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5、忘生 ...

  •   曾弋在云端。

      她既没有受伤,也没有被缚。

      她知道自己正站在云上,御风而行,无数黄沙咆哮着跟在她身后。她也知道此刻住在她身体里的、主导着这具身体行动的,并不是她自己。

      “哈哈哈——”

      她听见自己发出从未有过笑声。这笑声如此狂妄,又如此放肆,从她自己的喉咙里发出来,无端令人感到恶心战栗。

      “你在抗拒我?”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里渗着寒意与不屑,“你此刻拥有的是天上地下最强大的力量,你,竟然想抗拒我?”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云端惬意地抖了抖肩背,像是太久没有感受到风的舒展与自由。

      “没有人能抗拒我!你将我放了出来,我让你享有我的力量,我的完美,我的永生,永生——不好吗?啊?你是那十六个小丫头之一吗?你看,她们就没有这般幸运!你该感到无上荣耀——”

      曾弋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用残存的意志看向自己的手,瘦削而苍白的手,是它们——是它们放出了这个恶魔吗?

      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然而另一股力量撑开了它们。

      “这天地如此浩瀚,这风光如此美妙,我要看个够——闭上眼睛做什么?嗯?那是什么?一只鸟儿?”

      曾弋感觉自己的心怦怦跳起来。她拼命止住自己的心跳,不敢看云边振翅飞翔的极乐。

      “有趣,”曾弋听见自己冷冰冰的声音,“这是你的鸟?”

      她的手臂不受控制地探出去,转眼就将极乐抱在怀中。

      极乐既不挣扎,也不逃跑,安静地在她怀中待着。“它太瘦小了,跟我的绀羽比起来……啊——绀羽,”她的声音里渗出森冷的恶意,“鸟可都不是好东西!”
      她掐住极乐的脖子,将它拎在手中,喃喃道:“我现在就吃了它……嘿嘿嘿,没有以后,不会有以后……”

      极乐的爪子在风中蹬了几下,蓝紫色的翎羽散落在风中。

      曾弋只觉得气血上涌,一股不知来自哪儿的力量灌进了她四肢百骸。她与身体里那个恶魔对抗,松开了极乐的脖颈,另一手温柔地托住它,将它拉回怀中。

      风烈如刀割。

      曾弋又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像闪动着寒芒的辽远冰川般,带着彻骨的冰凉,和显而易见的不怀好意。

      “呵,舍不得?这是你的鸟,还是你的爱人?”她感觉自己仰起头,在风中活动了几下脖颈。她听见自己鼻端轻轻哼了一声,开口道:“也罢,看在你这躯壳根基还不错的份上,暂且饶它一命。”

      曾弋刚松了口气,就感觉排山倒海般的窒息感向她压来。朦胧中,她听见自己森寒的声音,在昏昏沉沉的意识里响起来:“从此以后,它就是我的了。留下这具躯壳,你消失罢。”

      她被一团无形的东西包裹起来,眼前金星乱冒,耳中阵阵轰鸣。什么都消失不见了,气味、香味、触觉、痛觉……什么也感觉不到,她觉得自己变得轻盈透明,身在一片白光之中,漂如浮羽,只想沉沉睡去。

      她向虚空中伸出手,那里有王后的笑眼,笑着笑着,温柔的笑眼化作了一双眼尾上翘的凤目。

      “极乐……”她在虚空中喃喃道。

      一声清唳划破天际,如利剑般直插入虚空。曾弋从虚空中直坠而下,风从她腋下穿过。她闻到了一阵阵青草香。

      嗅觉回来了,五感顷刻归来。曾弋感觉眼皮似有千斤重,她费力睁开双眼,眼前景象令人悚然——

      她手执绿影,一剑挑起了沥日堂门口的童子,滚烫的鲜血溅了她满身满脸,像滚烫的火,灼在她的神魂上。

      绿影剑在她手中滴着血。童子惊恐的双瞳里映出了一个披散头发,双眸血红的白衣女子,身上还留着斑斑点点的殷红血迹。

      不,不能,不要……她在心底崩溃大喊,嘴巴却发不出声音。她知道这具躯壳此刻正在疾步往山上行去。

      夏休结束,同门们循例应该已经尽数回到学堂中了。若没有这场变故,此刻她也应该以曾令君的身份出现在此处了。

      为什么?为什么来沥日山?

      “哟,”她听见了自己无动于衷的冷笑,“居然不肯消失?你有什么执念未消吗?说出来,我帮你?”

      为什么来沥日山?她在阵阵颤抖里,翕动双唇,无声诘问。

      浑浑噩噩间,一段埙乐声传进了她的耳朵。她如见到亲人般,心神为之一振,便见一道青衫身影手执长剑,飞快掠近。

      她手中的绿影并无半点动静,待青衫身影靠近,便要随心一挑。曾弋心下大骇,这一击若中,晏彬佺必将殒命。她嘶吼一声,拼尽全力控住右手,用近乎沙哑的声音冲他喊道:“走!晏彬佺,快走!我不是我,我是魔!”

      晏彬佺脚下一顿,堪堪在半空站住,随即在侧旁桂花树上一点,退后丈余落地。

      “什么人?!”与此同时,数道身影从远处飞掠而至。

      曾弋牙关紧咬,浑身不住颤抖,说不出话来。她的神魂正在剧烈挣扎,绿影在手中左右拉扯摇晃。

      罢了,罢了。学兄同门,不可死在她剑下。

      她的神魂如海潮般奔涌轰鸣,整个世界里只剩下看不见对手的争夺。

      罢了。我……不会把自己拱手让给你这个恶魔。

      盘旋在沥日堂上空的极乐,突然发出一声响彻天地的清唳,飞扑而下。

      然而一切已来不及,只见绿影闪过,在半空划出一道蜿蜒的曲线。曾弋双手反握剑身,猛地将绿影扎进身前。

      鲜血迸溅而出,极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滚落在地。

      曾弋摇摇晃晃地往前扑,远处有身影动了动,似想过来帮忙。

      “不要!!!”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道,“不要过来,走……叫先生走,走啊——”

      她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疼痛席卷了她的神经,让她脑中一片空白。她气若游丝,仍不停道:“走啊,快走……”

      “啧啧啧……”一团黑雾浮现,一半黑暗一半光明、一半神明一半邪魔的人影再次凭空现身。

      “愚蠢,”他嗤笑一声,“你以为这样,他们就能逃得了吗?”

      “你以为我没有躯壳,就杀不了乐无妄吗?”他的声量陡然抬高,震得山谷嗡嗡作响。

      阳光照在曾弋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一丁点暖意。好冷啊,她想。我要死了吗?极乐伏在她身前,像是这世上仅存的暖意。

      曾弋抖着手,费劲地扯下腕上红绳,轻轻地缠绕在极乐左爪上,长舒了一口气。她用逐渐涣散的双眼看着这根红绳,像是看到了无数飘落在风中的桐花花瓣。

      空中传来阵阵雷鸣,四面八方的黑云飞速向沥日山聚拢。

      “无妄啊,我来了——”

      神魔狂笑数声,袍袖一振,便有万千细沙倾泻而出,遮天蔽日,转瞬间淹没了一切。

      曾弋在这片无穷无尽的沙海中,失去了最后一点意识。

      -

      “殿下——”七八岁的阿黛站在殿前朝外看,“殿下,风来了!”

      皇城的柳树长出了嫩芽,像是黄绿色的纱幔在空中飘拂。她看见比阿黛还矮了半个头的自己,拿着风筝跑在前头。

      “走吧,我们去看风——”

      身后有几个宫女追过来。“殿下啊,您的伤还没好呢,不可以的……”她们追在后面喊,“殿下,王后会怪罪的——”

      她看见了那个手臂上缠着绷带的小女孩,她跑过长廊,跑过花园,跑过荷塘,和阿黛一起,在春天的风中笑闹。

      笑声好像永不停息。直到有一天,春风吹来了远处的沙尘。

      黄沙弥漫,春日丽景被淹没在滚滚沙尘之中。

      漫天沙尘里,她看见了许多人。他们穿着她从未见过的服饰,三三两两地站在似乎永不停息的沙尘中,有老有少,有喜有忧,站在原地,如同一尊尊塑像。

      远远的,还有一个背对着她的少年,手执长剑,像是在守卫,又像是在对峙。

      这是在哪里?

      她感觉自己在缓缓降落,一双脚触到了地面,踩上去就陷入黄沙之中。沙尘翻卷,人影晃动,一张张脸从她眼前闪过。

      国主和王后担心焦虑的脸、殷太常沧桑的面容、青桐低垂的双眸、阿黛发白的双颊与焦裂的嘴唇,在黄沙幻影中闪现。

      一双布鞋踩着黄沙,像是跋涉了千里,一步步走到她身前。曾弋抬起头,看到了乐妄先生的脸出现在黄沙中。

      “先生,我死了么?”曾弋已经感觉不到腹上伤口的疼痛。她看着一身灰白布衣的先生,原来人死前,真的会在意识里将所有认识的人都再见一遍。

      先生在卷地沙尘中笑了起来。他说:“殿下,你没有死。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还不能死。”

      殿下?!

      曾弋警觉地看着眼前的乐妄先生。先生什么时候知道了她的身份?

      乐妄先生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道:“你来学堂第一日,我便知道了你的身份。”

      他引着曾弋朝前走,一直走到风沙都渐渐安静,一轮发黄的圆日挂在天空。

      曾弋跟着他穿行在漫漫黄沙中。“先生,”她诚恳道,“弟子不是故意要隐瞒……只是一心想得先生指教,所以……”

      “无妨。”乐妄先生席地而坐,道,“坐下吧,你不来找我,我也会来找你的。”

      曾弋依言跪坐于黄沙之上。昏黄圆日悬在乐妄先生头顶,他脸颊深陷,衣袍上是仆仆风尘。但他毫无困倦局促之色,依旧神态放松,与身在荷塘、身在书屋乃至身在绿竹之中并无两样。

      “先生,若我未死,那此地是何地?我明明受了伤,怎么眼下却没有伤痕?”曾弋低头往肚腹看了一眼,就连衣袍上的血迹也不见了踪影,只有细碎的黄沙随着她的动作窸窸窣窣地往下滑落。

      “此乃沙海幻境,”乐妄先生道,“是厌神的摄魂阵法。人若身陷此阵,便会神魂尽数被厌神吞噬,你刚才看到的那些人,就是被他吞掉的人中的一部分。”

      “那我也……”
      “你不一样,你躯壳不在阵中,被吸进来的,只有神魂。”
      “先生呢?也是神魂被吸进来了吗?”
      “我自然也是,但我不是被吸进来的,我是进来带你出去的。”乐妄先生悲悯地看着眼前的曾弋,“有些东西,我还未传予你。”

      曾弋察觉出一丝不对:“传予我?那也不必……以身涉险啊,先生。”
      乐妄先生摇了摇头:“再不传就来不及了。你的剑法,先演示一遍给我看看。”
      “我还不曾……想清楚。”
      “无妨,静室线灵已演示给我看过,有几处细节,我看得不太分明,须得你亲自演示一遍。”

      曾弋站起身,在沙地里找出一根枯枝,将静室中所悟的“拂柳剑”认认真真地演示了一遍。黄沙伴着“长剑”翻飞,在一片虚空中划出了凌厉的剑气。

      乐妄先生保持着盘腿而坐的姿势,双目炯炯,在这至柔至韧的剑招面前陷入沉思。

      “第三招,出剑可以更快,若能化一剑为万剑,剑气会更流畅……”曾弋在先生一招一式的指点下,将此前未想通、未想到的地方细细琢磨了一遍,渐渐便忘了身在沙海,仿佛回到了沥日山顶上,流云还在天际涌动,天空还是一无所有的蓝。

      “剑气不可断,须在似断未断中,留一线生机,”乐妄先生端坐于煌煌圆日之下,像一尊佛像,“‘韧’这一字,既在千难万险间,更在稳操胜券时。切记。”

      曾弋收回枯枝,在黄沙飞舞间站住,朝先生深深鞠了一躬。“弟子受教。”

      乐妄先生点点头,又道:“他日有此剑傍身,自保足矣。但若要号令天下,还需两物,其一为上古神剑飞鸣,此剑逢乱世而出,可斩妖孽、除邪魔,乃明君之剑、威势之剑。此剑你曾见过。”

      曾弋道:“便是那黑金剑鞘的宝剑?”

      “正是,”乐妄先生道,“那日破掉幻境的,便是飞鸣。你与你的鸟——你叫它极乐——初入幻境,飞鸣便已出鞘。”

      曾弋心道,果真是一把神兵。又听乐妄先生道:“飞鸣既醒,大乱将至。今日先生将此剑与天下黎民百姓托付与你,盼你能执此剑,实现当日许下的誓言。”

      天下安乐,世间太平。

      她记得自己许下的这番豪言壮语。只是此刻,她垂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郁郁地开了口:“先生,也许我就是这天下大乱的罪魁祸首——我不听太常的话,为了救……靠近无咎鼎,将那……厌神放了出来,才有了……才有了如今这局面。”

      “不必自责。”乐妄先生平静而悲悯地看着她,“殿下,我说我认出你来,不是认出你贵为公主的身份,而是知道,你将是结束这乱世的人。也许还有其他人与你同路,但现在我还看不出他们的面貌。厌神出世,不是你的错,是天,是时机,是神明,是他们出了错。”

      “想要救人不是错,”先生的声音在黄沙里响起,“你秉性如此,不必为难。”

      -

      飘飞的黄沙渐渐沉下来,似在为下一次卷地而起作准备。乐妄先生的面容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他的声音也变得又轻又远。

      “飞鸣现下不在这阵中。等你出去后,到静室中去,线灵会将它交给你。此其一。”他轻咳两声,眼睛在瘦削的脸颊上显得大而明亮,“其二乃山河鼓,就在荷塘中,你当日种下的玉芝,便是受其灵气吸引而去。今日我将乐谱教予你,你且用心记住。”

      曾弋感觉到身下黄沙发出的震颤和波动。乐妄先生严厉地看了她一眼,喝道:“凝神!”

      狂风呼啸而来,黄沙像是发狂的野兽,发出狰狞的吼叫。本就暗淡无光的圆日在这黄沙漫漫中全然消失无踪。

      在这不见天日的沙海幻境中,乐妄先生将毕生所学,尽数授予曾弋。

      “你且记住,在沥日四境之外,尚有一境,至今无人能及。此境名‘静空’,若能入此境界,将有大无畏、无边际之力,可挽狂澜于既倒、扶天下于将倾。此境虽求‘无我’,却必先‘有我’,若不曾做到‘有我’,则无法做到真‘无我’。待你悟得此句,便可得‘静空’真意……”

      “先生!我们先走罢!”沙海幻境中现出无数狰狞面目,嘶吼着围绕他们,向他们扑来。曾弋急急扑到先生跟前,背转身护着他。“等出了这幻境,我们再……”

      乐妄先生面如金纸。“来不及了,”他口中呛出一口鲜血,“殿下,你记住,至无我时,须如水在水中……”

      霎时狂风大作,空中黄色沙尘密布,盘旋嘶吼之怪物如有实质,从半空中张口扑来,就将二人吞入腹中。

      “你都记住了吗?”昏天暗地间,曾弋听见先生的声音,像风中枯叶,极轻地落入耳中,又如金石相击,极重地敲在心上。

      曾弋伸手想要抓住先生的衣角,“记住了,先生,我都记住了——”

      “那便去吧。”黄沙怪兽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翻滚着、叫嚣着,朝乐妄先生盘腿坐处兜头罩下。

      曾弋拦在先生身前,在飞沙走石中闭上了眼。突然一股大力打在肩头,她感觉右肩一阵烧灼般的剧痛,身下沙丘仿佛凭空开了个口子,黄沙漩涡般不断朝下滑落。

      “先生!”曾弋来不及惊呼,便随着滚滚黄沙,陷入流沙之中。

      三千神灵在空中发出齐声哀叹。昏黄的圆日在沙尘中半明半暗,沙尘如黄烟,围裹着从半空跌落的曾弋。她在风沙与发丝纠缠的缝隙间,看到了一群影影绰绰的身影。

      一直向下掉落,一直一直向下——穿过刺骨沙砾,穿过如刀烈风,她从这群凝固的影子身边坠落,朦胧中似乎看见了晏彬佺依旧抱着两臂,满不在乎地笑着。晏彬偓带着温和笑意站在他身后——还有先生,先生在不远处盘腿而坐,依然保持着教她山河鼓谱时的样子。
      学兄——
      先生——

      去吧,他们在空中叹息道,去吧……我们已经属于过去,只有你还有未来……

      去吧——无数声音细碎地汇集成一个词,去吧。

      黄沙似在风中蔓延,尘土与沙丘起伏如巨兽,黄沙从天上不断倾泻而下,很快将他们掩埋。

      她拼命朝他们伸出两手,却不断往更深处下落。

      不要,不要!
      不——!!!

      她在悲痛之外,更感到深入骨髓的孤独。她想哭,想放声大哭,沥日山的朝霞和落日,五谷堂中的私语,柳林镇中的花灯……飞快地在她面前闪过。
      埙乐声苍凉,夹杂着东郊河边歌女的吟唱。
      人世百年不多见,相逢而笑又几何……
      ……

      很快,她感觉自己没入了黄沙。窒息的感觉再度涌上来,就这样罢,她想,这样跟大家就在一起了罢。

      一只手拉住了她,压在身上的沙尘好似转眼都消失不见了,窒息的感觉随之一轻。

      她穿透了黄沙。她在皇城上空飘荡。

      有人拉着她的手。
      什么人?

      她疲倦至极,在想要奋力睁开双眼的那一刻沉沉睡去。
      ……
      -

      曾弋睁开眼,周身如蚁噬般痛痒难耐的感觉缓缓消退。

      “醒了!殿下醒了!”一众人围着她,嗡嗡叫嚷的声音吵得她头痛。

      她腾地坐起身,腹部伤口牵扯,痛得她脸色发白。“先生……学兄……”她喃喃道,一把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皇儿啊,”王后急急忙忙地赶来,人还在门口就忙不迭地开口,“皇儿,你才醒来,不要动啊……”

      曾弋捂着腹部伤口,一阵阵抽痛伴随着脉搏传递到她的感官,以如此激烈的方式提醒她还活着。侍女们将她扶上床,有人给她拭汗,紧跟王后而来的大夫上前来查看她的伤口。

      “我们已经属于过去,只有你还有未来……”右肩肩头烧灼的疼痛提醒着她,这一切不是幻象,幻境中的一切是真实发生的。她伸出两手,埋头将双手压在膝头,泪水打湿了她膝上的锦被。

      黄沙莽莽中的叹息,萦绕在她耳际。她低沉地、压抑地,将脸深深埋进被子中,人生中第一次痛哭如斯。

      刚开始的时候,人们总是这样面对毫无准备的失去。没有谁能提前准备好面对一切突如其来的苦痛。最终帮助我们面对现实的,只有哭泣,和那些我们由始至终心怀信任的人们。

      “阿黛……母后,阿黛呢?青桐呢?”曾弋缓过气儿来,望着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的王后。

      王后眼眶红红,紧握着她的手不放。“阿黛夜夜都守在你身边,今早刚让她去休息。适才听说你醒了,我已经遣青桐去叫她了。”

      正说着,曾弋便见门口人影跌跌撞撞地奔过来。阿黛发髻凌乱,一张脸上说不清是哭还是笑,像只归家的燕子,闷头朝她撞过来。

      她抬眼隔着纱帘看向阿黛,门口的侍卫生怕将她撞到,还往旁边让了让。

      “不要哭啊,”曾弋拍着阿黛,声音里带着哽咽,“不要哭,我醒来啦,不要哭。”

      她有伤在身,又有王后在旁,阿黛便只是含泪带笑地凝视着她。片刻后,阿黛往侧旁让开,曾弋才见青桐不知何时已经跪在地上。

      “……这是做什么,青桐?”曾弋看着地上的青桐,她的声音因为痛苦变得沙哑,双眼被泪水刺痛。

      青桐埋着头道:“殿下,青桐有罪……是我护驾不力,让殿下遭了这么大罪、受了这么多苦……”

      曾弋打断他道:“遭罪受苦,也是情势所迫,不必提了。与你无关,快起来罢。”

      青桐跪在地上,还要再请罪,曾弋哑声道:“我还有事要吩咐你做,快起来……你先告诉我,我是怎么从沥日山回来的?极乐……又在何处?”

      她说出极乐二字时,心中不由的升起一丝胆怯,又夹着一丝希望。沙海幻境中,她并未见到极乐的身影,如今醒来后也不见它在身侧,若是它已身遭不测……不会的,曾弋在心中拼命摇头,不会的,有护身红绳,它一定不会有事的。

      青桐道:“就在殿外。”

      曾弋喘过一口气,道:“快让我看看它。”

      青桐得令起身,转身朝殿外走去,与刚才门口让过阿黛的年轻侍卫说了几句,这侍卫便跟在青桐身后走了进来。隔着纱帘,曾弋见他怀中空空,双手垂在身侧,并没有极乐的身影。

      她满腹疑虑,正要开口,就见这侍卫衣着与旁人颇为不同。他与青桐身高相近,身形却更修长一些,一身墨蓝武袍,脚上并未穿着武靴,而是赤着双脚。

      “你怎么……”曾弋看到那双赤足,突然顿住了。他左脚踝上,系着一根红绳。

      那红绳曾弋十分熟悉,不久前还在她的手腕上。红绳的末端是两粒并不常见的红璃珠。

      “极乐见过王后、公主殿下。”少年开了口,声音清澈悦耳,众皆惊讶——原来这位世外高人是会说话的,声音还这般好听。

      “你救了天祝公主,便是我天祝国上下的恩人,不必客气,快请坐。”王后含笑道。极乐回了一礼,依言坐下。

      国主和王后对极乐都甚是感激,并不追问这突然出现的少年是何来历,自他将曾弋带回宫当日,就一直以上宾之礼相待。曾弋昏睡不醒期间,进进出出的宫人也见他就站在殿外,王后送什么他便吃什么,既不吭声,也不说话,只是寸步不离地守在殿外,衣着虽整洁,一双脚却赤着,送来的靴子也没见他穿,众人便权当是这少年出世日久,自在惯了不喜束缚罢。
      ——任谁也不会想到,他居然就是公主殿下的那只爱鸟。

      就连它的主人,令弋公主殿下本尊,此刻也陷入一片震惊的茫然之中。

      众人早已对殿下救命恩人特殊的衣着习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如今见殿下一脸茫然的表情,还以为是恩人的赤脚让殿下震惊,自然有人想要化解这份尴尬沉默,于是匆匆从旁送上靴子来。

      曾弋回过神,忙道:“无妨无妨。穿与不穿,随极乐心意罢。”开玩笑,非要一只鸟穿鞋,那它还怎么能愉快地捉虫子?

      不行,现在该是“他”了。

      令曾弋没想到的是,极乐温顺地接过黑色武靴,坐在堂中穿上了靴子。

      一丝难以言喻的羞愧爬上曾弋心头,无声无息地暂时遮住了她的失落悲伤。

      大意了。极乐的翎羽鲜亮,在鸟类中本就大多属于雄性,一开始就该意识到,它若要化形,必然不会化成一个小姑娘。这下好了,她想起自己数次衣冠不整地出现在极乐面前的样子,突然明白极乐为何对被她抱在怀中一事充满抗拒。
      何况她还抱着他,逼他吃了两次药……

      曾弋一手扶额,身子掩在床榻旁垂着的月色纱帘后,将满心的不可思议与困窘也一并藏了起来。

      极乐是被妖气所伤,她脑中突然闪过乐妄先生与她和极乐在书房中的对话。

      “母后,我有一事,要与他们商议。”

      王后命人退下,带着侍女回了自己殿中。国主不时便要下朝,她等着将皇儿醒来后的情况跟他讲。

      曾弋撩起纱帘,从榻上坐起来。“青桐,你留下来。阿黛,我饿了,能不能给我一碗粥喝?”

      她将阿黛支开,细细问起二人自己被掳走后的情况。

      原来,那日厌神化作一道黄云,将曾弋掳走后,国主震怒,王后伤心欲绝,殷太常自请前往救驾,青桐亦随其前往。沥日山头突显异象,太常率兵追至沥日山,亲入沙海幻境,在幻境中厮杀数日,待幻境勘破,却不见了太常踪影。

      不只是没有了太常踪影,沥日山上人去楼空,连乐妄先生在内的所有人都不见了踪影,像是被黄沙一并卷走了一般。

      曾弋想起沙尘中被掩埋的、塑像般的人,心中一阵难言的刺痛,神情黯然。“没想到,连太常也……”

      青桐带着侍卫们在沥日山搜寻半日,一无所获,却在下山时意外遇到了背着曾弋,撑着绿影,一步步艰难下山的极乐。当时惨状不必青桐描述,曾弋也能想象,必然是殷红血迹遍身,面色如纸,发髻青衫俱是凌乱不堪。

      极乐背着曾弋下了山,即便在马上,也是由他一路抱着。回宫后自然是一阵人仰马翻,伤口虽深,却未伤及根本,宫中连夜传了许多大夫,足足折腾了三日,仍未见醒。国主便将众人都先遣走了,独留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大夫守在宫中,预备派人四下去寻与乐妄先生齐名的净空大师。没想到曾弋正巧在此刻醒来。

      三人相对无言,坐了片刻。“沥日山上,当真什么都没有吗?”曾弋看向青桐,犹不死心。

      青桐沉默地点点头。

      “我得去沥日山一趟。”曾弋望着窗外,出神半晌。

      “殿下,”不待青桐反应,极乐已经站起身来,“你伤口未愈,我去吧。”

      窗外日光明亮,给极乐的身影镀上一圈淡金色光芒。似乎直到此刻,曾弋才终于有机会看清极乐的样子。年少的极乐,有一双与桐花树下神君一样的凤眼,眉目清朗,腰身挺拔,像是棵还未长成的树,已有临风的英姿。

      曾弋摇摇头,对他道:“先生有遗训予我,我须得亲自去一趟。青桐,取一粒万续丹来……啊,顺便将药匣中的玉瓶也取来。”

      青桐取了万续丹来,恰逢阿黛备了早膳。白粥散发淡淡米香,用膳时极乐并无异状,粥也喝得,小菜也吃得,让人绝无半点将他与鸟儿联系在一起的想法。

      玉瓶里还有第三颗丹药。曾弋将玉瓶递给极乐。

      “这是先生当日给你的丹药,现在由你自己收着罢。”

      极乐睁着一双黑中泛紫的凤目,看着她没有说话。

      “我不是不管你了,只是,只是……不能再给你喂药了……”曾弋简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好道,“我,我打坐一会儿,待灵力恢复,我们再去沥日山探一探。”

      极乐还是没有接,曾弋只好将玉瓶往他手中一塞,转身往榻上一坐,闭上眼假装开始打坐。

      短短不过五日,发生了太多事,她的确需要理一理混乱的思绪。厌神出世,也许并不是她一手促成,但也与她脱不了干系。此刻她身受重伤,一时半刻无法回到沥日山,就算万续丹起作用,最快也要今晚才能动身出发。殷太常……在沙海幻境中并未看到他,那么,他也消失在沙海中了吗?殷幸应该也很难过罢。

      她脑中纷纷乱乱,一时悲痛欲绝,一时难过自责。先生温和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不是你的错。

      不是你的错。
      追究对错已经不重要,她心里响起一个声音,重要的是,要亲手结束这个错误。

      如果厌神的出现是个错误,那么要结束这个错误,自然须杀掉厌神,或者至少要将他重新封印进无咎鼎中。

      我能杀掉厌神,或者,我能将他封印吗?

      曾弋回想起那段被厌神支配的短短一瞬,那种身不由己、被恨意与恶意包裹的感觉像冰凉的水草缠上来,从未触及的黑暗世界,让她不禁发出轻微的颤栗。

      我可以吗?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