见到这一幕惨剧,但她还是没有能够阻止这一切发生。

      她的手无力地拖着绿影。有人在她身后靠过来,轻轻扶住她的身子。这个人自己都还站不稳。
      是阿黛。

      阿黛的手也在微微颤抖。“殿下,不要怕……”她的声音也在颤抖,“不要怕……”

      我早该阻止的。

      曾弋已经听不见阿黛的声音了,她眼中只有殷红鲜血,耳中只有声声惨叫。她握剑的手在抖,她的神魂也在战栗。

      她轻轻推开阿黛的手,看见了她眼中的惊惧。“不要,”阿黛的嘴在凌乱的风中一开一合,好像在说,“不要,殿下!不要去!”

      所有的一切她都听不见了。

      殷太常跪在地上,向她伸出两手,试图徒劳地拉住她。狂风吹起他花白的头发,这时候他看着已经是一个真正的老人了。

      殷幸也会很难过的吧。飞身而起的瞬间,她看着他们,心中满溢着愧疚。

      “轰隆——”
      连绵不绝的巨雷声,将皇城中的人们从睡梦中唤醒。
      “天黄有雨,这是又要下雨了吧?”
      “怎么见不到太阳?”
      “那儿是什么?那是皇宫吗?黄色的是云还是龙?”

      人们披着外袍,倚在窗边观望议论。隔得太远,人们看不到,在那片黄云当中,有一道绿光闪过。

      四面八方聚拢来的云层,厚厚地压在皇宫宗庙上空,飞速旋转翻滚,一道青衫在其中若隐若现。随即,又有一只鸟儿疾飞而至,扎入云中。

      片刻后,黄云像是被天公收进袖中,漩涡越来越小,随后化作一道黄光,远遁而去。皇城上空霎时风流云散,碧空如洗,一片平静,如同什么也不曾发生。

      风息了。

      国主匆匆赶来,留给他的便是宗庙外尸横遍地的惨状。殷太常一夕白头,苍老了数十岁,在他身前长跪不起。

      “圣上,老臣罪该万死……”他的声音仿佛是从地底传来,“厌神已出世,还……掳走了公主殿下。”

      国主的脚步晃了晃。

      “老臣愿即刻前往救驾。恳请圣上待老臣将公主救回后,再赐臣一死。”

      “准,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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