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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无诸 ...

  •   了嗔半天没吭声,过了许久才道:“不记得了。”

      曾弋道:“哦,好吧。”这两百年跟大和尚打交道的经验告诉她,和尚不想说话的时候,拿铁棍也是撬不开的。她立刻转移注意力,去听从前的小白如今的老白讲过去的故事。

      老白沉浸在回忆中,面色不知不觉又惨白了一层,眼中说不清是恐惧还是庆幸,双目望着黄沙,道:“谁能想到呢……”

      鬼兵来如飓风,瞬间便将整个山丘淹没。一时间所见尽皆黑雾煞气,小白与那富商眼见着目天女面上显出凄厉凶狠之相,吓得无法动弹。那富商的小女儿却突然像是变了个人,只身冲入鬼兵中,小白只听得身后痛呼惨叫连连,鬼兵本就非人,那惨叫声从鬼兵嘴里发出来,更令人如坠阿鼻地狱。

      狰狞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鬼兵队伍,被挡在身后咫尺之遥。富商爱女心切,挣扎着想要转身去救,却在转头的一刹那被吓得险些晕过去。
      只见他那娇弱的宝贝女儿站在群鬼当中,白衣上尽是猩红血痕,双目赤红,发丝凌风,正与恶鬼撕斗。那模样,教人分不清是神灵还是恶鬼。

      “若说她是恶鬼,她又在救我们;可若说她是神灵,那模样真的……”老白声音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比恶鬼看着还教人害怕。”

      曾弋点点头,像是在认同,又像是在思索:“那依你看,神灵应该是什么样子?”

      老白顿了顿,有些意外地答道:“……神灵法力无边,总不该这么,这么……”

      “这么狼狈,”封老伯接过去,“这么凶相毕露,这么杀气腾腾。”

      老白猛地点头,封老伯每个字都说在他心里。“对,就是,神仙么,就该轻飘飘,仙气飘飘地,随手一挥就将鬼兵都灭了。”

      曾弋笑道:“说不定那姑娘也只是救人心切,在拼命而已。一个凡人,怎么能跟神灵比?”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又自嘲一笑,道:“再说,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神仙?”

      “不是的,有的!”老白却几乎激动得要从地上跳起来,“仙君,真有的,那时候我和秦老爷都觉得,完了完了,这辈子就交代在这儿了,可是身后却突然白光一闪,好像佛祖降临一样,半空里一声佛号,鬼兵就全都消失干净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是真是假。太阳已经落到了沙丘那一边,将沙丘的影子长长地拉下来。目天女的神像在落日余晖中披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芒,神像面容显得更为慈悲宁静——若是老白不说那句“别看她的眼睛”,估计大家还都不会刻意去看,可如今听了老白一番过去,再联想起那双月色下流出血泪的可怖画面,大家反而有意无意地要去关注那双眼睛了。

      沙漠里的风停下来,便可听见小虫在沙粒与枯木间爬行的窸窣声。封老伯招呼着家丁们做好过夜的准备,曾弋见谢沂均将青牛交给周沂宁,转身往沙丘去。

      “你三师兄去做什么?”她问周沂宁。

      周沂宁难得地没有在背后拆台,伸手一指道:“他说那车是掌门专门给你准备的,不能随便丢在那儿。”

      曾弋顺眼望去,只见谢沂均正手脚并用地往沙丘上爬,身旁是背着手踩在银白剑身上,仿佛逆向滑着沙玩的柳沂人——他俩正各显神通,往那沙丘顶上已经被半埋进沙尘中的牛车行去。

      又红又圆的落日挂在沙丘上,牛车剪影正居其中,望之如画。曾弋盯着余晖中的两个身影,心头忽觉一暖,刚才听完老白讲述之后内心那股冲突不去的气,像突然就消了许多。

      封老伯手下家丁动作十分利索,已经捡来枯枝准备生火。他们这火堆放得十分巧妙,正在那目天女神像头颅之下,封老伯往天女下巴那儿一坐,家丁左右散开护卫,便可以既不惧风沙,又不怕血目。

      柳谢二人已将牛车连拖带拽弄下山丘,斜斜靠在天女左肩,正好将那神像与旁边支楞出来的雕痕小石连在一起。周沂宁伸手在小石上一拍,对曾弋道:“师叔!这里坐,这石头大小靠背刚好!”

      曾弋点头过去,坐在沙地上,周沂宁说的对,这高度正好可以将肩颈倚上去,小寐极佳。

      封老伯见状,十分灵性地让家丁将柴火堆往曾弋方向挪了挪,自己也跟着挪到了神像耳下。封夏泽一撩袍角,坐在他右侧,头顶正对着神像弧度优美的下颚。家丁们两人一组,围在火堆另一侧警戒。

      牛车边的曾弋一行则有些随意。谢沂均从干粮袋里掏出馒头,拿长刀切了片,叉在火上烤。周沂宁盘腿背靠车轮而坐,又从乾坤袋里掏出玉蟾来看——自打进了沙漠,这小东西的红眼睛就一直半睁不睁,恹恹欲睡,精力十分不济。了嗔不知何时爬上了青牛的背,此刻正对着东升的弯月打坐。

      封老伯示意老白到他身侧坐下,让冬晖给他一个酒囊和几条肉干,自己也拿着根肉干撕起来,边撕边随意道:“老白,喝两口酒——你这手也是那次受的伤?”

      老白包着绷带的手托着酒囊,灌了口酒润了润喉,“咕咚”一声像是吞下了数十年旧时光。

      “正是。”他放下酒囊,目光飘向火堆之外的远方。

      那夜鬼兵消失干净后,小白和秦老爷两人犹自抱头,在沙尘漫天里瑟缩许久,方才探头察看。不出意外,秦家小女儿已葬身黄沙,秦老爷将她从黄沙中刨出来,却见白衣上只余沙尘,并无半点血迹。事至此,两人都觉得方才月光下的诡异画面,竟如同梦境,梦醒后无一处可寻。

      “我寻了匹马,帮秦老爷将女儿尸首驮着出了沙漠,回家后不久,整条左臂便起了变化,”老白看了眼绷带,“当时就想,秦老爷这样年过半百,痛失爱女,与他相比,我失了条左臂算什么。只是……时日一长,人们过这沙漠时,再没见到目天女的踪迹,于是便纷纷传言我是……说我是……在沙漠里害了人,日日有鬼找我,我发了疯,因此放火烧了条胳膊。”

      老白嘶哑的声音还在夜风中回荡,他沉默地又仰脖子喝进一口酒。曾弋抱膝靠在石头上,看着天边那轮弯月。

      众人一时沉默,只听火堆中柴火噼啪轻响。月亮将大漠照得一片莹亮,目天女的神像圣洁如玉。封夏泽突然开了口:“白老先生,您说的这个目天女,与无诸国又有什么关系?”

      “……神女现,无诸兴,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说法,”老白静默片刻,像是要把憋了半辈子的话一口气说完,“传说中,无诸国是因为无诸神女而建。”

      原来,这无诸国本是沙漠边缘一片废弃的城垣,栖留的多是些穷凶极恶的流亡之徒,或是家贫无计的逃荒之人,在这神鬼不辨,善恶难分的地方,逐渐聚集起一个镇落。这片无主之地不断扩张,接纳着那些不得不抛弃过去、丢掉身份的人,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招来了凶残的亡命徒。

      杀戮席卷了这座无主的城池,悲鸣痛哭之声上达天庭,于是天帝命无诸神女降世拯救城池中百姓。在那片鲜血淋漓的尘世中,凭空出现了一座无诸神女像。神像双目无瞳,身刻偈语,怀抱琵琶,右手臂上还卧着一名降世的罗汉——就是后来的无诸国君。

      历经患难的人们将这位降世的罗汉簇拥上国君之位。罗汉无奈,只好以佛偈之名,建无诸国,明纲纪、弘佛法,带着一帮无处可去的流民,历尽七载艰辛岁月,在沙漠中建起一座繁盛的佛国。

      众人听得神思恍惚,眼前这荒颓的巨石阵与繁盛的佛国景象相去甚远,那个藏在历史图景中的小国,仿佛已在墨蓝的天空下化作剪影,只留一道寺庙屋檐下悠远的风铃声。

      “……后来呢?”风铃声远去,是封夏泽开了口。

      老白擦了擦嘴角的酒渍,拧上酒囊盖,道:“……佛国日盛,中州之地的国主也起了戒心,还没等他派人来探,这无诸国的国君,就圆寂了。”

      无诸国国君登位后也不曾还俗,只说以僧人身份,代为管理国家。无诸国建国七年后,国君将国主之位传给他选定的继承人,次日便在神庙中坐化了。当下举国哀戚,行三年国丧之礼。岂料三年后,大难突降,不知为何,无诸国中居民一息间尽数消散如烟,黄沙莽莽间,仅留空城一座。往后百余年,尘世变幻,白云苍狗,黄沙覆盖了昔日城楼,传说中的无诸国便湮没在历史长河间,连史书上也不曾留驻一笔。

      “这……无诸国不是上天庇护之地吗?怎么又遭大难?”周沂宁十分不解,“难道真的是祀奉神女之故?若是因此而降天火惩罚他们,那他们也太惨了。”

      “这就不得而知了。”老白道,他的眼光仍旧停留在火堆上,“无诸国的事都是小时候我爹给我听的,要不是……要不是我亲眼见到这尊神像,我自己都不会信。”

      “您是说,这尊叫目天女的神像,就是从前的‘无诸神女’?”曾弋听明白了,她低头在面前的沙土上绘出两个字符,“‘无诸’便是这两个字吗?”

      老白侧头看了那字符一眼道:“仙君,我……不认得。但我认得这尊神像,她的样子,我一辈子都……”

      封夏泽看了看,又在掌心中描摹了一番,道:“不错,正是‘无诸’二字。”

      封老伯神色沉沉地点了点头。一阵风吹得火堆乱跳,众人一时都没有开口。天边弯月如钩,了嗔仍端坐在青牛背上,夜风令他袍角轻微颤动。曾弋轻轻靠在石头“椅背”上,在这墨蓝天际下,这火堆边,这万籁俱静中,飘远了思绪。

      沙漠中有漫天繁星。沙漠中有沉醉晚风。细沙穿过指尖,温暖又温柔。

      曾弋没来由地想,风岐此刻在做什么呢?

      她抬头望向深深的、渺远的苍穹,感觉满天星斗都化作了他的笑脸。

      太多年没有想念过一个人,她早已习惯了。这种无牵无挂的感觉赐予她安心,也赐予她孤独。

      有人拿出埙,篝火边便响起了苍凉的古调。前尘往事从曾弋眼前一晃而过,她耳边仿佛响起了许多人声。

      “城要塌啦,快走啊……”

      “妖怪!是妖怪啊!!救命啊——”

      “殿下会救我们的!”

      ……

      无数妇幼在嚎哭,无数男子在嘶吼。

      她睁开眼,封老伯已经微眯着眼,靠在神像肩头睡着了。封夏泽正严肃甚至有点严厉地看着她,耳边声音突然潮水般消退。

      曾弋看着封夏泽不自在移开双眼的动作,无所谓地笑了笑,又再靠上石头,闭上双眼,陷入一片遥远的嘈杂。

      不对——曾弋突然睁开眼睛,那些声音,是从她身后的石头上传出来的!

      她又将耳朵轻轻地靠上石头,果然,那些男女老幼的声音便如潮水般,再度涌进她的意识。

      在这一片哭喊尖叫声中,她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沂世,你还能动吗?”

      是掌门!掌门和李沂世!

      曾弋屏息再听,似有风声呼啸,李沂世的声音嗡嗡作响,听不清内容。

      “了嗔,”曾弋看了眼熟睡的封老伯和喝了酒已经迷糊的老白,在灵识里呼唤现在唯一可能解惑的人,“大师,这沙地下是什么地方?”

      了嗔似是肩膀一震,大概被她突如其来的呼唤吓到了,半晌才回应道:“殿下,问这个做什么?”

      “我听到了掌门的声音,”曾弋道,“从地下传出来的。地下还有东西?”

      了嗔已经转过身来,睁着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看着她。

      “有。”

      曾弋正欲开口,突听谢沂均和冬晖同时发出一声暴喝:“什么人!”

      柳沂人更快一步,已经斜掠过去,一剑挥出——

      一道黑影一闪,转眼便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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