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求退休》身无长物

4、无间戾火

　　微风吹过天净峰后山巨大的榕树，为夏日带来一丝凉意。叶子间斑驳的光影，晃动在君池出神的脸上。这是他以前最喜欢来的地方，因为人迹罕至，能让他稍稍喘一口气，安安静静地待上一会儿。
　　拜师已经两个月了，君池的生活简单而平静，甚至可以说极有规律。卯时起床修炼，辰时进早食，巳时听师尊授课，午时继续修炼，申时进夕食，亥时入睡。这样的作息一向是云海宗的规矩，君池当年刚入山门时也是这样过来的。天净峰上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和君池记忆中一样，就连这棵榕树上的树疤都没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的，是人。
　　“一百三十一，一百三十二，……”
　　君池回过神来，看向眼前正在踢桩的少女。在他的印象里，师姐楚薇薇是个极为温柔的人，温柔得近乎懦弱。不知道为什么，她明明是师尊的亲传弟子，当年却并不被其他内门弟子尊重，甚至有些外门弟子也是一种敷衍的态度。而现在，对了，君池差点忘了，天净峰上并没有内门弟子，只有他们师徒五个罢了。
　　前几日楚薇薇来这里寻他吃饭，一眼便看中了这棵巨大的榕树，一边嚷嚷着“三师弟你不够意思，这样好的地方你都不告诉我”，一边把她体修用的东西通通搬到了这里。结果那一日她兴许太高兴了，在踢到二百六十八下的时候，石桩应声而断，飞溅出来的碎石差点洒了君池一脸。
　　最后，沮丧的楚薇薇获得了一个新石桩，是师尊亲手做的法器，不仅不容易踢断，还有灵气附在上面。楚薇薇多云转晴，开心地决定每天多踢一百下。
　　这样的师姐让君池感觉陌生，但更多的是高兴。也许，不会再有人能欺负她了。
　　“师妹！”
　　远处传来洛清的声音。君池并不想看见他，就如同他每天不想看见师尊一样。他记忆中的洛清不是什么好人，也谈不上是个坏人，顶多是个小人。在师尊面前谄媚巴结，在他们这些师弟师妹面前便是飞扬跋扈，像是长了两幅面孔。他没学会师尊那套表面功夫，倒把内里的骄横与目中无人学了个透彻。
　　洛清在君池和若愚入门的那天闭关了，要巩固刚刚突破的筑基境界，刚刚出关没几日。见他从前面走来，君池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施了一礼。
　　“师妹，三师弟，秦朗他们来了，我们过去吧。”
　　“咦？那只花孔雀不在天主峰修炼，跑我们这里来干什么？”盛千河生活朴素，为人端方，教出来的徒弟却和他格外不同。秦朗喜欢各种精致的、闪闪发光的小玩意儿，不管是有灵气还是没灵气的，高阶的还是低阶的，凡是他觉得好看的东西，总要想法子佩戴在身上。在自己师尊面前尚知收敛，到这里闲逛时则必定要炫耀一番，楚薇薇不喜他的做派，总叫他“花孔雀”以示调侃。
　　君池心中一凝，他大概知道这些人是来干什么的。明年云海宗将会同妙音天的和尚，举行试剑大会，要求练气期和筑基期的弟子们之间相互比试，金丹期的弟子若想比试，只要下战书即可，主要是想看一看两家门派年轻后辈们的水平。盛千河将此事全权交予大弟子秦朗办理，其他各峰弟子协理，是想要好好历练他们的意思。
　　当年的试剑大会君池也是参加了的，他在拜师不到半年的时间就进入炼气期，可以称得上是天才了。凡人要入修仙门，悟性十分重要，有的灵光一闪，立刻就会引气入体，有的蹉跎半生，才领会上一两点其中奥妙。
　　而这一次，君池身负修仙的记忆，入门更快，他也没有掩饰自己的意思，现在就已经是炼气期了。相比之下，小师弟若愚就要慢得多，天资也没有君池想像的那么好，让他不禁怀疑，这个孩子是怎么爬上的登天梯。
　　君池慢吞吞地跟在师兄和师姐后面，远远地就看见闪着金光的秦朗。他胸前挂着一个琉璃瓶，瓶子里装了半瓶金沙，阳光照下来流光溢彩，闪瞎人眼。
　　“还是你们天净峰凉快啊，清霜真人名不虚传，随便用一点灵力都是凉的。”秦朗一边说着，一边把胸向前挺了挺，大片金光瞬间照进三人的眼睛里。
　　“呀！花孔雀你干什么！靠后一点！”
　　“哼！楚薇薇你懂不懂礼数，你要叫我哥师兄的。”秦暖从秦朗身后钻了出来，一见到楚薇薇就很不客气地嚷了起来。
　　“秦小暖你才是不懂礼数，我比你大，你应该叫我师姐才对！”十二岁的楚薇薇，看着十一岁的秦暖，不甘示弱。
　　“胡说，我比你拜师早，我才是师姐才对！”
　　“哼，咱们那时候都是吃奶的小娃娃，你说拜师就拜师啦！”
　　“楚薇薇，你是不是想吵架！”
　　“秦小暖，你是不是想打架！”
　　说起打架，秦暖想起来当年被楚薇薇支配的恐惧，但仍硬着脖子不肯认输，两人拉拉扯扯地到一边继续再战去了。
　　秦朗无奈地摇了摇头，感叹道：“他们感情真好呀！”
　　洛清本想将她们拉回来，又一想师妹也吃不了亏，听他们谈正事未免无聊，还是由她去吧。同秦朗一起来的还有天值峰首徒孟石耳，天水峰的姐妹花林书珮、林书瑜，天啸峰的白九酒，并其他同门，基本上云海宗这一辈的佼佼者都在这里了。
　　秦朗说天净峰又凉快又清静，几个人便找了一间大屋子，谈起了试剑大会的筹备工作。
　　君池为几位师兄师姐上好茶，尽了地主之谊后，便坐在了下首的椅子上。眼前的几位同门都差不多一起长大，秦朗洒脱，洛清端方，孟石耳温和，白九酒率直，双胞胎柔美动人，各有特点，关系极好。几个人谈起正事，都是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一扫平日的嬉笑玩闹，君池坐在那里，俨然一个局外人。
　　他回头看向窗外，楚薇薇正和秦暖两个人，头挨着头蹲在地上，不知在说些什么，说得急了，楚薇薇推了秦暖一把，她也不生气，爬起来两个人继续嘀嘀咕咕。
　　真好呀，君池心里想，这样的日子真好。有吃有喝有房子睡觉，有师尊教导，有同门陪伴，师姐平安无事，快乐无忧。每个人都过得很好，包括他自己。
　　也许，那段记忆真的是登天梯上的幻象吧，现实毕竟是不同的，那些可怕的事情，永远不要降临才好。
　　“君池，君池！”
　　洛清的呼唤拉回了君池的思绪，“怎么了，师兄？”
　　“刚才我们在说妙音天来人的住处问题，”性急的白九酒接过话来说道，“那帮和尚毛病忒多，什么朝饮露水晚沐风，什么不见酒肉不见血，娇气得很。那些没有峰主的地方肯定不能让他们住，太慢待了，我们其他峰内门弟子众多，不好协调。所以到时候除了几位长老住在天主峰，剩下的小弟子就让他们住在天净峰吧。”
　　君池记忆中的试剑大会，并没有人住在天净峰，大概是师尊喜静，拒绝了。
　　“若是师尊和师兄都同意，我并没有意见。”
　　“是这样的，君池，”洛清摸摸鼻子，看起来不太好意思，“我知道你喜欢独居，可我们天净峰房舍也不是很多，又长时间不住人，所以接下来的日子，要麻烦天物峰的师兄帮我们整修房子，包括你现在住的那间。所以，你能不能先搬到师尊后面的西厢房？我昨天已经和师尊说过了，他也是同意的，等试剑大会结束后，再搬回来就是了。”
　　君池的心里当然是不愿意的，刚拜师那天，师尊就说他和若愚年幼，先住到后面的厢房，方便照顾。当时君池以习惯独居为由拒绝了，他怕自己一个忍不住，晚上冲到师尊的卧房和他同归于尽。结果就只有若愚住在了东厢房，现在他也必须过去了。
　　君池抿了抿嘴，说道：“可以，只怕打扰了师尊。”
　　洛清舒了一口气，说：“无事，师尊最是包容，无需担忧。”
　　他们回过头来，继续讨论其他事项。君池慢慢放松了僵硬的身子，再次回头看向窗外的师姐。楚薇薇正指着秦暖哈哈大笑，秦暖恼怒地转身想走，被楚薇薇一把拉了回来，两人闹在了一处。
　　是了，那只是幻象，这里的人都很好，师尊也很好，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当晚君池就搬到了言蹊屋后的西厢房，那里的用具都是现成的，君池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东西，他和师尊的窗子就隔着不足五步的距离。
　　晚上，君池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洛清说他不遵门规，不敬师长，拿着戒鞭打他，把他关在了柴房，那里没有窗子，黑得仿佛连自己都要找不到了。
　　他梦见楚薇薇偷偷跑来看他，她带着满月的月光一起从柴房门口进来，仿佛被打了一层柔光，美丽得不似凡人。
　　他梦见同门们看见他就远远地躲开，眼中有嫌弃，也有惧怕，只有楚薇薇摸摸他的头，说没关系，师姐照顾你。
　　他梦见那一日，他去寻师姐，却在门口听见了师姐小声的哭泣。他趴在窗户上，看见往日清冷出尘的师尊抓着师姐的手，撕开她的衣裳。楚薇薇转过头，满是泪痕的脸对着他，她看见了他，却什么也没说，只屈辱地闭上了眼睛。
　　梦里的他急切地想冲进去阻止这一切，但身体却动不了。屋里的师尊突然回头看见了他，轻飘飘地一挥衣袖，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梦见师尊将他推进修罗界，连一丝多余的眼神都没给他。
　　他梦见师姐穿着火红的衣裙，从天净峰上一跃而下。他在峰底寻了许久，等找到时，已是红颜枯骨。
　　“不要！不！不要啊！”
　　君池尖叫着从梦中惊醒，外面响起了敲门声：“君池，怎么了？没事吧？”
　　是师尊！君池压抑着心中的惊异与仇恨，低声说道：“无事。”
　　屋外的人并没有走，反而轻轻推门进来了。言蹊坐在君池的床边，看着他布满冷汗的小脸和陡然僵硬的身子，摸了摸他的头说：“做噩梦了吗？要不要和师尊一起睡？”
　　“不！不用了，师尊早点歇息吧。”君池的声音仿佛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
　　好在屋里一片黑暗，师尊大概也没有看清他的表情，总算没有多说什么，起身离开了。听着房外人离去的脚步声，君池盘膝坐在床上，慢慢感受着体内的异样。
　　没错，无间戾火。
　　这是他当年被打入修罗界后，得到的一种异火，与他的火灵根极为相配。火焰为黑色，生灵凡触之，如堕阿鼻地狱，痛苦不堪，至死方有解脱。他也是凭着无间戾火横扫魔界，登高为尊。在决定打上云海宗之前，他将无间戾火和自己融为一体，用起来更加如臂使指。
　　再次拜师之后，他一心沉浸在仇恨与迷茫中，竟把它忘了。现如今，君池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一团小小的黑色火苗，在他将要结金丹的位置闪动着。
　　它与自己的灵魂相融，修为低微时还不能燃起，随着修为增长，它终于第一次让主人感受到了它的存在。
　　它，和刚才的梦镜一起，仿佛都在嘲笑着，自认为那一切都是幻象，自认为现在的师尊是好人的君池，有多么的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