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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白衣 ...

  •   文骋的葬礼是在无极观后山的桃林里办的。虞怜亲手将他放入棺椁中,坟头搁着一只银簪。

      下葬那日,她脱下了穿了多年的红衣,换上一袭素净的白袍,领口袖口都用白麻细细滚了边,像雪落在枝头,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色。

      自那以后,战场上,人人都只识白衣的虞怜。

      她不再用桃夭剑,腰间常悬一柄通体莹白的匕首,刀鞘上没有任何纹饰,只在刀柄处缠着一圈磨损的白绫。

      她骑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马具却用纯银打造,日光下泛着清冷的光。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旁人总说这搭配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孤绝。

      她策马掠过北境荒原时,黑袍的血尸军见了白衣便溃散,银后的狼旗在风中抖得像片残叶。

      有溃散的敌兵说,曾见她立于山巅,白袍被猎猎狂风掀起,身后是初升的朝阳,她抬手时,匕首如白鸟出洞,刀光过处,那些被邪术控制的血尸竟都恢复了神智,只是望着她的背影,眼里淌下血泪。

      这般过了三月,待到中原的桃花落尽,虞怜终于在北境最后的据点堵住了银后。

      那是座被冰川环绕的古城,城墙垛口上还插着北境的狼旗,旗面被风撕得褴褛,却仍倔强地指向南方。

      银后站在古城最高的箭楼上,黑袍上沾着的血已经发黑,她看着策马而来的虞怜,忽然笑了:“你倒是比我狠。杀了他,还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虞怜翻身下马,白袍扫过地上的碎冰,发出细碎的声响。

      她没有拔剑,只是抬眼望向箭楼,声音清冽如冰川融水:“我不必装。他要的公道,我替他讨;他护的人间,我替他守。倒是你,藏在这冰城里,是怕了,还是在等什么?”

      “等你啊。”银后抚着箭楼的木栏,指尖划过一道深痕,那是多年前她初为和亲公主时,用发簪刻下的名字,“我活了百年,见过太多生死,却总不信,有人能真的勘破心魔。你杀了文骋,心里就当真没有一丝悔?没有一丝想随他去的念头?”

      虞怜沉默片刻,忽然抬手,指尖凝聚起一缕淡红色的灵力。那灵力不像往日那般带着攻击性,反而像一团柔软的云,缓缓飘向箭楼。“你说的心魔,我替你看看。”

      银后瞳孔骤缩,想要后退,却发现自己的双脚已被无形的力量缚住。

      那缕灵力落在她眉心的瞬间,古城的冰墙忽然开始融化,箭楼的木栏渗出绿芽,周遭的冰川化作了草原,远处传来牧民的歌声,还有孩童追逐嬉闹的笑。

      她愣住了。

      这不是北境的冰城,是她少女时住过的牧场。远处的山坡上,一个穿羊皮袄的少年正朝她挥手,那是她的青梅竹马,当年在她被迫远嫁时,曾骑着快马追了三天三夜,最后化身国师青玄陪在她身边。

      银后墓里的青玄,正是曾经的少年阿景。

      青玄死后,银凤澜顶替了他的国师身份,继续活在这个冰冷的世上。青玄带走了她此生唯一的温暖。

      “阿银!”少年笑着跑来,手里捧着一束刚开的狼毒花,花瓣紫得像最深的夜,“你看,今年的花开得比往年早。”

      银后下意识接住花束,花瓣上的露珠沾在指尖,凉丝丝的,真实得让她心口发颤。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不再是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模样,而是少女时细腻白皙的样子,指甲缝里还沾着牧场的泥土。

      “我……回来了?”她喃喃道,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你从没走啊。”少年握住她的手,他的掌心很暖,带着草原阳光的味道,“当年那些说要送你去中原和亲的长老,都被我赶走了。你看,咱们的牧场越来越大了,北边的狼群也被我打跑了,以后再也没人能欺负你。”

      银后抬头望去,果然见牧场的边界插满了北境的狼旗,旗面崭新,在风中猎猎作响。远处的帐篷连绵起伏,族人们脸上都带着安稳的笑,孩子们在草地上放风筝,风筝的形状是展翅的雄鹰,飞得比白云还高。

      “长生……”她忽然想起自己追逐了百年的执念,下意识抚向心口,那里没有常年累月的旧伤,只有平稳有力的心跳。

      “咱们会一直在一起。”少年看穿了她的心思,从怀里掏出一枚用狼骨磨成的指环,轻轻套在她的无名指上,“族里的老巫说,咱们血灵只要心意相通,就能活很久很久,久到看遍草原的每一场日出,久到这狼毒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指环的冰凉贴着皮肤,银后忽然落下泪来。她梦寐以求的,从来都不是什么中原的万里江山,不是踩着白骨登上的王座,而是这样的安稳——

      有他在身边,有族人在侧,有牧场的风,有永不凋零的狼毒花。

      他们成婚那天,草原上燃起了篝火,族人们围着他们唱歌跳舞,老巫用带着皱纹的手,在他们额头点上象征永恒的血痕。

      她看着少年眼里的光,忽然觉得,那些年在中原宫廷里的算计,在战场上学的狠戾,都像一场荒诞的梦。

      日子一天天过去,春去秋来,草原上的草黄了又绿,他们的头发渐渐染上白霜,却依然能并肩坐在山坡上看夕阳。

      她成了族里最受尊敬的长者,少年成了最勇猛的首领,北境的狼旗插遍了他们能抵达的每一寸土地,却从未沾染过无辜者的血。

      有一天,她躺在帐篷里,看着少年为她熬药,忽然笑道:“你说,咱们是不是活了太久了?”

      少年端着药碗走过来,吹了吹热气,眼里的温柔和初见时一模一样:“不够久。我还没看够你笑呢。”

      她接过药碗,正要喝,心口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

      那疼痛来得猝不及防,像有柄烧红的烙铁狠狠捅了进去,将眼前的安稳与温暖烫出一个破洞。

      帐篷外的歌声消失了,篝火的暖意褪去了,少年脸上的温柔凝固了,像幅被揉皱的画。她低头,看见一柄通体莹白的匕首从自己心口穿出,剑刃上沾着的血,红得像草原上最烈的酒。

      软剑的剑柄上,缠着一圈磨损的白绫。

      “这才是你的心魔。”虞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冷得像冰城里的风,“你想要的从来不是长生,是用别人的命换你的安稳;你想要的也不是北境的荣耀,是把自己的不幸,加倍还给这个世界。”

      银后猛地回头,看见虞怜站在帐篷门口,白袍在穿堂风里飘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那片化不开的哀。

      帐篷外的草原正在燃烧,族人们的哭喊、少年的嘶吼、狼旗的断裂声,像潮水般涌来,将她淹没。

      “不……我的阿景……我的牧场……”她想抓住什么,手却穿过了少年逐渐透明的身体。那些她以为的永恒,不过是虞怜用灵力织就的幻境,是她自己骗了自己百年的谎言。

      软剑被缓缓抽出,带出的血溅在帐篷的毡布上,像极了当年她被迫远嫁时,少年倒在血泊里的模样。

      她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变得透明,看着那些幸福的画面如同被烈火融化的雪,终于明白,有些债,不是靠做梦就能赖掉的;有些伤,不是靠执念就能愈合的。

      “为什么……”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问道,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

      虞怜站在她面前,白袍上沾染了她的血,红与白交织,刺得人眼睛生疼。“因为文骋信我能守住人间,因为你欠世人的,太多了。”

      银后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她活了百年,杀了无数人,用尽心机想得到长生与荣耀,最后却死在自己最渴望的梦境里。

      原来那些她以为唾手可得的幸福,从她举起屠刀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永远得不到了。

      她的身体彻底消散时,帐篷外的幻境也随之崩塌,露出冰城原本的模样。箭楼的木栏早已腐朽,冰川依旧环绕,只是天边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虞怜收剑回鞘,白绫缠着的剑柄上,血迹正在慢慢凝固。她走到箭楼边缘,望向东方。

      文骋死的那天,恰是黎明之前,黑暗最是浓稠。她抱着他冰冷的身体,在漫天桃雨里等到天际泛灰,等到第一缕微光刺破云层,却觉得那光从未真正照进心里。

      而此刻,当银后的最后一缕气息消散在风里,天边的鱼肚白渐渐染上绯红,接着是橙黄,是金红。

      一轮朝阳挣脱云层,将万丈光芒洒在冰川上,冰棱折射出璀璨的光,像无数把碎掉的镜子,映照着这浴血重生的人间。

      天光,终于彻底大明。

      虞怜抬手,轻轻拂去白袍上的血痕。风从冰城的垛口穿过,带着草原的气息,像有人在她耳边低语“要好好的”。她转身,银鞍上的白马打了个响鼻,马蹄踏过碎冰,朝着朝阳升起的方向走去。

      白袍在晨光里飘动,像一只展翅的白鸟,飞过北境的荒原,飞向那些需要被守护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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