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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欢宴 ...

  •   她其实不太想见到殷幸。

      只是这日天高云淡,阿黛一早又出了宫。她在宫中坐不住,便带了青桐出门散心。出了东门,日头升高,鸣蝉声渐起,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东郊河边上。

      河中卧着灰白的巨石,清澈的水流细细簌簌从上流过,石头缝隙间长着青色的水草,近岸处则变作了湿漉漉的青苔。河边是三三两两端着木盆、拎着木桶过来浣衣的女子,穿红着绿,笑语晏晏,好不热闹。远远望去,恰是一幅明艳动人的东郊浣女图。

      曾弋耳中听得水流潺潺,笑语嫣然,便停下脚步,在河畔青石板路上望着这幅画卷出神。她最近睡得不是太好,夜里常坠入冰凉噩梦之中,醒来眼前挥之不去的都是血淋淋的画面,那些惊怖不已毫无生气的脸,让她时时都如刺骨寒意坠在心头。眼前日光正好,她驻足不前,但见如画风光中,人人脸带笑意,生气勃勃,教人看着打心眼里暖和起来。

      这一驻足十分随意,却教河边的少女们慌了神。一个十五六岁的黄衫少女端着满盆水,正从河中大石上蹚水而来,转身一见河边站着个衣袂飘飘的俊秀少年,稍一分神,脚下便踩到了滑腻的青苔。

      少女尖叫声尚未出口,就见一道青衫如残影划过,曾弋飞掠至河中,一手揽住少女腰肢,就要将她带上河岸。不料一道黑光刷然而至,剑鞘尖打在她手臂上,痛得她一松,另一个矮小的身影转瞬及至,扶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少女,蜻蜓点水般上了岸。

      河边一时分外安静,见救人的是个十来岁的垂髫小儿,阿姊阿婆们纷纷松了口气,一个二个赶紧走上去道谢安慰不提。

      曾弋反手将剑鞘抓在手中,略一端详,便举头向桥上望,果然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她喜道:“元真学兄!你来了!”

      李元真负手站在桥头,笑着朝她点了点头。在他身侧是一脸冷意的殷幸,此刻正居高临下看着站在河中巨石上的曾弋,像是此人欠了他几辈子的钱没还。

      “曾令君,你现在厉害得很了。”没想到他还开了口,“下次冲出去的时候,能不能先想想后果?”

      曾弋飞身上岸,踩着湿哒哒的靴子,正十分不舒服。此刻闻言,不知自己又是哪里丢了他的脸,心中便有些不耐烦。一抬头看到众女子围着那个少女,时不时还朝自己瞟两眼,又各自低声安慰几句,这才明白过来哪里不对——平日与阿黛相处惯了,都忘了眼下自己该跟女子保持距离。

      “一时情急,失礼了。”她朝那群女子躬身行了个礼,看到了不远处站着的叶旋归。数月未见,这孩子身高没长多少,气色却比从前好了许多,神情里也少了郁郁之色。

      曾弋道:“多谢旋归。”亦向他行了一礼。

      叶旋归笑着回礼,曾弋发觉他连笑容也变得明亮了许多,终于有了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应有的轻快。看来元真将他这徒儿照顾得很好。

      她与叶旋归一前一后地走上东郊桥,便可望见一排茶酒肆的风旗,在河上迎风飘扬。鸣蝉声一浪高过一浪,像是盛夏的欢宴。殷幸扫了一眼她身后的青桐,没再吭声。

      李元真是带着徒儿来皇城观礼的。作为天祝国西南方颇有声望的李氏一脉,又兼有沥日堂的求学背景,他虽尚未独立门户自成一派,却是天祝国主寄予厚望的新生力量,早在他下山之前,观礼邀请就已经送到了乐川李家。

      大典当日一早,观礼众卿就已在大殿内拜谒过令弋公主。若当日殿中所坐为曾弋,她便该在那时就知道李元真来了皇城。阿黛虽代她受了礼,却委实分不清“那许多大人和公子”谁是谁。曾弋回想起阿黛跟她描述这段经历时的苦恼神情,不由得嘴角微微上扬,也真是十分难为她了。

      阿黛这点特别好。她对曾弋的爱护都因为曾弋这个人,与曾弋是什么身份毫无干系。是以她心中并没有对代公主祭鼎一事有任何不安,更压根不觉得替公主在殿上受这些“大人和公子”的礼有什么不妥——这些在他人看来简直大逆不道的事情,统统不值一提,在阿黛心中激不起半点波纹,远远不及曾弋这两天胃口不佳、神思委顿的模样让人费神。

      如今站在柳树下,蝉鸣声似浪涌,吵得人头昏。叶旋归已经站到了他师尊身后,师徒俩穿着同质地的雪青色锦袍,连神态动作都有几分相似,像两个套娃一般。

      李元真含笑道:“令君,别来无恙。”

      再见故人,曾弋心头漾起几分轻松愉悦。那些血腥梦魇在蝉鸣中消失无踪,极乐轻巧地在柳枝上一点,落在她肩头。

      盛夏烈日灼人,一行人结伴进了河畔茶楼。店家三层小楼,占了极好的位置,在这河湾处两面临水,既作茶楼,也作酒家。

      众人落座片刻,便听闻楼梯上“噔噔噔”脚步声响,来人似是十分迫切,一路跑了上楼。

      “元真学兄!!想煞我也——”晏彬佺人还未至,声音先传了过来。随后便有一道松绿色身影从曾弋面前晃过,长臂打开,与李元真抱了个满怀。

      他兄长晏彬偓跟在身后上了楼,一边摇头一边道:“彬佺,你这像什么样子!”

      果然就见不知何时已站起身的叶旋归,正盯着晏彬佺看。

      寒暄笑语,随着晏氏兄弟的到来,便如碎玉银珠般接连不断地滚入窗外欢快奔流的东郊河,与哗哗水流声一道,消失在望不到头的远方。

      茶点换了佳肴,茶水换作美酒,曾弋捧着茶水,像从前一样静静地听着学兄们说起各地奇闻逸事、山川风貌,偶尔谈几句各自近况。曾弋很喜欢这样的时刻,算起来她出宫的时间并不多,如今熟悉的地方,出了皇宫,也就再多个沥日山。
      她身边的人中,阿黛是幼时便进了皇宫,家在何处都记不太清楚了,更不可能告诉她宫外的见闻;青桐自小不喜欢与人打交道,讲话都恨不得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指望他谈天说地,不如指望太阳从西边出来更快些。

      李元真看着曾弋身侧窗棂上蹲着的极乐,怎么也无法将这只彩羽溢彩、姿态优美的鸟儿与先前在柳林镇中见到的奄奄一息的家伙联系在一起。

      “这是……那只被你买下来的鸟?”他看了看极乐,无法相信地望向曾弋。

      曾弋道:“正是它。”

      一旁正在跟殷幸闲扯的晏彬佺看过来,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这鸟儿,倒跟祭鼎那日出现的神鸟有几分相似……哥,你说是不是?”他转头向自家兄长求证。

      晏彬偓握着酒杯,道:“未曾亲见,不敢妄言。”

      “学兄们见笑了,”曾弋笑着看了极乐一眼,它正蹲在窗棂上闭目养神,“一时巧合罢了。”

      是啊,这么一说,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当日她与极乐不得不现身,也不过是追逐黑影下的一时巧合。人若愿将极乐认作神鸟,它便是神鸟;人若觉得它不过是一只色彩鲜亮的鸟儿,那也随意——反正丝毫影响不了它在曾弋心目中的地位。

      殷幸端着酒杯,双颊已微微泛红。他朝曾弋看了一眼,像是想说什么,终是没有开口。

      晏彬佺不知讲了哪里听来的逸事,众人听得哈哈大笑。就连素来寡言的青桐,也露出了飞扬的笑意。推杯换盏间,人面已似桃花;杯盘狼藉中,所见皆是醉眼。

      日头已渐西斜,酒兴丝毫未减。晏彬佺嚷嚷着次日便要回沥日堂练功,当着众人放出年内必至“名名”境的豪言。众人齐齐抚掌鼓劲,李元真还与他击掌为誓,约定待晏彬佺下山后先到乐川与其相会。

      “哥,你可不能比我慢……比我慢……啊,”晏彬佺转头看着他哥,“咱们一起……一起去看元真学兄,啊?”

      晏彬偓撑着脸颊,晃了晃头,显然已经不胜酒力。他口中唔唔地答应着,一边点头,看着像个扯线小人般,动作幅度大到不自然。

      晏氏兄弟样貌酷肖,都是俊俏倜傥的少年郎,但却无人将二人认错。只因两人脾性相差之大,正如烈焰与春水,一个无所顾忌、自由自在,一个温和柔润、处处妥帖,呈现在面貌上,便是眉眼一样,也有不同神采。二人皆习音律,所用乐器也各有特色,晏彬偓的是七弦鼓琴,晏彬佺则嫌琴难带,选了个陶埙。

      日头斜斜地将酒楼长影投在河中,青桐也支颐沉沉而眠。殷幸不知何时已坐到窗边,原本坐在那儿的叶旋归扶着醉醺醺的李元真,靠在了墙边。

      殷幸的身子晃了晃,在天旋地转般的迷离状态里,堪堪伸手扶住了桌子。曾弋拖着他的手臂,让他靠在桌面上,就听殷幸口中喃喃有声——

      “阿……阿黛姑……姑娘,你……你怎……怎么在这儿?”他眯着眼睛四下望了望,“不……不对,你……你不是……你是……”

      阿黛?曾弋初初听闻,颇为奇怪。殷幸什么时候见过阿黛?只见他扶着凳子,坐直了身子,一双眼睛盯着曾弋看。

      “我……我知……知道你是谁……”他右手抬起来,虚虚地指向曾弋。

      曾弋心头一跳,什么意思?他知道我的身份了?难不成殷太常把自己的身份告诉他了?

      殷幸兀自重复着那句话:“我……早该……早该知道……你……你的身份……”他笑了两声,脸上却看不出开心的神色,“你的……身份……不简单啊……曾令……君……”

      叶旋归抬起头看了一眼,复又低下头去,对一切充耳不闻,神情有着与其年龄不符的老成。曾弋环顾了厢中呼呼大睡的众人,心道罢了,若是他说了,就当是醉话,都不能当真便是。

      只听殷幸道:“说什么……青梅竹……马,与你……你……青梅的……该是……该是当朝……公主……吧……”他自顾自地哼了一声,听着却像是小孩撒娇般,“我……哪里算得上……表哥……,你……可是……皇亲……国戚……”

      曾弋吃力地听完,简直忍不住想笑。要不是殷幸酒醉后毫不掩饰一脸嫌弃的表情,她简直要怀疑殷幸是在跟她开玩笑。

      有没有搞错?自己给自己造了个表哥出来?

      我是我自己的表哥,曾弋想到这一层,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殷幸见她笑了,更是气恼:“亏我……那般……那般照顾……你,为何……为何瞒……我?若不是……若不是……那日凤辇边……哼……”

      他舌头打结,声音也比平日里高了许多。曾弋心头好笑,一边安抚他:“这不就是想着表哥能多照顾我一些吗?那天皇城大街上,原来你也在啊?看到凤辇中的令弋公主了吗?”

      殷幸摇了摇头,慨叹一声道:“没有……都没有看到……”话音未落,他便不胜酒力,趴在桌上,自顾自地睡了起来。

      这“都没有看到”是什么意思?除了公主,还有谁?曾弋愣了半晌,突然隐约有了一个感觉。

      这样吗?她打量着眼前醉意朦胧的殷幸,殷太常唯一的儿子。

      这样呀,她笑起来。

      怪不得。

      时间流逝如水,落日变作红云,跌入细碎的波光中。河水将暖红映上窗棂,极乐黑中带紫的双眸望着她,像是不明白她为何突然笑得如此开怀。那道黑影像是被极乐驯服了,此刻正乖乖随极乐站在窗棂上,依稀有个鸟儿形状。

      叶旋归被他师尊夹在胳膊肘里,只好随之小憩了一会儿,此刻抬起头迎面便看到了曾弋的笑眼。晏彬佺先醒了过来,众人之中,数他酒量最好,平时也没少因为偷偷喝酒挨骂。此番他喝了比别人多一倍的酒下去,醒得依然比众人都早。

      他直起身子,将鬓发往身后一掀,又唤店家换了壶热茶上来。窗外暑气渐消,桥头河边乘凉的人也渐渐多了,笑语喧喧,热闹非凡。

      晏彬佺斜倚窗边,赏了会儿皇城晚景,方从袖中掏出陶埙,对着流水吹了起来。

      很多年后,曾弋回想起带着醉人红色夕阳的那一天,窗外斜阳映清流,柳枝在熏风中袅袅飘荡。陶埙声悠远,河中嬉戏的小儿溅起水花,楼下有歌女的在吟唱,那飘入耳中的词句,她依然记得:
      人世百年不多见,相逢而笑又几何……

      -

      当日回宫时,夕阳已沉入远山背后。青桐喝了酒,一身酒气未散,垂头跟在曾弋身后。

      “你紧张什么?是我让你喝的,”曾弋回身看了他一眼,“再说,这是皇城中,能有什么危险?”

      青桐还是低垂着头,一手还扯了扯醉眠时压皱的衣摆。他家中虽家风豪迈,但因其自小瘦弱,极易受惊,故而家人从不许他沾酒。如今跟着曾弋在沥日山和皇宫中间来回历练,胆子也壮了几分。席上难得热闹,曾弋便准了他尝尝。哪知道这家伙一发不可收,直接将自己灌得醉倒在地,人事不省,众人皆悠悠醒转,他还在呼呼大睡。

      极乐站在曾弋肩头,斜睨了青桐一眼。

      阿黛早已候在殿外。她坐在宫殿台阶上,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拿着曾弋带给她的面具出神。一见曾弋身影,便像燕子一样飞奔而下。

      “殿下,你们回来啦!”她撑着膝盖揉了揉,“哎,可等死我了。”

      曾弋指了指身后拎着食盒的青桐,笑道:“给你带了好吃的,进去罢。”岂料这招并不奏效,阿黛抽了抽鼻子,几步走到青桐跟前,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青桐,你喝酒了?!喝酒误事你知不知道……”

      青桐紧闭着嘴巴,准备接受暴风雨的洗礼。曾弋赶紧拉住阿黛朝殿中走去,一边道:“你不要凶他啦。他又不是小孩子了,尝尝酒味也不是什么坏事,迟早要长大的嘛。”

      “殿下,长大了才更不该喝,”阿黛道,“守卫你是他的职责,不管以什么身份跟你一起出去,都不能忘了自己的职责所在!就算我没进过学堂,也明白不可擅离职守的道理啊!”她一口气不歇地讲完,转头看了青桐一眼,眼神中满是责备。

      青桐抬头与她眼神相遇,心内深知不对,更觉羞愧交加,只好将头埋得更低。阿黛见他耷拉着脑袋,不再理他,径自上了台阶。走到门口,又转头道:“王后让人送了新做的荷花酥过来,还有你的份。”也不待青桐回答,便径自进了殿内。

      曾弋朝台阶下的青桐招了招手。青桐这才跟在曾弋身后,一步步挪了进来。

      长桌上摆着三个一模一样的食盒,王后深知她这皇儿的脾气,是以从不在饮食玩乐上对三人区别对待。况且对一个喜欢洗手作羹汤的王后而言,精心制作的食物能得到他人发自内心的喜爱,实在是件非常愉悦的事情。

      食盒边上还摆着两个淡金色锦囊。阿黛拿起其中一个,递给曾弋道:“殿下,这是今日我去春神庙求来的护身红绳,他们说可以辟邪保平安的。”

      曾弋打开锦囊,从中取出一根细巧精致的红绳。这红绳仿佛一簇跳动的火焰,她感觉手心被烫了一下,蒲草丛中系着红绳的脚踝,转眼便浮现在她眼前。

      天下红绳千千万,这跟神君脚上的能有什么关系?无非世人皆欲求个心安罢了。

      她定了定神,细细端详,红绳由几股红线编织而成,末端各有米粒大小的小红珠。伸手捻在指尖,发现并非红珠,乃是状如红豆的小颗粒。

      “这是……红璃珠?”她想起来了,宁先生在讲《八荒百草志》的时候提到过一种上古时期的仙草,称“其子状若红豆,赤如红璃”,便被人叫作“红璃草”,其子也就被称作“红璃珠”。据宁先生讲,红璃草本是黄帝种在玉泉中的诸多仙草之一,后不知为何延流迁播,变作了一种百鸟不食、诸民不种的杂草,如今只在齐安一带野外生长。

      曾弋指尖摩挲着两粒红璃珠,宁先生当时讲了许多话,她只记得“状若红豆,赤如红璃”八个字,原本红璃珠的用处,全忘了个干净。想来是有人也是觉得其色可喜,采摘晾干后做了珠串用。

      “什么猪?”阿黛跟着问了句。青桐从荷花酥中抬起头,张了张嘴又不敢出声。

      曾弋便将课上宁先生讲的内容跟阿黛又讲了一遍,阿黛听得认真,末了还问道:“只有齐安才有吗?”

      “先生是这么说的。”

      “怪不得这么抢手,今日我去春神庙,见皇城中许多人去求了呢。”这几日曾弋魂不守舍的样子,让阿黛觉得很有必要给殿下寻个护身红绳之类的,今日一早出宫,便是随王后的宫女一起去城西春神庙。

      “春神庙?不是求子的吗?”曾弋将红绳握在手中,一脸茫然。

      天祝皇城西侧,有个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小神庙,供奉着名为“春神”的神君,庙既小,神像亦只是个朴素的石像,既不傅粉,也不描金,原本没什么人。不知何年,齐安一贵族携夫人赶路途中,突遇暴雨,一行人不得不暂避庙中。岂料夫人路上动了胎气,腹中胎儿早产,情势危急,命悬一线。当时黑云压城,大雨倾盆,派去接大夫的马车迟迟未归,其夫无计可施,见庙中神像面目慈悲,便在此叩首许愿,祈求神明保佑,许愿若母子平安,愿呈上阖家瑰宝,以还神明圣恩。

      说来也怪,这人祈愿毕,便听天边一声闷响,须臾间云开日散,大雨骤歇,派去接大夫的马车转眼便已赶至客栈,贵族夫人顺利诞下一名婴孩,母子均平安。这家人对神明护佑感激涕零,回到齐安后大加宣扬,婴孩满月后更是亲自带着一群人过来进香还原,一时间小庙前人头挤挤、香火鼎盛,若不是皇城内管理甚严,只怕这群人要将小庙拆了重盖一座雕梁画栋、恢弘气派的大神殿。

      无名小庙最初为何人所见,殿中供奉神像是何身份,如今已无人知晓。只因这故事的源起便是因一名婴孩,于是前来祈愿的便将她当作送子娘娘,亦有“少司命”一说。再往后,又有人将她视作地母,所求也从多子多福,逐渐扩展到家人康健,再后来便是万物丰茂。小庙周围有一小片荒地,原本杂草丛生,来拜神的人多了后,便有了小径。有信众见石像衣襟上依稀有桐花纹样,心有所感,便移了几株梧桐种在小径旁,孰料来年春天,这梧桐树便抽枝长叶,开出满树粉白桐花来,望之灿然如云。

      那年春天,皇城绿柳尚只是新芽,满城未见花红,一片春光先去了这无名小庙前。于是乎,皇城中众人呼朋引伴前去赏花,文人骚客诗词酬谢间,将这神像唤作“春神”,一时间,人皆以春神殿前相会为雅事,车盖云集、彩衣映花,堪称皇城春日一大盛景。

      春神庙由此名声大噪。以此庙为中心,便渐渐形成每年三月“春市”。梧桐树上繁华似锦,外接河堤碧绿杨柳,又有桃花越墙而出,开得分外热闹。其下则摩肩接踵,各地携老扶右前来求神拜佛的信众尽聚于此,又有引车卖浆者杂乎其中,摆摊售卖药材的、卖精巧饰物的、卖儿童玩具的……不一而足。

      短短数十年,城郊一座小神庙便有此翻天覆地的变化,实在出乎人意料之外。而这一切,只因那齐安贵族的现身说法。贵族家的一名老仆后来便在神庙中留了下来,做些洒扫之类的事,偶有齐安人在皇城中遇到难事,前来求助,便帮衬一二。因这份渊源,附近齐安人聚集区逐渐成形,为谋生计,便将许多原本只在齐安可见的货物拿到春市上售卖。

      不知何时,此庙在洒扫老仆之外,又有了庙祝。庙仍小但精巧,神像仍朴素但弥新。信众与日俱增,此间春神成了与极乐神君一样受万人膜拜的神明,只是一个主生,一个主杀;春市也随之渐成气候,成为南来北往客交流货物的热闹市集。

      春神庙外的梧桐树已有两人合围那般粗壮,枝干上挂满了红绸。一开始,人们也只是去进香、去赏花、去逛集,慢慢就变成了去求签、去捐灯、去祈福,求子的灵验了,便接着去求福泽;被带着去祈求过的小儿长大了,便会去求姻缘……如此世代流传,传至今日,便是皇宫中的宫人们,也将春神庙求红绳当做了辟邪求福的不二之选。

      记得阿黛刚进宫时,手上便戴着一条这样的红绳。曾弋盘腿坐在锦被上,对阿黛道:“你的呢?我记得你也有一条的。”

      阿黛伸出左手,拉起袖子,果然就有一条略微褪色的红线系在右手腕上。红线末端系的却不是红璃珠,而是两颗玉珠。

      曾弋开口问道:“从前的记忆,一点也没想起来过吗?”

      阿黛皱了皱眉,略有不满:“不是说了吗,不用找。他们将我送进宫,我便是这宫中人,再没有什么家人了。”

      曾弋知道这是阿黛的心里话。但她也清楚,一个人若是连自己生在何处、长于何地都不记得,总不免会有无根漂泊之感。若非如此,阿黛也不会一直戴着这根早已褪色的红绳。

      于阿黛而言,红绳便是她的根系。

      “喂,”阿黛突然转身看着青桐,拿起另一个锦囊朝他扔过去,“接着。”

      青桐刚吃了半盒荷花酥,心满意足地喝了一大口茶,突然被一个淡金色锦囊砸在胸口,一口茶差点喷出来。他手忙脚乱地接住锦囊,一张脸憋得通红,好容易没咳出声。

      阿黛见他这狼狈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等了一下午的气也消了。“顺便也给你求了一根,你要保护殿下,自然也是平安无事的好。所以——还不快点谢谢我?”

      青桐乖乖道了谢,将锦囊放进怀中,还伸手轻轻拍了拍。

      沐浴完毕,阿黛帮曾弋擦头发。

      “皇城中的人,也都是求来保平安的吗?”曾弋玩着腕上红绳问阿黛。

      阿黛想了想道:“也不是,据说还有一种是求姻缘的,系上姻缘红绳,日日虔诚许愿,便能与心仪之人白头偕老。”

      “哦,”曾弋漫不经心地应了声,“那不该是一对儿?”

      阿黛愣了下。“是吗?是吧……”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收住了口。曾弋却抓住她擦头发的手,转头看着她:“阿黛,你见过殷幸吗?”

      阿黛奇怪道:“殷幸?啊,殷太常家的公子吗?在沥日堂中见过一次,就是你连夜让青桐叫我过来那次,王后召我去,他也在。”

      曾弋含笑看着她,直看得她心底发毛。“你觉得殷幸怎么样?”

      “怎么样?”阿黛反应过来,“啊,殿下,难道你……”

      “你什么?你想什么呢?”

      “殿下啊,虽然我老是骂青桐,但那是为了让他干得更好,不用换的!你换了他,他可就……可就完啦!他他他……他其实还是有挺多优点的,比如说你看,他跑得很快,他还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曾弋哭笑不得地看着她。

      阿黛见曾弋没吭声,又道:“再说了,殷太常家就这么一个儿子,让人家来给你做侍卫也不大合适吧?”

      “阿黛,”曾弋擦了擦鼻尖,问道:“青桐的红绳,跟我的一样吗?”

      “一样,一样!那当然一样!”阿黛急道,“哎呀……不是,你的当然比他的贵!我就那么点银珠……求这两根红绳都用完了。”

      “那还说不是买的?”

      “神庙里的东西怎么能叫‘买’呢?”阿黛不干了。

      “花了多少银珠,自己去取来吧,”曾弋笑起来,“怎么能让你为了我们变成小穷光蛋呢?”

      “我乐意,不行么?”阿黛的嘴巴翘起来,少顷又补充道,“殿下,他们还说,若是心有所爱,将这红绳赠予他,便可保他一生无恙。”

      “阿黛,你心有所爱吗?”

      “有啊,你和青桐。”

      “……”

      “珍重爱护,不对吗?”

      “……你说的对。”

      曾弋躺上床榻,乌发如云般散开。

      她抬起手腕看了看红绳,桐花树下极乐神君的模样,又在眼前缓缓浮现。她伸手覆住双眼,静室云壁上那双微微上翘的凤眼,始终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曾弋一把拉过被子,蒙住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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