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6、决斗(下) ...

  •   她说话时不刻意运劲,众人施展耳力,依稀听见她嗓音嘶哑低沉,与她的年龄毫不相称,更不似练武之人,均感奇怪。
      当年的忘忧阁是个阴邪门派,她将决斗之地选在鼍山,不免引人揣测她与忘忧阁的关系。有人联想起她的容貌,暗自心惊:“她莫不是忘忧阁的旧人……练了什么容颜不老的邪功……?”
      董五爷见她一句客气话也没有,听起来冷清清的,却无倨傲之意,心下也颇疑惑,不过脸上仍然挂出“童叟无欺”的金字招牌,笑道:“阁下方才已与孟贤弟交过手,何必再问小老儿神剑何在?”
      阮纯君淡淡道:“方才‘无影妖刀’使的不是血麟剑。”
      董五爷“咦”了一声,惊道:“这倒奇了!恕小老儿冒昧,敢问阁下可看清了?当真不是?”
      阮纯君道:“我没看清,可我知道不是。”
      这句话别人说来要么傻气,要么傲慢,在她这里却如白水一般清淡无味,董五爷想:“此人确实有点儿意思。”
      他哈哈一笑,朗声道:“阁下有所不知,小老儿徒有几间金银铺,承蒙各位朋友抬举,经手过几件珍奇玩物,替无价宝寻一寻有缘人罢了。孟贤弟听说我为人本分,间或送来神剑命我擦拭,我见那神剑之妙远胜稀世奇珍,不敢不尽心从命,谁料此事传开之后,小老儿竟被说成是神剑主人之一,这可真是令人汗颜。”
      他对天抱拳道:“其实血麟剑乃上天所造,神明见赠,小老儿与孟贤弟、弘贤妹三人只是有幸服侍一二,岂敢据为私物?阁下此次找血麟剑之主切磋技艺,只怕我等庸人若是代劳,实是对天神不敬。”
      阮纯君静静听着,听到“上天所造,神明见赠”一句,心神不由得一晃。
      她再也没有见过他,只在很久以前回想过几次。
      关于他的回忆起初总是很苦涩,可是渐渐的,他为她裹伤、教她剑法、安慰她、陪伴她的往昔一一浮现,她想起他时便愈来愈深地体会到,人生在世何其孤独,就算阮毅在她身边也是一样。
      从某年起,她终于决意再也不去想他,将那红裙叠好,彻底压在了箱底。
      他送她的物什大多仍在山洞中原封不动,只有那件红裙,她没忍住,带在了身边。
      她已经淡忘了他的模样,此时恍然想起,他就像是在红裙那样明艳的火色中焕发光芒,面目模糊。
      蓦地里“嗤”的一声轻响将那红纱撕得粉碎,阮纯君猛地回身,只见一团青烟自草丛深处激射而来,她挺剑斜纵,剑身一圈,剑气顿时如浪荡开,青烟四散不见。
      就在此时董五爷又从身后袭到,他手中两道金光势如闪电,一击右肩,一取小腹,她回剑一扫,剑身与金光“当”的一交,他顿时右臂剧震,全身一晃,攻向小腹的那道金光便无法再进,堪堪擦衣而过。
      她只觉一阵劲风扑来,情急之中向后一跃数丈,站定时仍连挽剑花、运劲护身,防备敌人再次攻来。
      芒草丛中白穗如雪花飞扬,铺天盖地。
      那颗火珠造就出半仙体质,她日夜不眠不休也不损精力,如此苦练十余年,如有旁人二三十年之功,可是临阵对敌毕竟是首次,又遇当世罕有之强敌,走过两招之后,她甫一站定便感到一颗心砰砰狂跳,手心冒汗,腿脚也一阵阵发软。
      她此次前来本是视死如归,像她师父那样战死在血麟剑下也无怨无悔,只是眼下神剑尚未现身,她岂能甘心领死?
      草丛中忽然有女子肃声道:“董五爷,她是我弘碧要杀的人,谁要你多事?”那声音空灵灵的散在四方,如风似雾,众人丝毫分辨不出说话人究竟身处何地。
      董五爷奇道:“弘贤妹要杀此人?小老儿怎的不知?”天地间只闻“哼”的一声,董五爷忙拱手陪笑道:“贤妹出手向来是神鬼莫测,小老儿眼瞎没瞧见,多多得罪,还请贤妹勿怪。”
      弘碧刚才扣了一把剧毒的“碧罗砂”,瞄准阮纯君眼耳口鼻散射出去,谁知阮纯君身法极快,剑风极强,毒砂正要散开便被她剑光兜过,尽行扫落下来。
      董五爷此言替弘碧掩过,弘碧却不买账,冷道:“董五爷,我劝你还是别把人当孩子哄了,你这般枉费口舌,人家还不是一剑封了你的招?”
      董五爷笑道:“小老儿不中用啦,弘贤妹莫笑。”他刚才那一番话虚虚实实,确实有意要分散阮纯君的心神,然而阮纯君不似寻常武人,一双眸子总垂着,教人琢磨不透,他心机深沉,没有十足的把握便不愿出手,反被弘碧占了先机。
      阮纯君十几年来远离江湖,一心练功,近两年来打听过血麟剑主人的家数来历,余事则不多问,这会儿她听见弘碧与董五爷之间似有龃龉,并不多想,只道:“我此次来是为与血麟剑一战,三位若是不曾携剑前来,我可以等。”
      弘碧轻飘飘的笑声似鬼魅一般游掠四方,众人听了只觉得脊背发凉,寒毛直竖,刚才瞧见高手相斗而振奋起来的精神又沉了下去。阮纯君与董五爷对话时直似常人,江湖客在河滩上隔着百步之遥,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弘碧这一嗔、一讽、一笑却飘在众人耳中,有种说不出的诡怪。
      弘碧笑完,厉声问道:“怎么?你自以为有本事夺剑?”
      阮纯君徐徐道:“平生夙愿,但毁此剑。”
      “狂妄!”
      弘碧话音未落,牛毛细针已然射到。她发射暗器的手法果然精妙,毒针在空中竟能转弯,前后左右,密织成天罗地网一般罩住了阮纯君。
      这一把极轻极细的“蚀心针”在弘碧厉喝中发出,破空之声几不可闻,阮纯君却能感应到毒针的来势。她练功时无人与之喂招拆招,只能与雨雾飞沙、落叶潜流这样纷繁杂乱的自然相斗,天长日久,练就了这样一种微妙的直觉。
      当时电光火石之间,暗器来得没半点征兆,阮纯君只觉得低处风势较劲,射来之物似在头顶处更稀,立即云剑向天一跃,脸边不知多少冷飕飕的银光擦过,刚刚冒险逃出罗网,又见眼前一道黑影闪现:“看刀!”
      来人喊出“看”字时尚在无限远处,“刀”字出口时却已迫在眉睫,阮纯君凌空提着一口气,无法催运内劲,眼见单刀攻势凌厉,反手削出一剑乃是本能,却也知道这寻常的一剑断然无法御敌,顷刻间,她便要身首异处。
      突袭者孟小童迎剑直砍,正要将她连人带剑一分为二,岂料剑身在他刀下一弯,竟然卷住了刀刃。
      原来阮纯君内力浑厚,运在剑上容易折断寻常钢剑,因此用的是一柄柔韧的软剑。
      孟小童方才被她一剑震断了佩刀,只道她利器、神功俱占,心有不甘,换了一口单刀再战,哪里想到她手中竟只有一柄遇力则弯的“废剑”?
      孟小童一怔,只觉膝上被人踢中,蓦地一痛。阮纯君也忒耿直,明知自己用的什么兵器却想不到以此对敌,幸好她练成藏剑诀后专注力远胜于常人,见机甚速,这才借那一踢之力抽出软剑,纵出闪避。
      孟小童见对手两度在自己手下逃出生天,实在是奇耻大辱,心下震怒,誓要将她斩杀于此。
      他剑眉倒竖,双目似夜枭般杀气腾腾。
      董五爷也大步抢上,手握两根短棍似的金条,与孟小童左右夹攻。
      他平素是个老好人,此时就像换了个人般,目光炯炯,出手迅猛,将两根无锋无刃的金条舞得呼呼生风。
      阮纯君全力施为,以一敌二,不时还要迎击暗器,一招不慎便将丧命。
      众人远远望见芒草丛中金光忽闪,银光腾挪跳跃、纵高纵低,剑气一浪浪横扫,激飞无数草穗。
      那剑气有质无形,化作雪龙一般,一搏金虎,一斗黑鹰,一卷碧云,众人看了心下皆是凛然,想不到世间竟有一人、竟有这样一种功法,孤身力敌血麟剑的三位主人。
      其实藏剑诀来来回回只九九八十一字,字字说的都是如何专精守静、行经运气,其中运用内劲的部分类似于各门各派的入门心法,并无独到之处,劝人专心一志的部分则通于佛道,宜于修身养性,却也未必能成就奇功,否则,忘忧阁主拿到心法后怎会不以为意?
      阮纯君与崔平能将藏剑诀发挥出巨大威力,一则是因为二人心志甚笃,肯在最枯燥的根基之处狠下苦功,二则因为他们同受过血麟剑剑伤,剑伤处渗有神力,若非如此,藏剑诀便如无水之渠、无锁之钥,练得再精深,也没有源源不断的精湛内力可供驱使。
      血麟剑下只有他们两个活口,神剑施威时触发剑中神力,些微神力逸入伤处,经久不消,藏剑诀练的正好又是专注的功夫,二人内观其身,专注到极致处竟能察觉到隐于自身的神力,进而将其导入内息之中,为己所用。
      由于催动神力,二人每次练功时所受的灼痛大大超出常人想象,不过他们都是“一根筋”,痛也一遍遍忍了下来,如此近十年后,经脉得神力滋养——或说锻打——而壮,痛楚才渐渐减退。
      崔平剑法本就精湛,练成藏剑诀后可称通神,阮纯君资质欠佳,不过身上多了一颗火珠,神力更著,施展起来内劲更足,有时候那金条、单刀、暗器已然逼到身前她也能一剑震开,一纵一跃又是极远,可惜她不懂得克敌制胜的妙招,和董五爷等人走了二三十招,仍是相持不下。
      那位“碧玉仙子”藏在草丛之中早已十分不耐,暗骂董孟二人碍事,又怨道:“早知如此,我说什么也不等到今日。”
      她最善用毒,在酒肆勾栏那等地方小指轻轻一弹就能放倒一片,此次只因她在南疆另有要事,才未能先行将她除去。
      她见孟小童位置合适,拈起一枚毒镖朝他便射,竟是要令毒镖从他身上穿出,出其不意,取敌性命。孟小童刀法矫捷狠辣,单就身手而言比余人均高一筹,他听见“嗤”声射向自己后心,缠头贴背就是一刀,将毒镖倒击过去,怒道:“没本事就滚!”
      芒草顿时狂摇乱摆,一个碧绿的身影忽然站在孟小童身侧,和他怒目一对。
      武斗并非弘碧擅场,可她听孟小童一喝,势要逞能,抽出一对“碧玉钗”乘隙就刺。那对“碧玉钗”形似三叉铁尺,钗尖锋锐,在阳光下真如碧玉一般翠绿,显是淬有剧毒。
      他们三人号称“共掌”血麟剑,阮纯君既要挑战神剑,他们以三敌一也不理亏。
      此时阮纯君怯心已去,内力疾吐,用卖艺时“面面俱到”那几招将软剑挥舞成圈,绵绵密密的,以攻为守。三人唯恐刀刃被震脱手,递招时不得不谨慎避开来剑,剑风刮在三人脸上,俱是隐隐生疼。
      这样每使一剑都极耗内力,阮纯君眼看着剑圈渐小,握剑的右臂也感到酸麻,只能全神贯注,强自支撑。
      其时艳阳当空,天高云淡,枯黄的芒草忽焉向西,忽焉向东,“沙沙”“刷刷”相谐,草丛里一条碧影,两道金光,阮纯君与孟小童二人一白一黑,四人如万花筒般变幻缠斗,其中碧、金、黑三者又偶为掣肘,真看得人眼花缭乱。
      众人见阮纯君的对手毫无配合,也不奇怪,只当他们“共掌”血麟剑本就是你不情我不愿,相互牵制了这么些年,彼此之间早生嫌隙。
      有人大摇其头,认为阮纯君太不懂得取巧,若用内劲粘引三人互殴,或撩碧玉钗去刺另外两人,甚至只是出言挑拨几句,局面便有不同。有人皱眉观望,心想:“董孟弘三人联手或可取胜……如此虚耗,却不知谁能捱到最后?”
      其时众人都已看出阮纯君虽然剑风纵横,大开大阖,可是招式平平淡淡,精准却不精妙,并非是上乘剑法。有不少人皆想:“她这是用浑厚内力弥补了剑法上的缺陷,我若能将她所练的内功心法拿到手,嘿嘿……”
      只有与阮纯君近战的三人才能真正体会到那种内力如山崩海啸般的威力,其中董五爷与她同是刚猛一路,可他毕竟已过盛年,内力又差着一截,斗到此时虎口已是鲜血长流,双臂颤抖,再难支撑。
      弘碧钗上喂毒,身上也是剧毒,一到近旁他和孟小童二人便无法尽情施招,缩手缩脚的,更耗心神。
      董五爷暗忖:“再斗下去无非是弘碧失手,我内力不济,届时他孟小妖侥幸胜得一招半式,于我又有何益?”
      他往弘碧和孟小童身上各扫了一眼,手臂陡然一伸,金条向前一递,蓦地绞在碧玉钗中。他顺势振臂一挥,弘碧大惊之下未及应变,便被他一股猛力直直甩入剑圈之中。
      这一下大出各人意料,阮纯君只见一条碧影扑来,“砰”的一下突遭强撞,站立不住,更来不及收剑,转念之间已经飞出老远。
      董五爷这一掷看准了时机,使足了全力,弘碧的身子在阮纯君剑下一劈两半,落地后犹自扭了几下,这才气绝。
      那碧玉钗的三叉本就是用来绞缠兵器的,金条上镌有云纹,咬得极紧,董五爷下手狠恶,钗刃更是深深地嵌入金条之中。
      弘碧浑身是毒,那血溅在地上、草上、阮纯君身上,竟也透着乌青的光泽。
      阮纯君倒地后动弹不得,眼前越来越暗,身上越来越冷,一阵热烘烘的腥臭气息铺天盖地,很快,就什么也闻不着、感不到、看不见了。
      董五爷取出手帕包好右手,小心翼翼地从弘碧腰际取下一个竹筒,平握筒身,运劲用金条在筒底敲了三敲,咚咚咚,嗖嗖嗖,牛毛细针全钉在了阮纯君身上。
      阮纯君一动不动。
      众人在草丛外看不见她,只知道她刚被弘碧一撞,又中了数不清的毒针,藏剑诀的传人居然就这么死了,死透了。
      众人悄悄地彼此打量,董孟二人也相对一望。
      孟小童是个一心只想逞强争胜的武人,他看着董五爷,眼中有鄙夷也有敬畏,有防备也有信任,董五爷的眼神则简单得多:“你我须永绝后患。”
      过了良久,董五爷绕开染血的草丛朝阮纯君走去,孟小童飞身上前,确见她身上银光闪闪,插满毒针,举刀对准了她的心口。
      刀光一闪,他的小指忽然一痛。
      他再欲刺下,却发现刀身异常沉重,手臂瞬间被抽空了一般,提不起一点劲力,“咣当”一声,单刀脱手,一股寒意至上而下直侵全身。
      他尖叫一声,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情,就那样僵在阮纯君身前。
      她勉强支撑着坐起来,抓住他问道:“血麟剑……剑在哪里……?”
      他没有一点反应,她松开手,他闷声倒地,原来已经死了。
      她只记得刚才有一股寒气与她炽热的内力相冲,内力受阻,攒积在心头,烧得她好不难受,那内力越积越多,越烧越旺,忽然像烈焰一样喷薄而出,她这才感到胸口暖洋洋的,转醒过来。
      她自己也没想到麒麟送她的火珠竟然如此神妙,不仅能愈合外伤,还能化去剧毒。
      弘碧毒针上喂的毒物再怎么来势汹汹也只是凡间至毒,她麻痹片刻,经脉气血即复行转,有几根毒针刺中了她胸口的穴道,内力冲破阻滞的同时逼出了银针,其中一根正好射中孟小童握刀的手,仿佛是天意使然。
      她见董五爷步步逼近,喊道:“别动……!”拾起单刀,指着他道:“血……麟剑呢?血麟剑……究竟……在哪里……?”
      她虽有火珠护体,可是这一战下来内力消耗得实在厉害,一时难以复原。
      董五爷万万没想到她竟有命,心下惊疑不定,只得故作平静地停了一停,见她挣扎着无法站起,下腹中依然是毒针密嵌,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嘴角一卷,卷出一个含义不明的笑容:“血麟剑在幽冥地府,我为阁下引路。”
      阮纯君急运内力,可那内力刚到肋下便自回上,无法贯通,她这才意识到原来是另有毒针制住了她胸腹间的穴道,一时间怎么也冲不破,内功圆转不得,威力自然大减。
      眼看董五爷手中的金条行将击落,她举刀护身,可是一场剧斗下来,她连刀都握不甚稳。
      头顶上金条劈风,她眼一闭,忽然听见耳边有人道:“退下。”
      她连忙睁开眼睛,可是眼前哪里还有另一个人?
      董五爷金条仍在她头顶,脸色却已惨变,他缓缓回头,她顺着那个方向望去,只见阳光刺眼,似有一个雪白的身影飘然而至。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