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零和游戏》橙星雨落

2、第二章

　　2.
　　很多年后，程却意会想到那天的瓢泼大雨，韩江雪带着他去看房子。
　　“……两室一厅，家电都是全的，开放式厨房，唯一的缺点是浴室没有浴缸，原来的主人嫌浴缸清理太麻烦，你要是想装一个也行。”韩江雪穿着鞋套，在屋里走来走去。她的鞋袜潮潮地贴在脚上，一定很不舒服吧？程却意清楚，因为他自己现在就很不舒服。
　　“你觉得怎么样？”
　　程却意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说：“我觉得有点太大了。”
　　韩江雪耸耸肩，把窗帘拉开，说：“没办法，只能找到这样的。这还是这家主人移民新加坡才留下的呢，要不是认识，都落不到咱们手里。”她似乎对窗帘的花色很满意，头也没回：“两个卧室多的话，可以把客卧改成书房，你不是有很多书吗？”
　　程却意还站在玄关，他不确定应该用什么样的姿态踏入这个以后很可能会成为他的家的地方。可能更多的是遗憾。
　　听到这句话，他手里攥着的伞紧了紧，他觉得喉头很痒。
　　韩江雪这才想起来他那区区两个行李箱，自知失言，露出一种犹豫的表情，是这段时间程却意最害怕看到的一种表情，证明他彻头彻尾地需要怜悯。韩江雪说：“对不起啊。”
　　程却意勉强地撑出一个笑：“没事，反正也是落荒而逃，现在有你，倒还不算是特别荒。这房子我挺满意的，这样挺好。”
　　他抿了抿唇，似乎不确定要不要这么说，但还是开口：“谢谢你。”
　　他应该继续说点什么，但是一句话都讲不出来，仿佛是扁桃体发炎肿大，堵住了他所有的狼狈和卑微。
　　他在那里站着，几不可见地发抖。
　　韩江雪走过来，用一张纸擦他的脸，说：“没有的事。我们都很愿意帮你，不管什么时候我们都在，可以随叫随到。”
　　程却意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他突然觉得自己很脆弱，就像是坚固的大坝裂开了一道裂缝，所以所有的水倾泻而出，冲毁整个原本毫无破绽的防御。他本来以为那些矜持、自负、尊严可以一直死死支撑着他，可其实只需要一点点断裂，他就轰然倒塌。他用手捂着脸，尽力不让自己的狼狈过于明显，低声地抽泣。这是这么多天以来他第一次哭，尽管很多个深夜，他看着窗外陌生的万家灯火，默默坐到月亮落山。
　　韩江雪轻轻抱住他，拍拍他的背：“没事了，都过去了。”
　　程却意终于放声哭出来。气缓不上来，转为一阵猛烈的咳嗽，匀一会儿又哭起来。她知道我是为离开哭的，他想，我明明应该很决绝啊？可是他的心里很难过，像密密麻麻的针深深陷入皮肉，臃肿地钝痛。

　　大学毕业很不好找工作，专业人才饱和，职位需求少，往届生不容小觑，同届还有高校更好的学生，无疑难上加难。于是程却意在秋招失利后毅然潜心考了研究生。回想起他在路灯下学到半夜两点的惨痛经历，现在已经上岸的时光显得非常悠闲。
　　他每天都来啊。程却意想。
　　彼时他正在一个咖啡馆里打零工，学校本科的学业还没有彻底结束，应聘的实习公司也暂时没有着落，百无聊赖的日子，他就给自己找了份兼职。
　　正午的阳光透过玻璃打在桌子上，让暗色的桌子亮丽起来，在程却意手上的咖啡杯里婉转成一圈光环，安静得很美好。他把做好的咖啡放进托盘里，端过去给那个男人。
　　那个每天都来的男人。
　　程却意不知道他是什么人，看起来应该很优秀。他每天都穿着熨帖的西装，拎着笔记本进入这间咖啡馆，坐在同一个位置上，点一样的咖啡，安安静静工作一下午。
　　应该是工作吧？
　　他偶尔拿出厚厚的材料，像是某些报表，认真地审阅。有时候皱着眉头翻开下一页，有时候悠闲地边看边抿一口咖啡，有时候用笔批注几句什么，有时候看着看着在电脑上键入信息。
　　程却意把咖啡放在他的桌子上：“请慢用。”
　　男人看着他，说：“谢谢。”
　　他太喜欢听他说谢谢了，很温柔很温暖，是真心诚意地感谢他。程却意微微颔首。
　　日薄西山，程却意正在吧台后面缩着看小说，是爱丽丝·门罗的《逃离》，一双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敲了敲吧台。
　　他抬头，像中学上课看小说被抓包那样慌乱地抬头，男人安抚地笑了一下，说：“结账。”
　　程却意手忙脚乱地开票算钱。
　　“不急。”男人看向程却意扔在旁边的书，“你喜欢门罗？”
　　“嗯……有同学推荐我读一下，写得很不错。只是，我不太能理解这个主角。”程却意终于完成了原本熟练的工作，“一共八十六块。”
　　男人去翻自己的皮夹：“那样的生活的确是很痛苦，可是对她来说已经接受，甚至习惯。为了一种已经习惯的生活，冒进地追求改变，实在是不划算。没有人可以保证她逃离后的生活会变成她想要的样子，而不是重演。更何况，她需要那种刺人的痛苦。”
　　程却意接过一张百元大钞，对他的话不置可否。男人说：“你们店里的音乐我很喜欢。”
　　程却意本来正在找钱，闻言抬头：“是我选的。你喜欢就最好了。”
　　男人似乎有点惊讶，抬手止住了他：“不用找了，你留着吧。”他说：“我真的很喜欢你选的音乐。”
　　男人走了，程却意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哼着歌缩回了吧台后面。

　　刚刚入秋的夜凉得人凄凄惨惨，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雨，现在停了，只有外面地上低洼处积着薄薄的水。好像又有点下起来了。程却意踩上冰凉的拖鞋，塔塔啦啦地走到卫生间，掬起一捧凉水扑在脸上，才让自己从那个暧暧的下午醒来。
　　韩江雪帮他收拾好屋子就走了，说明天再来看他。他一个人睡在主卧的大床上，那张一米八的床空旷得过分，除了自己都裹着四面八方的寒气。
　　他有点认床，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却难以入睡。好不容易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着了，又做了很真实的梦，惊醒以后筋疲力竭。
　　现在，他紧迫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要从对方身上看出什么端倪，要得到一个答案。
　　可是没有，他被坚不可摧的自己击败得丢盔弃甲。
　　他竭力把情绪平稳下来，努力地回想一些开心的事，可想起来的每件事都紧紧联系着原本在逃避的回忆。他靠着墙缓缓蹲下来，终于抑制不住地狠狠揪住自己的头发，用头撞后面的墙。
　　他是个罪人。
　　即使韩江雪不怪他，李湜不怪他，即使他过得这么凄惨，即使他日日夜夜受良心折磨，也不能抵消分毫他的罪恶。
　　他凭什么那么可怜，凭什么那么体面？
　　恍惚间他又想起那个下午，男人说：“她需要那种刺人的痛苦。”
　　放屁。程却意想。如果可以重来，他从一开始就不要尝试那种痛苦，而是远离，远离，远离，直到停止。

　　第二天，韩江雪拎着两大袋生活物品，敲开门，看到了程却意布满红血丝的双眼。
　　“认床。没太睡好。”程却意解释，用力地咳嗽了两声。
　　韩江雪认命般叹了口气，从塑料袋里掏出一盒白加黑：“感冒了就休息。现在先好好睡一觉。”
　　程却意乖乖回到卧室。
　　就着床头柜上已经凉透的水，他吞下去一片药，拉好被子躺在床上。已经过去很多天了，事情已经是这个样子了，从今天开始他要冷静下来，平稳自己的情绪，要稳定。他认真地想。稳定。
　　一阵钝感袭来。
　　稳定，稳定。玻璃杯掉在地上，碎片划过他的脚踝，他看不清楚随的脸。
　　稳定，稳定。他跪在蒲团上，七大姑八大姨冷眼旁观，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双干燥温暖的手搭在他的肩上。
　　稳定，稳定。他枯坐在床头，分针和秒针粘结在一起不肯向前，他伸出手去抚摸旁边人熟睡的脸。
　　稳定，稳定。偌大的灵堂里，他的胸前佩戴着一朵白花，来来去去的人向他鞠躬，他感觉灵魂都被抽离出来。
　　稳定，稳定。那张黑白相片上到底是谁？一种巨大的力迫使他走过去一探究竟。
　　他看到了。是他自己。
　　他惊出一身冷汗，匆忙回头，楚随在灯下冷冷地看着他。

　　他醒了。床头的闹钟告诉他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
　　玻璃杯里已经换成了温度正好的水，他喝了一大口，从床上下来。
　　嗓子已经不疼了，其实他都没有太注意到自己感冒的症状，现在好了，才发现原来自己的确是病得不轻。身处在其中不觉得，只有走出来了才会发现过去真的一塌糊涂。
　　他端着杯子踱出卧室，韩江雪已经把家里添置得焕然一新，她正在厨房忙东忙西。
　　程却意倚着门框看了一会儿，说：“我还记得当时上高中的时候，有一次大家去你家玩，吃完饭都你在客厅打游戏，你就一个人在厨房收拾，和现在一模一样。”
　　“哪有一个人。”韩江雪笑，“你不是来帮我了吗？”
　　“那不一样。我是看到了才去帮你的。”程却意走到炉子上的粥旁边，拿着木勺轻轻搅动。
　　韩江雪费力撬掉冰箱冷藏室里结的冰，说：“我前两天和你说了吧，李湜那边，你要不要去帮忙？”
　　程却意的手顿了一下，若无其事地说：“他不欢迎我。”
　　“你怎么知道？”韩江雪整理好最后一个抽屉，站起来合上冰箱门，“李湜是一个不善于表露的人，但在他心里，我们这么多年的情谊很重要，不亚于在你我心里。现在他遇到困难，于情于理你都不能袖手旁观。毕竟，那也是你的心血。”
　　韩江雪走到他旁边，拍了拍他的肩：“回去吧。”
　　“嗯……”程却意突然卡碟了一般缓缓把头转过去，“你，没，擦，手。”
　　冰箱里沉积多年的冰化成了水，从韩江雪的手上挪到了程却意的肩上，此时已经潮湿一片，凉透心扉。韩江雪笑起来，目送程却意飞奔出门，说：“换洗的衣服买好了，在卧室衣柜里。”
　　她无奈摇头，关火，把熬好的粥盛进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