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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大典 ...

  •   宗庙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有宫人趋前行礼:“圣上——”

      国主挥了挥手示意宫人退下。他在一排落地镂空窗格边站住了脚,往里便可看见曾弋正身着礼服,跟在殷太常身后演练明日流程。

      宗庙内大殿中央,是那个历经数百年沧桑,在岁月流逝中被侵蚀得面目模糊的无咎鼎。它的锈迹被精心清理过,只余下些斑驳的纹路,鼎身上兽纹图案古朴厚重,四面分别刻着一排篆文,年深日久,早已辨别不出。

      曾弋不自在地扯了扯身上厚重的衣服,青衫校服穿习惯了,再换回从前的衣服,否觉得分外繁琐,何况这身寓意非凡的礼服。她亦步亦趋地跟在殷太常身后,将这鼎的前后左右看了个遍。

      “殿下,”殷太常的声音响起来,“殿下,双目不可斜视。”

      曾弋道:“连鼎也不能看吗?”

      “不能,”殷太常近来忙得都有些消瘦了,眼睛下都是乌青,“绕鼎而行时,双目需平时前方,仪态端正……”

      窗外的国主笑着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

      曾弋按下性子,耐心地跟着太常转了一圈又一圈,口中念着数百年不变的祝祷词。阳光穿过窗格照进来,宗庙屋顶隐没在暗处,只看到几道飘着浮尘的光线。

      “……天下安乐,世间太平。尚飨——”念完太常的祝祷词,曾弋在后头加上两句,跟着跪在鼎前,对着这传奇宝鼎和它身后列祖列宗的排位,恭恭敬敬地俯身叩首。

      浮尘在阳光中飞舞,光线照进鼎口,旋即被黑暗淹没。

      -

      次日卯时,皇城先下了一阵雨,暴雨如注,却丝毫未浇灭远道而来的人们高涨的热情。他们当中有许多人,天刚蒙蒙亮时便已经抵达皇城门口,等待城门开启;各地的豪富们则早几日便已入住城中,城中客栈已家家爆满,来得晚的只有四处投亲靠友,或是去庙宇道观求个仙缘。

      鸣鼓声响,城门在淅沥雨声中缓缓打开。仿佛一阵风过,吹走了雨云,吹散了水雾,云散雨收,皇宫背后的朝阳照出万道金光。人们潮水般涌进城门,欢声笑语瞬间洒满大街小巷。

      大道旁水洼中倒映着万里无云的蓝天,无数的人影从上跨过。不知是谁喊了声,“彩虹!”于是众人循声望去,果然见到皇宫上空出现了一道色彩斑斓的虹霓,如真似幻,流光飞舞,美得不似人间。

      “如此盛景,今日得见,此生无憾了!”穿着文士袍的中年人捻须笑道。

      “阿娘,那是仙人住的地方吗?”有稚儿拉着母亲手发问。母亲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笑着告诉她:“那是皇宫啊,孩子,里面住着圣上、王后和我们的公主殿下!”

      更多的人则是相顾而笑,高声欢呼——天降吉兆啊!国主万岁!公主千岁!

      欢呼声乘风前行,吹过高墙,吹过殿前的帷幔,一路向那青烟袅袅的宗庙去。曾弋早已穿好礼服,戴好头冠,正对窗户而坐。

      她在望着窗外垂柳。风声里夹杂着细碎的笑声,拂动盛夏的柳条。极乐站在窗棂上,毛色浓郁,衬着窗外绿柳与红墙,在晨曦里像一幅画。

      风带来了尘世间的种种气味。极乐站直了身子,羽毛支棱起来。

      门外传来了宫人的声音:“公主殿下可准备好了?”

      “就好了,我再进去看看。”是阿黛的声音。

      曾弋轻轻开了口:“青桐。”

      “在。”一个人影从不知何处走了出来。

      -

      宫中祭鼎大典一直延续到近午时。早晨那场大雨带来的清凉,已经被日头晒得一干二净。皇城犹如火炉,人们挤在树荫下,拿井水退凉,一边等着皇宫中的消息。

      “阿婆,我渴了……”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儿摇了摇老人的手,望着不远处井边卖糖水的小车。

      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布衣,一张脸上满是风霜。她轻声哄着小儿:“阿难乖,再等等,等我们看了公主殿下,阿婆就给你买糖水……”

      小儿作势便要大哭。突听一个躺在树荫下的癞汉嘟囔一句,翻了个身。

      癞汉口齿不清,声音浑浊,那句话周遭的人倒是听得清清楚楚——“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有什么好看的?”

      树荫地方不大,人们挤挤挨挨地在树下乘凉,这个人躺着便占了好大一块地,教别人已经很不方便。如今他这话一传入众人耳朵,众人更是怒目而视,恨不得将他揪起来扔到太阳底下去。

      人群中一阵骚动,有年轻人撸起袖子就要上前,旁边有个青衫少年见状赶紧拦住他道:“兄台息怒!今日都是为了求个好运来的,犯不着动气。”

      “是啊是啊……”“不必与此人一般见识,有失身份……”“理他作甚……”旁人纷纷劝阻,年轻人这才住了手,不屑地斜了那躺在地上的脏兮兮癞汉一眼。拉架的人们彼此熟稔了些,开始相互交流自己去年所见,有好几个绘声绘色地讲了回家后家中发生的好事,众人便一迭声地感叹上天护佑、公主赐福。

      癞汉充耳不闻,破扇遮面,呼呼大睡。青衫少年轻轻迈过他的身边,朝那个卖糖水的小推车走去。少顷,便见他端了一竹筒糖水,走到小儿面前,蹲下身子递给他。

      小儿眼角还噙着泪花,一只指头含在口中,不敢来接。阿婆在一旁摆手道谢,少年对她笑笑,拉起小儿一只手,将竹筒放进他手中。紧接着,又见他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一个面具,往脸上一戴,又一摘,一戴一摘间,作出不一样的鬼脸来,逗得小儿终于破涕为笑。

      一阵喧嚣由远及近而来。“皇宫门开了——”人们相互传递着这句话,脸上激动期待之情溢于言表,彼此都被这情绪感染,连带着声音都变了调。

      “来了来了——”无数男女老幼都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片洪流。盛夏烈日,蝉鸣在众声喧哗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欢欣鼓舞的声音此起彼伏。

      少年站起身,轻轻推起脸上的面具,正是曾弋。她站在近乎狂热的人群里,看着这些为她而来、因她而喜悦激动的人们。浪潮裹挟着她,穿透了她,将她带回那个空荡荡的大殿之中,无数面容与无数声音一起盘旋而起,成为一道强大的、无法违抗的风,将她带上云霄。

      太高了,她想。

      极乐从柳枝上飞下来,落在她肩头。游|行的人们一路跟随,队伍越来越庞大,行进速度越来越慢。道路两旁维持秩序的皇城守卫热得满面通红,汗流浃背,依然不敢擅离职守。不时有人因为太晒而晕倒,早已准备好的军中大夫们便熟练地将人抬到阴凉处救治——年年如此,他们已经十分熟练,连最开始不能亲沐圣水的遗憾都淡去了。

      远处人潮中冒出个金色的尖顶来,曾弋感觉身侧完全沸腾了,人们不顾烈日当空,从树荫下倾泻而出。只有那个癞汉八风不动,背对大街睡得正香。

      曾弋依旧站在柳树下,看了这人一眼,感觉十分有意思。人们已经挤到了她的前面,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知道阿黛此刻心中一定万般忐忑、千般焦虑,不知她在凤辇上坐得习惯不习惯,手臂酸不酸。不过,有青桐在身旁护卫,想来无需担心。

      金色凤辇以极为缓慢的速度靠近,人们站成五颜六色的墙,等候着沾上几滴令弋公主手中柳条洒下的圣水——若如此,这一趟便不虚此行了。

      此后每一次,曾弋回想起炎炎烈日下那些满含期待的面容,总觉得这画面因为过于明艳而不真实。那些如潮水般的欢呼声,变成了通红滚烫的烙铁,在她心头留下一阵青烟和血肉模糊的伤痕,令她在疼痛中颤抖。
      直到很多年后,画面色彩淡去,欢呼声也变得遥渺,疼痛才逐渐被尘世所驯服,成为隐没在神魂深处的一根刺。

      “快来快来——”曾弋听见耳边的叫喊,还有人携老扶幼,不住地往前挤。空气中弥漫着飞尘与汗味,有一丝异样的感觉划过,曾弋在拥挤的人群里,看到了一丝破空而去的黑雾。

      肩头一轻,极乐已破空而去。曾弋飞身跃上屋檐,在烈日下追随极乐的影子。

      黑雾已经不见了踪影,极乐在鳞次栉比的皇城中展翅高飞,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死气被日头一哄,转眼便烟消云散。

      曾弋在屋顶上飞奔,绿影被留在了柳树上——虽说皇城中并未规定不得御剑飞行,但绿影一旦出鞘,城中有心人便可猜出她的身份,让阿黛代她主祭的事情,定然就瞒不住了。

      她一想到殷太常吹胡子瞪眼的表情,就觉得大大不妙。极乐在空中突地转了个身,彩色羽毛映着璀璨夺目的日光,像一只从天而降的神鸟。曾弋脚不点地地随之奔跑在屋檐上,青桐教她的轻功,全都用在了此刻追鸟一事上。

      极乐挥动羽翼,像一支离弦的箭,飞也似地向前冲去。曾弋发现自己又被带回了刚才的柳树附近,她余光一扫,便知不妙——
      那虚虚的黑影,竟朝金顶凤辇扑了过去。

      绕了一大圈,原来是调虎离山之计。看样子是想引开她,再趁机对阿黛下手。曾弋来不及细想是谁走漏了风声,紧跟在极乐身后,双臂一挥,宛若一只青鸟向凤辇掠去。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人们瞪大双眼,看见一只流光溢彩的神鸟从天际翩然而至,紧接着又有一个纤细的人影划过青空。

      那人戴着修眉凤目的神像面具,身姿如凌空仙子,一阵清风拂过,更有漫天桐花片片飘落。

      “恭祝公主殿下,愿天下安乐,世间太平!天祝子民,皆享其福!”

      凤辇边的青桐松了口气,暗暗拿开了放在剑柄上的手。一众侍卫纷纷擦去额头冷汗。极乐如风一般从凤辇上划过,随即又腾空而去,一身煌煌彩羽,令人望之心醉神迷。

      曾弋轻轻落脚在凤辇边,右手放在胸前,对凤辇上的人微微屈伸行礼,随后便在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中,再次凌空而去。

      人群完完全全沸腾了。

      他们欢呼着,眼中带泪,嘴角含笑,为这突如其来的神迹激动不已。有人双手合十念念有词,有人抚着胸口感叹幸运,更多的人向凤辇举起了手——
      公主万岁!请公主殿下赐福于我!

      青桐抵挡着热情奔涌的人群的冲击,在当头烈日下忍不住埋怨起自家主子的不靠谱来。他侧头往凤辇里望了一眼,纱帘中的阿黛显然被吓呆了,端坐榻上,手中的柳枝一时不知该拿还是该放。

      极乐利爪中紧紧抓着一抹黑雾,往人烟稀少处飞去。曾弋刚才那一出场,将怀中纸符全数化作了桐花,终于遮住了众人视线,将一出惊心动魄的追击化作一场显圣的惊喜。奈何她毕竟是人不是神,此刻在屋檐上飞来飞去,不禁有些气力不足,一不留神便踩滑了。

      完蛋,她心道,这回要躺十天半个月不能动了。

      她滑脚的地方是一处酒楼,楼有三层,平日里登高望月的好去处。只是此刻既无月可望,又无栏杆可依,除了冰冰凉的地面,再没有任何东西挽留她。

      曾弋双手在空中徒劳地抓了一把,便毫无悬念地直坠下去。情急之中,她往怀中摸了摸,惊喜地发现竟然还有一张符咒,于是匆忙拽出来向空中一抛——
      几乎与此同时,极乐流矢般扑了过来。白光闪过,曾弋已跌落在地。这是她人生中第二次以五体投地的姿势与大地亲密接触,只是上一次有厚实柔软的草甸,这一次,却只有一只鸟。

      极乐被她扑了个满怀,生无可恋地趴在地上,一爪中仍紧紧攥着那一缕黑雾。

      曾弋晕乎乎地抬起头,看清被自己压在身下的极乐,呼吸一滞,赶紧支撑着坐起身,双手就要将极乐抱起来。

      “极乐?极乐!”她手一触及极乐的羽毛,便见它凤目微睁,双眸动了动,盯着她看了半晌。她手再往前,便见这傲娇的鸟儿原地抖了抖羽毛,晃晃悠悠地往后扑棱两下,单爪站了起来。

      什么毛病?还不让人抱了?

      曾弋擦了擦鼻尖,决定先不跟这只服了药之后处于叛逆期的小东西计较——毕竟被强迫着张嘴服药的体验,是所有生灵的噩梦。

      她以手撑地爬了起来,发现自己好巧不巧,正好撞进了宗庙之后。

      -

      天色奇怪地阴沉下来,夏日天气当真说变就变。黑云压在皇城上空,皇宫金色的琉璃瓦也变得如同黄沙般黯然。

      曾弋环顾四周,一个侍卫也没见到,看来都被抽调出去守皇城大道了。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又整了整衣衫,将前襟上沾着的彩翎小心地摘下来。

      极乐装作不经意地回头瞟了一眼,发现她将那支蓝中泛紫的翎羽插在了发间。

      “现在我跟你一样了。”曾弋朝它眨了眨眼睛。

      天际乌云翻滚,云层诡异地朝她们所在之处聚集而来,云间流淌着淡淡黄色光芒,既非月色,也非日光。曾弋仰头望着头顶越积越厚、越靠越近的诡异云层,不由自主地就要去摸背后的长剑。
      绿影还留在皇城边的柳树上。

      “嘭——”
      宗庙中突然发出一声异响,随即便是一阵物品坠地的声音。曾弋拔足便跑,越过几重围栏,在曲折长廊里宛若一道残影。

      极乐紧随其后,却见曾弋在宗庙前突然收住了脚步。

      眼前景象只能用惨烈二字形容。宗庙前的台阶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侍卫的尸体,近前的那名侍卫双目圆瞪,口唇绀紫,双手扼住喉咙,像是窒息而亡。另有几人,却是长刀插入肚腹,自戕倒地,献血顺着台阶流下来,抵达最后一级台阶的血珠已经凝固。

      曾弋几乎忘了呼吸。沥日山上所见噩梦又再重现,只是这一次,她看到了残肢断臂外,濒死之人那痛苦惊怖至极的面容。一张张脸,是曾弋在宫中见过却不知道名字的脸——曾经是那么朝气蓬勃的、或俊朗或秀气的年轻的脸。

      乌云聚集作一团,天光已经完全暗下来,太阳在灰暗天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血腥气味牵扯着曾弋的神经,她感觉太阳穴在“突突”跳动,一如她此刻冰凉却急促跳动的心。

      大殿内发出一阵异光,曾弋足尖轻点,掠到窗棂一侧。极乐轻挥双翼,在她肩头无声落下。

      大殿门窗尽碎,入口处躺着几名侍卫的尸体。殿内像是刚刮过一阵大风,帷幔乱卷作一团,皇室列祖列宗的牌位凌乱地跌落在地。唯有无咎鼎完好无损,静默地伫立在大殿中央,鼎口泛着与天空中云层一样的淡黄色光芒。

      无咎鼎周围不知何时来了十五六个白衣少女,俱是受了伤,口角挂着鲜血,或坐或跪于地。

      曾弋目光微凝,她看到了殷太常。

      素来仪态端肃的殷太常,此刻发髻散乱,半跪在地,手中攥着一把长剑的剑尖。长剑的剑柄握在一个白衣少女手中,她亦是长发披散,双目泛红。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

      曾弋看着那少女的脸,心头猛地一撞,耳中轰然鸣响。以至于殷太常开口说第一句话时,她几乎都没有听清。

      “……”殷太常喘息着,紧紧攥住那把锋利的长剑,“杀了我。”

      长剑剑锋雪亮,萤白中泛着绿,是曾弋十分熟悉的光芒。那剑身上映着一个人花白的鬓发——他原本没有这么老。

      “杀了我吧,殿下。”

      仿佛一夜白头的殷太常,双膝跪在地上,颤抖着声音向面前的少女恳求:“殿下,杀了我,一切还来得及!”

      曾弋站在窗棂边,周身如遭雷击。她脑中空白一片,窗格中少女的脸仿佛被无限放大,与那日荷塘中的倒影重叠起来。

      倒影碎了,她看见自己噙着泪花,用力摇了摇头。

      “不,太常,不行的……”她握着绿影的手在微微颤抖,看得出在竭力控制。

      殷太常抬头看着身前的公主殿下,声音不由得提高了:“殿下!今日你若不杀我,来日必受其害!杀了我,不要他日后悔!”

      他一改往日从容随和,声线中满是焦灼不安。四周受了伤的少女们正支撑着爬起来,发出一声声哀求:“殿下,杀了我吧……”“殿下,让我来……”

      曾弋看着殿中那个长发披散的自己。她疑心自己是在梦境中,眼前一切都万分不真实。大地仿佛在黑云重压之下颤抖起来,发出来自地底的低沉轰鸣。无数黄芒从天顶倾泻而下,流沙般汇入殿中无咎鼎。大殿开始整个摇晃起来。

      极乐右爪中的黑雾随之舞动,扭得如同一条小蛇。曾弋一手扶住窗棂,一手按住极乐,随即便感到一阵天崩地裂的巨大撕扯感袭来。

      在摧枯拉朽般的巨力之下,黑暗兜头盖脸地扑来,淹没了瓦砾纷飞的宗庙和宗庙外僵硬得如同石像般的曾弋。

      被黑暗淹没前的那一刻,极乐伸出羽翼,盖住了她的双眼。

      -

      嘈杂的人声再度如潮水般灌进曾弋的耳朵。

      “醒了,醒了。”有人在耳边说话。

      “这天儿太热了,人就是容易中暑。”有人拿着扇子在边上给她扇风。她又闻到了烈日下尘土的气息,和人群中熟悉的汗味。

      尘世的气味,从未如此温暖,如此令她着迷。她翻身要坐起来,边上伸过来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一个老婆婆的声音响起来:“公子,莫要急着起身,再躺一躺……”

      她睁眼一看,一个小男孩儿正捧着竹筒,蹲在她脚边。见她醒来,又害羞地挪开了眼睛。正是中午时分柳树下的那对婆孙。

      这是一间不大的神庙。她四顾一番,发现自己正躺在神像脚下,周围还铺着若干草席,躺着些昏睡不醒的人。军中大夫们拿着药和湿布巾进进出出,时不时有人喊“大夫,这边醒了”“水没有了,去井里取一点来……”“那边的抬进来”——

      一处被辟作中暑之人临时救治点的神庙。

      “不碍事,多谢婆婆,”曾弋支撑着坐起身,对照顾她的老婆婆行礼道,“有劳您了。”

      老婆婆露出质朴笑容,脸上皱纹中都是局促。“公子不要客气,”她朝那小男孩招招手,“阿难,拿水来。”

      名唤阿难的小孩儿将手中竹筒递过来,依然垂头害羞地不敢看她。她接过竹筒,将其中甘冽的井水一饮而尽,这才感觉昏沉沉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老婆婆又与她聊了几句,曾弋得知游行的队伍已经往前去了,这里留下的大多是体弱年迈之人,既然已沐圣水,便不敢在烈日下久留。老婆婆本欲休息片刻便趁着天色尚早,带孙儿回家去。不料在此看见了被抬进来的曾弋,于是便留下照顾她。

      曾弋问:“婆婆,我睡了多久?”

      婆婆答:“不到一个时辰。”

      曾弋又问:“现在是何时?”

      “午时三刻。”旁边有人答道。

      算起来,像是她根本没有离开过柳树下一般。曾弋四下寻找极乐的身影,发现它蹲在神像肩头,像是在俯瞰万千众生。

      曾弋伸手往怀中摸了摸,纸符一张不剩,刚才扔出去的是最后一张。不对,她突然想起来,自己誊抄后送到先生书房中的那一沓分花符,乃是用淡青色符纸所绘。而适才她抛出的那一张,却是黄色的。

      黄色的纸符,那就是先生还未修改过的纸符。先生说过不能再用,不曾想情急之下,她又用了一次。

      原来的纸符是有问题的。她想起沥日山头所见,又想起先生的那番话,形成了一个大致的猜测。分花符中,先生所改的那一笔,应该就是其中关键。

      若改过,则无妨。若不改,用此符,则见邪魔。

      她想起宗庙大典中自己面无血色,手执长剑的模样,有些不寒而栗。那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吗?还是仅仅是个幻境?

      阿难躲在婆婆身后,悄无声息又羞涩地探头继续打量她。曾弋冲他笑笑,站起身告辞。她脑中还是一团乱,心中却有个直觉,那就是要立刻回到宗庙,去看看那无咎鼎到底有什么蹊跷。

      婆婆拉着阿难的手,两人目送着曾弋离开。神像肩头的鸟儿悄无声息地跟了出去,眼尖的人望见了,便疑声道:“哎,那个,那个……是不是神鸟?”旁人便一头冷水浇下来:“眼花了吧,神鸟也是你我能见到的?做梦没醒吧!”

      阿难拿着竹筒,忍不住对婆婆道:“阿婆,那个姐姐真好看。”

      阿婆哭笑不得地摸了摸孙儿的脑袋:“你傻不傻?人家是哥哥。”

      曾弋自然是听不见这些对话的了。她飞快地赶往放着绿影的柳树,趁人不注意,跃上枝头拿下长剑,落地时正好与一双眼睛面对面。

      癞汉不知何时已经醒了。他半坐在树下,一双浑浊眼睛里,看不出是吃惊还是茫然。

      曾弋无暇顾及,叉手行了一礼,便飞身离去。

      待曾弋赶回宫中,大典的游行正好接近尾声。激动兴奋的游行队伍拥塞在皇宫大门外,人们即便嗓子已经嘶哑,依然鼓掌欢呼,夹道欢送公主的凤辇缓缓没入宫门巨大的暗影之中。

      又一年大典落幕。这一年,游行中天降神君的画面,注定会留在人们的记忆之中。飞花漫天、神鸟展翅的无双胜景,在无数口耳相传中,成为极乐神君光耀万世的最佳注脚。而他与令弋公主的故事,也就从这一天起,在人们一厢情愿的想象中,开始缓缓萌芽。

      殷太常简直被气得半死。曾弋坐在殿中,身上青衫还未换下。阿黛却早已将礼服脱了下来,换回了自己日常所穿的侍女服,静静地守候在曾弋身侧。

      “殿下!你怎么能?!”殷太常在殿前来回踱步,一手手背敲在另一手手心中,接连拍了数十下。

      游行路上出了岔子的事,早有人一五一十地报给了太常。殷太常一听这天女散花的形容,再听对神鸟的描述,心下就已经明白了七七八八。公主的凤辇一回宫,他就已经守在公主殿中了。

      曾弋望着他尚未显出白发的鬓角,心中没来由地升起一丝悲哀。太常啊,究竟是为什么?你到底有什么瞒着我?

      “太常,听民声、辨民意,了民之乐,治民之患,可有错?”

      太常在殿中站定,背手道:“无错。只是主祭之人,乃天命所定,以他人替之,是为大不敬。殿下是否想过,惹怒上天,天若降罚,该如何是好?”

      “天若降罚,就请罚我。”曾弋坐在殿中,目光威严,“更何况,君当以民为天,若不能知晓民生百事,不能救民于水火,不能为民谋盛世,就算日日对天祈福,又有何用?”

      殷太常看着她,颓然摇了摇头。“殿下啊,”他的声音有轻微的颤抖,“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太常于曾弋而言,称得上如师如父。他是她剑术上的启蒙恩师,更是她乔装进入沥日堂学习的重要帮手。她从不怀疑太常的忠心,但是,宗庙前那一个画面,即便在烈日中晒了许久,依然阴郁地停留在她心里,成为挥之不去的一个阴影。

      为什么太常要逼着自己杀了他?那十来个白衣少女,又是什么人?

      她坐在殿中,望着立在堂下的太常,几欲将疑虑问出口,最终还是忍住了。

      “对不起,太常,下次我会注意的。”

      殷太常疾风般转身离去了,带着沉重的怒气与无奈。他一向知道公主殿下有自己的主意,可是他不知道她居然能作出这样有悖常理的事情来。

      天祝国的子民们仍然沉浸在祭鼎大典的欢乐余韵中。极乐神君自那凌空一跃,伴着漫天桐花雨,一举成为街头巷尾最热闹的话题。

      宫中的令弋公主却愈发沉默了。王后带着侍女端着新做的荷花酥来看她的时候,她正支着下巴,对着面前的镜子发呆。

      王后一见镜子,吓了一跳,就要命人将镜子取走。曾弋挥挥手命人退下,走到她母亲身边坐下,将头轻轻靠在她膝上。

      “不碍事,母后,我只想看看自己长什么样子。”

      王后放了心,伸手轻轻托起她的下巴,笑道:“我皇儿当然是生得极美的,怎么,有心仪之人了?
      ”
      曾弋鼓起两腮,撒娇似的撅了撅嘴:“没有。只有心仪之鸟。”

      极乐站在窗棂边,脚下一滑,差点摔下来。侍女们一阵轻笑,王后伸出手指爱怜地戳了戳她的额头:“净说胡话。近几日见太常时常唉声叹气,你又惹他生气了?”

      曾弋手中托着荷花酥,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又听她母后道:“他儿子殷幸,你觉得如何?”

      “咳咳咳……”

      曾弋一口点心正在嘴中,将咽未咽,闻言差点呛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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