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夫人》我自卿卿

2、兰山乱

　　沈澧兰卧房正在墨容与旁侧。
　　他睡不着。
　　墨容与仿佛睡觉时也睁着一只眼睛，沈澧兰在这侧一动，便能听到墨容与一侧也窸窣轻响。
　　沈澧兰深深吸了一口气。
　　墨容与轻轻一咳。
　　于是沈澧兰裹着深蓝被单蜷到榻上一角，很长时间不语不动。愈是睡不着，便愈想辗转反侧，沈澧兰怀间心跳砰砰作响，不由得睁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浑身仿佛无数针尖刺来，又痛又痒。
　　南安寺的夜里死一样的寂静漆黑，沈澧兰想听到声音，想看见光，而只能被困在墙角被衾中动弹不得。
　　他想逃。夜夜都想，夜夜都落空。
　　而今夜，是个例外。

　　月上中天，南安寺便敲了晨钟，天地之间，悠悠钟声，太清冽袤远了，惊得刚模模糊糊有了一丝睡意的沈澧兰一身冷汗，心跳砰然地半坐起身，又小心躺回去。
　　沈澧兰睁着眼睛等待着。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舞者着白衣，月下挥舞袖摆，身形作波花与香草之状，手上及耳上佩沉重繁复的缠花银链，绕月而歌舞。口中唱《山鬼》词，长久的平和之中会有突然的锐音，颤颤拖长，直冲天际。
　　这样的祭礼，沈澧兰夜夜听都觉得凄异，更别说行人和乡民，南安寺所在的兰山方圆十里没有一户人家，居民婚丧嫁娶都是要朝着这个方向瑟瑟缩缩叩首的。若有不敬者，总会莫名其妙地暴尸家中，死状极惨，七窍流血，五脏俱失，最可怕的是双目被剜，却连着一点筋骨，长长地挂在胸前，死人空洞黑暗的眼洞暴露无遗，却挂着两颗血淋淋的眼珠，看见此般死状的人至少要过上半月才能不做噩梦。
　　不敬却没被月华教做成无眼死尸的，大概也就是瘟神楚靖北。
　　沈澧兰倒不怕死人，只觉得恶心，甚至有点庆幸，被弄死的不是他沈澧兰。他想活着，疯狂地想，想活得完完整整血肉俱在。他总用冷冽漂亮一双眼睛，安详纯净地看墨容与杀死那些人，只是有一点藏起的疑惑。
　　沈澧兰听下去。
　　而乐舞戛然而止。
　　山门传来了一阵急促高亢的篪声。荆楚一带特有的乐器，似笛而八孔，作月华教的军号，上一次沈澧兰听见半夜吹号，还是去年中秋兰山被洗劫时。
　　他听见墨容与匆匆起身，披上白色外袍，低声吩咐道：“传左右使及五名堂主。”
　　堂主位在左右使之下，玄冥座下有南宁堂主钟期，北和堂主杨元，何度之座下有东平堂主
　　扬灵，西静堂主宁北渚，中安堂主武不凌。南宁堂使得狠辣功夫，剑上淬剧毒，毒放异香，
　　除墨容与外无人解得，江湖人称“煞香南剑派”。北和堂功夫霸道，双手红缨枪，圆转并有力。
　　东平西静智谋第一，一向走得最近，与此同时西静堂主宁北渚武功最为高强，中秋一战中靠着一把降帝剑护了东西二堂平安，使剑的天问十九式乃月华教排面剑法，以凌厉瑰奇凶名满江湖。东平堂主扬灵不会半点武功，行走江湖全靠宁堂主罩着，但是他八面玲珑，最会来事，教中人缘最好，恰好平一平宁堂主的锐气。中安堂主运筹帷幄，管的是教内调度，不拘小节，最讲义气，据说齐腰高的酒坛他能喝一坛酒，不管传言真假，总是个豪气干云之人，如此各个堂主也服他，扬堂主自己戏称“扬灵最不灵，武不凌最灵”，说起来脆脆的，朗朗上口，很快传的荆楚一带人尽皆知。
　　沈澧兰也使得一手漂亮的天问十九式，配上墨教主亲自教的湘水凌波，练武时白衣翻涌，黑发扬散，墨容与舍不得他上战场，只是此般姿态，就赢得教内人人称赞，风华无双。他的湘怜剑也淬毒，幽甜的茉莉香，毒香盈袖，楚楚动人。只是他体质阴寒，内力不足，一手剑法的精妙之处全在巧劲上，硬抗时候连扬灵都比不过，众人玩笑称他作“公主殿下”，也并不全因那张山清水秀的脸，也因他武功实在是弥漫着病娇的气质。
　　墨容与亲自披衣而起，带了教内有头脸的众人，这意味着今夜事情不小。
　　也意味着，今夜兰山上，没有沈澧兰的对手了。
　　沈澧兰披衣坐起，信手挽起长发。

　　兰山山门，飞箭如雨。
　　门外是朝廷官兵，身着墨色军服，金冠束发，门里是月华教教众，交领白袍，木簪半挽，一眼看去官气与邪气分得清楚。
　　为首二人大红飞鱼补服，定然是楚靖北麾下大将于辞和万安了。
　　“今日不见楚元止，师哥当心。”扬灵边说边替宁北渚拔出他身上降帝剑，他二人入教前同为淮安书院莫心隐先生的门生，至今还以师兄弟相称。
　　“剑都拿不稳。”宁北渚一脸嫌弃地接过，白他一眼。
　　扬灵一笑。
　　宁北渚平稳出招，一招“日安不到”直逼于辞，长剑脱手，撞开空中飞箭，四下剑气环绕，天问十九式中第十一招以没有破绽著称，却只是刺探对方功力，并非杀着。
　　“日安不到，好俊功夫。”于辞淡淡微笑，并不还手，气定神闲地望着长剑飞来，似乎真的是在欣赏剑招。而朝他逼来的剑气却悠悠反弹，宁北渚眉心一拧，便知对方功力愈进，此刻是不动声色地将内劲使出来。
　　“宁堂主，还你兵刃。”
　　于辞双眸一重杀气笼上，手提弯刀直逼而来，破开剑气，劈向宁北渚面心，降帝剑却稳稳落回到宁北渚手心。
　　宁北渚觉察对方神色有异，轻巧一招湘水凌波，落在于辞身后，避开刀锋。
　　顷刻间二人已拆了百余招，胜负不分。
　　射箭本领月华教不及朝廷，已有数名教众倒在箭下，一片墨色逼近了月光下白如霜雪的兰山。武不凌压低了一副破锣嗓门，听起来阴沉恐怖，“中堂主，燃药。”
　　钟期从袖中拿出一炷香来，拿火石一磕，异香四溢，教内众人能抗求索香的毒香，无动于衷，对方亦有防备，以黑纱覆面，来不及的一口便呛得涕泗横流，闻过三口便浑身无力，武功渐弱，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兰山前必定便成了寂静岭。
　　对方有招架不住的趋势。
　　墨容与只是冷眼旁观，眼眸深处有一抹忧色。
　　今夜，少了一个。
　　楚元止何不在此。

　　沈澧兰以湘水凌波越过重重庙宇，雪白鞋尖在深灰屋瓦上轻轻一点，双袖清风，带起檐下风铃跟着摇荡，顷刻望见山门，正胜负难分时，沈澧兰闻到腥甜的血香，微阖眼皮，似乎有生命力注进他孱弱的身体。
　　他将一双骨节毕露的素手覆在湘怜剑上。空手持白刃，如拈兰嗅香。
　　忽然脚下树木一晃，伸出一只手。
　　不及沈澧兰反应，他已被拖到树上，长剑竟脱手，却不是沈澧兰武功不好，只这看似信手的一拽，深厚内功和精微巧劲已被沈澧兰觉察，甚至五指顺手闭了沈澧兰手腕的穴道，令他浑身酸软，动弹不得。
　　沈澧兰震惊地打量拽他那个人，竟是穿着月华教教服，他从未见过教内有此高手，月华教只炼药淬毒，也没有人会这样不能登时置人死地的点穴功夫。
　　但是那人未等他看清楚，就堵住了他的嘴，将手中的沈澧兰反过来放在膝下，拿他当个蒲团用，只当他不是个活人。
　　“别动。”沈澧兰感受到那人说话时微微的震动。
　　世上怎会有这样好听的声音。
　　短短两个字，沉静温柔，末尾还有一丝挑逗，仿佛他不是在威胁他的俘虏，而是在安抚暖床的处子。
　　月华教禁欲且教众皆为男子，沈澧兰想不到这一层，只是失神了一瞬，果真听他的话乖乖不再动。
　　沈澧兰安静下来。
　　这个人身上有动人的气息。唇上有隐隐的辛热，红绸金蛟纹衣料的晒干后发的太阳味，怀间有灰土微呛，刃上手上则是浓浓血香。沈澧兰嗅到的是酒，汗水和血的味道，将士的味道。
　　沈澧兰感觉他膝盖一紧，拉起了弓。
　　控住他那人低头看了看乖乖不动的沈澧兰。
　　窜进他鼻中的是清水的味道，兰溪水的清与冽，淡如无物，只隐有洗发皂角的清香，月色，银饰，芦芽之属，沈澧兰特有的干净味道。
　　阴阳纯合。
　　他松手放箭，不管那一箭飞去何处，道：“ 偏了半寸。你还是跟本王走一趟吧。”
　　习武之人声音穿透力强，绕是山门还远，沈澧兰也清晰听到北和堂主杨元的惊呼：“教主！”
　　沈澧兰此刻才知道，此人正是楚元止。
　　兰山侍卫七重把守，从名字法号问到暗语，从令牌印玺查到教服中单，虽不是堂主使者，也是武功高强之人，且人多势众，这样一张脸，除了沈澧兰人人认得，要混进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沈澧兰管不了那么多，他动弹不得，就看准了楚元止红袖外一截手臂，狠狠咬上去。
　　楚元止啧了一声。
　　片刻之后，被咬的人不为所动，倒是沈澧兰吃痛松口，抹了抹唇角血渍，同他尴尬地对视了一下。
　　楚元止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笑意。
　　沈澧兰没有上过战场，只听过他的名字，想象中大概是一个满口仁义道德，一脸皱纹的老头子，万不是这样一副模样，这样一把嗓音。月色下楚元止以金簪束发，脸上有分明的轮廓，显然不是荆楚一带人，尤其是那双眼睛，还携着漠北的朔风，冷浸幽邃如冬月冰河。他虽是朝廷王爵，却没有一身官气，周身有风尘，寒光照铁衣，一望便知是沙场中摸爬滚打起来的兵士，脸上看得见风霜痕迹，但也看得出尚年轻，比沈公主大不了几岁。
　　楚元止一手携住沈澧兰的腰，飞身而起，这样熟练的动作，却像个风月场上的纨绔。
　　沈澧兰不禁困惑，这是个怎么样的人啊。
　　不走小道，直奔山门。
　　当着沈澧兰一众同门的面，甚至连师尊还在，楚元止光明正大地一手拎沈澧兰，一手拔剑，剑芒冷粲如星，四下青光弥漫，周旁空气都冷冽下不少。
　　沈澧兰在剑芒闪耀中诧异地看清了他的剑名。
　　思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