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光元年 都是浮云》频笑辄落

3、第 3 章

　　崔然也是个货真价实的话唠。不出半个时辰，我们便已经知道他家房内的胖丫鬟名叫芝麻，房外的绿鹦哥会念关雎，祖上是生意人专卖虎皮药酒，家底殷实，传至他爹那一代，终于出了个县官。可惜他爹官运不畅，到了五十来岁还是个县官，未能高振双翼，报效君恩，始终郁郁不乐，成天用发了红的眼睛盯着他读书写字考进士。

　　还是我爹娘看得开，把一切连同我这个儿子，都当成了方外浮云。

　　我们三人同住了三天，一直相安无事。白天各自在房里背书写字，到了傍晚便相约出去闲逛，见识见识京城风貌，酒足饭饱，漫无目的溜达到延平门大街，见一间铺子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似有什么热闹可瞧。

　　本朝百姓经历了二百余载的太平盛世，闲来无事都养成了个看热闹的习惯。街口裁缝家的猫上了树，乱臣贼子谋逆被砍了脖子，事无大小，皆可围观。这回，据说是店里的媳妇儿挨了婆婆的打，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找人评个理儿呢。

　　然也拽着我们围过去，说是看看那个梨花带雨的小媳妇儿标不标致，我们三人左突右闪钻到第一排，他奶奶的崔然也！哪里有什么狠婆婆和俏媳妇儿，明明是一个神色傲慢的九尺大汉在卖琴，还是张老琴，还标价千两！

　　我长这么大，琴棋书画，最不堪的便是琴。焦尾绿绮，听听倒还不成问题，真要到我手里也同一截死木没什么差别，早知道就是张老琴，我才懒得钻进来。那粗犷无边腰缠红绫的九尺大汉更让人兴味寡然，琴好歹是个风雅玩意儿，要配它怎么也得是个如晚庭般相貌淡雅的青衫公子，真不知这店家存的是个什么念头。

　　我转身要走，却被晚庭一把拉住：“等等微之，我瞧这像是唐时的玄音琴，且听听它的音色。”

　　好吧，顾晚庭，会揣鸟蛋的君子也是君子，我就知你是个风雅之人。

　　三月十二，晨，风和日丽，宜出行，不宜移床，我来买琴。

　　那店铺门口依旧被围得水泄不通，远远望去，九尺大汉好像把昨日那根红绫系在了头上，颇有绿林好汉的风韵，那张唐琴在他手中，我瞅着，依稀有些发抖。我欺身上前，问那大汉：“这把琴，当真售价千两，一文不少？”虽说昨日夜里便主意拿定，事到临头，一掷千金的豪气还是让我有些肉疼。

　　那红绫汉子尚未答话，就听店外悠悠一声：“且慢。”

　　人群散开，晨风中走进来一抹墨绿色。

　　“这把盛唐玄音，可否借我一看？”

　　我顿时心头火起，又不是只有你一个知道这是把玄什么琴，不用这么了不起当众卖弄吧。我忙不迭用双手按住琴弦，十足肯定的说：“店家，这琴我先看上的，我要了，一千两，我带着呢。”

　　谁知这位满脸络腮胡须的壮士，竟轻轻扳开了我的双手，对这人说：“公子既然知道这琴的名字，何妨弹奏一曲？”

　　这人施然落座，双手抚琴，连眉也未抬，一片琅然清圆之声，如溪云流泉响空山。除了那卖琴人，我连同周围的人群已经化作了一棵棵韭菜，丛丛郁郁，不入他眼。

　　初时见曲江翠鸟，渼陂风烟，芙蓉红蕖，杜陵残照；忽又成万里素秋，落木萧森，关河冷落，茫茫胡尘；高处只有金戈铁马，潼关玉门；低处但闻断壁残垣，草木春深。一曲终了，月涌江流，满室铮铮。

　　半晌，卖琴人一脸郑重之色：“操盛唐古琴，奏长安古意，当真不辜负玄音之名。小可愿将玄音赠与公子，以酬知音。”

　　此人竟毫不推辞，朝那大汉点点头，抱琴飘然而去，又只当我和周围人都是透明的。

　　肉麻肉麻，何其肉麻。

　　早知如此，昨日我只需替晚庭大喊一声，这把玄音就轻松到手。哪像现在，我辗转反侧大半夜，琢磨着晚庭会用它弹一支怎样的曲子，到头来却空欢喜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