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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玉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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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弋举步就要过去,却听风岐道:“等等。”
他手中托着一枚冉冉浮于半空的红珠,站在一步之外。珠子中流淌着红色光焰,静如尾羽,动如烈火,望之目眩。淡淡红光映在他脸上,生出一种奇异的、动人心魄的俊美。
“这是火珀,”他轻声道,“你戴在身上,便不会觉得冷。”
曾弋只是立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
风岐笑了。他左手在身侧动了动,像是要伸手过来抚摸她的头发。半晌却又停住了,只将右手掌心的火珀向前推了推,那火珀便如有灵性般,轻轻落在曾弋手腕上,延展出红色丝线,绕成了一根红绳,绳端便缀着那颗流光溢彩的火珀。
曾弋垂头看了一眼,火珀已经收了光芒,低调地栖息在她手腕上,像是寻常小女儿家戴着的本命红绳,末尾系着颗珊瑚珠。
她伸手抚了抚那颗珠子,对风岐道:“谢谢。”
风岐嘴角的笑意淡了。他抿了抿嘴角,道:“不必客气。”
水面又刮起了风,似有轻微的脚步声在风中响起。树林另一边,谢沂均的声音再度传来:“靠靠靠!这什么玩意儿,恶心死了!”随即便听见拔刀挥砍在草地上的声音,间杂着一声“呱啊——”
曾弋快步穿过树林,眼前豁然一亮。这是一片开阔的平台,地面仿若玉石砌成,在月光下莹莹发光。平台分外平坦,没有一级台阶,整体往水中延伸,直至没入水面。
谢沂均便在那平台中间,持刀四顾,分外狼狈。
周沂宁闲闲地靠在平台边的栏杆上,仿佛在观赏一出大戏。梁力千被他挂在栏杆上,像是等着被晾干的大鱼。
片刻后,谢沂均又挥刀砍了出去,借着他的刀光与月影,曾弋终于看清了——
那是玉蟾。
与那碎掉的幻境之桥上雕刻的一模一样的玉蟾,正围着谢沂均蹦蹦跳跳,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它们通体莹白,与这平台仿佛同质,因而若不细看,绝难发觉。
见又有人往平台中来,那七八只围着谢沂均玩儿的玉蟾纷纷放弃纠缠,蹦蹦跳跳地朝曾弋过来。
“师叔——小心,这些家伙黏人得很!”谢沂均举刀发现没了对手,赶紧出声提醒。
打头的玉蟾已经跳到了曾弋跟前,它个头约莫是身后几只玉蟾的两倍大,眼珠深红,正蹲在曾弋身前呼哧呼哧地喘气。即便如此,曾弋也只能看到动作,不能听到声音。
后头几只玉蟾赶到后,并不围上来,只是左右分作两列,一只跳到一只身上,叠罗汉一般立了两根“玉蟾柱”起来。
“这是做什么?”周沂宁已经好奇地凑了过来。
红眼玉蟾还抬头望着曾弋。那两根“玉蟾柱”之间,却隐隐泛起白光。谢沂均匆匆跑来,挥刀便要砍,曾弋赶紧叫道:“别!”
说时迟那时快,风岐已如影子般掠到谢沂均跟前,架住了他挥刀而出的手,笑道:“三哥,不急,你看——”
曾弋埋头看着红眼玉蟾,一时没明白它的意图。那红色的眼珠里似有影子晃动,如雾气般散发出来。
那一刻她突然想起了某些熟悉的场景片段,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将那冰凉的玉蟾转了个身。
六只叠成柱的玉蟾似乎十分高兴,齐“声”张口——依然没有声音。
但曾弋她们都惊呆了。
红眼玉蟾眼中出现的光影,映照在六只玉蟾织成的光幕上。正是无影桥。
光幕之中,只见一道月白身影走上了那幻影之桥。他在桥上顿了顿,看向前方,似有些意外。
“这是……殷公子?”周沂宁低呼一声,不由得对他师叔看去。
曾弋看着光幕,没有说话。
谢沂均无意中瞟了眼身侧的风岐,见他脸色不太好看。
无影桥上的殷九凤又朝前走了两步,只见他恭敬地行了个礼,身前一双白皙的双手将他扶起,却是位温柔美丽的夫人。夫人身侧站着个高大英俊的中年男子,对他微微点头。
曾弋心道,这该是我那九叔的爹爹和娘亲了。她凝神看着,只见殷九凤退开一步,拔剑而舞,像是在向父亲展示课业进展。
剑法精妙,父亲含笑点头,叫了儿子过来坐下,母亲取出手巾,给他擦汗。一家三口笑语晏晏,十分幸福。
“声音呢,怎么没有声音?”谢沂均看着那画面,却听不到声音,不觉有些抓耳挠腮。
周沂宁的声音淡淡传来:“被你一刀砍啦,喏——”他伸手指了指玉台中央,果然有个白色凸起的影子,正是一只早已咽气的玉蟾。
原来他心中最想要的,还是父母在旁,同享天伦,曾弋心道,那他对绿珠这般执着,又是为何?
“咦,他们怎么?!”周沂宁一惊。
光幕中,母亲的影子化作一团青烟,转眼便逝。殷九凤已经软软地瘫倒在地,“父亲”一手拎起他的衣襟,腾空而去。
谢沂均双目圆睁道:“这便是……这便是,落入幻影之后的结果?我靠,这都能,这都能……”
曾弋点点头道:“看来,之前的那些仙门中人,大多都被抓了。”一念成谶,还真被她猜中了。
“那大师兄,也可能……被抓了?”周沂宁问道。
“嗯。”曾弋简短地应了一声,目光被光幕上出现的下一个人吸引了过去。
那人也是一袭白衣,形容端正,上桥的姿势宛若上朝。他不入朝为官实在是可惜了,曾弋心道,她分明记得此人少年时向来对修行不太感兴趣,一心只想经世治国的。
如今他仙家之首不也做得好好的?可见少年时期所愿,总归作不得数。
殷幸一路上了桥,像是并未遇到什么阻碍。曾弋觉得无趣得很,便抬头往风岐的方向瞟了一眼。
不料风岐却很专注,甚至算得上有些郑重地看着光幕。谢周二人脸上流露出一丝期待的促狭之意,毕竟得以一窥这位声名在外的云门家主心底的秘密,机会可说十分难得了。
幻影中的场景一变,桥栏杆矮下去,变成了一道弯曲的回廊,回廊外是一片碧波,挤挤挨挨的荷叶铺满水面,间有若干亭亭玉立的荷花。
曾弋呼吸一滞,这是……这是沥日山上的荷塘。
殷幸负手站在荷塘前,荷花在风中摇摆。而光幕中一直未有人出现。
周沂宁喃喃道:“奇了怪了,难道这位殷宗主心底的欲望,便是这片荷塘?”
话音一落,光幕中便有人影一闪。那是个淡色罗裙的秀丽身影,怀抱一捧荷花,看不清她的脸。只见她向殷幸走去,脚步轻盈,像是十分愉悦期待。
殷幸转身看向她,脸上表情说不清是厌恶还是愤怒。手中已是寒光闪动,长剑既出,穿透了身前之人的胸膛。
尽管心知是幻境,曾弋还是觉得胸前一痛,像是生生刺在了她身上一般。
风岐手一挥,光幕四散,幻境尽碎。曾弋松了口气,抬头看向他,却见他将头转向一边,道:“有动静。”
玉台果真发出了轻微的颤动,转眼便有闷雷般的声音从远处滚滚而来,水面似有白光闪动。
“我靠!”谢沂均大吼一声,“裂开了!”
只见白浪滔滔,夹着电光雷霆滚滚而来,曾弋只觉得脚下一空,便从裂开的玉台掉了下去。
其下不知深几许。
曾弋跌落下来的那一刻,却想起幻境中殷幸刺出的那一剑。看来殷幸是真的恨死了令弋公主。
虚空和未知,都令人恐惧。一脚踩空的感觉并不好,尤其是在本以为安全的地方,脚下突然被抽空,错愕震惊都不足以形容当时的心情。
那种感觉,是彻底的无望吧,她在半空中想着,下跌的速度陡然减缓了——有人将她抱住,稳稳地落在了地面上。
是风岐。
四周一片漆黑,曾弋侧头靠在风岐胸前,温暖干燥的气息传过来,驱散了点点寒意。
一声“咚”的闷响,落地的梁力千□□一声,旋即又昏死过去。
谢沂均和周沂宁紧接着滚落下来,发出低声呼痛声,互相搀扶着站起来。
周沂宁念了个燃灯咒,刚要点亮掌心焰,便听黑暗中有个声音低低笑道:“这位小兄弟,我若是你师叔,便不想你点灯。”
曾弋面上一红,便要从风岐怀中跳下来。风岐微微倾身,将她放在地上。
谢沂均闻言喝道:“谁?!”
周沂宁手上动作顿了顿,道:“裴公子,您说笑了——”
曾弋恰此时开了口,道:“燃灯。”灯光一跳,地下的场景便尽数呈现于众人眼前。
裴再思一人坐在轮椅上,身后的薛天煞不见踪影。曾弋四下一望,也不见申屠嫣然和顾兰叶的身影。
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裴再思“刷”地挥开折扇,徐徐道:“此乃幻影术,越早破障,便越早到此地。破不了,那就只好去那边了。”他合上扇子,朝前方一指。
前方隐隐透出亮光,还有断断续续的嘈杂喧闹之声传来,使人听不清是哭是笑,是吵是闹。
又听裴再思道:“我道是姚家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宝贝,原来却是兜了个这么大的圈子,要将仙门百家都套进来。曾姑娘,你可知他们做了什么打算?”
曾弋道:“不知。”
自裴再思现身起,风岐便一直有意无意地挡在她身侧,再迟钝如她,也该意识到此人不妥。如今这裴再思一开口说话,三句中便有两句要扯到曾弋身上,实在教人有些不舒服。
他看着斯斯文文,讲起话来却有些阴阳怪气。饶是曾弋近年来已被磨砺得毫无脾气,此刻也不是很想搭理他。
“呵,连你也不知,”裴再思倒不以为意,又轻轻晃了晃扇子道,“人都关在那边,过去探探便知分晓。各位可有兴趣?”
“可要我们助你一臂之力?”曾弋侧头看着他。
“不必。”他轻挥纸扇,那轮椅便虚虚腾空而起,径直向前而去。
谢沂均不失时机地“靠”了一声,周沂宁望着那离去的身影,道:“所以……薛天煞是不是傻?”
几人举步,也朝那尽头光亮处走去。走了几步,曾弋回身对谢沂均指了指墙角。谢沂均会意,大步过去,将昏睡不醒的梁力千扛上肩头,几步跟上。风岐照旧走在最前头,将曾弋护在身后,缓缓靠近那人声鼎沸、灯光璀璨的所在。
穿过黑暗的甬道,便是一处宽广至极的大厅。厅极大,左右均看不到边。厅顶极高,穹顶如入云端。厅内红烛高烧,壁上明珠高悬,照得每个角落纤毫毕现。
最奇异的是厅中人。
如此之广的大厅内,却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有仙门弟子,也有贩夫走卒;所在场景均虚化重叠,有山林小溪,也有街头巷尾,仿佛各个不同的小世界,重重叠叠地垒在这大厅中。
裴再思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才是娑婆引。”他停在大厅门口,似在等候,又似在观望。
“传闻中娑婆引又分三种,其中下品为‘念’,喝之能让人沉醉于意念之中,生平念念不忘之人、之事,都可在醉酒时重见。譬如此刻厅中所见,便是下品的威力。”
挑着货担的货郎从他们眼前经过,身后追上来一群小孩儿。“拨浪鼓,我要拨浪鼓——”货郎停下来,拿出一个拨浪鼓递给扎着两根小辫儿的小姑娘,小姑娘拿着摇了摇,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她转身往墙角跑去,那里躲着个脏兮兮乱蓬蓬的小姑娘,“给你,”小辫儿说,“送给你!”
“你看,曾姑娘,多好的孩子。”裴再思一边说,一边驱车进了门。
脏兮兮的小姑娘接过那个拨浪鼓,露出胆怯的笑容,正要开口道谢,便被这长驱直入的轮椅给撞散了。
曾弋正待惊呼,只见轮椅过后,那小姑娘的模样又浮现出来,仿佛只是被穿透的迷雾,重新汇聚成原本的形状。她张口道:“谢谢……小姐。”稚嫩的嗓音在空旷的大厅里生出了片刻回响,转眼又被尘世喧嚣所淹没。
一路向前,穿过紧紧偎依着的夫妇、走过携手而行的挚友,裴再思的声音如同画外音般,凌驾于众声喧哗之上,淡淡地继续道:“……中品为‘感’,酿酒之人可以在酒中注入自己感受,愤怒、悲伤、痛苦、快乐,不一而足,饮酒者便可神魂为之所感、所动……
“甚至,为之所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