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华何光》漫卷星云

5、4.同行

　　柳潇央莞尔一笑，自然地将水杯端到半空，双眼注视着它，“说起来我有个奇怪的习惯，刚好和它有关。”
　　他晃悠着盛了四分之三杯水的杯子：“如你所见，我的办公桌上一直放着一只水杯。”
　　越既明扫了一眼桌面。冷色调的纯白桌面干净整洁，内嵌的显示屏被挡板完全遮住，挡板上一尘不染，几叠资料整整齐齐地摞在一角。除此之外，一只造型优雅简约的玻璃水杯静静地靠在资料旁边。那只玻璃杯给越既明留下的第一印象是，它高度契合柳潇央本人的气质。
　　“我工作时有饮水的习惯，喜欢在中途小憩期间喝一点白开水。”柳潇央也注视着那只水杯。
　　他的眼神略微飘忽，似乎在想些什么。那双澄澈而温柔的深蓝色眼瞳里浮动着意味不明的光点，像寂静的夜里被海风抚弄过的波光粼粼的海面。深海里蕴藏的情绪复杂多变却又稍纵即逝，是遗憾？是伤痛？是珍视？是温柔？还是全部都有，交织在一起又被深深埋藏？
　　柳潇央忽而自嘲地笑笑，眼里却仍含着复杂的情绪：“可能是记性太差了，我几乎每次都记不起来自己接水，总是习惯性地端起水杯直接喝。然后……再尴尬地发现根本没人替我倒水。”
　　越既明目光微动。如果把自己和柳潇央的奇怪的习惯拼在一起，好像……
　　……就能拼凑出一些完整的东西。
　　但是柳潇央——一个他刚刚认识的陌生人，真的可信吗？这个习惯是否真实存在？柳潇央15岁之前的记忆是否真的如他所言一般缺失了？更重要的是，柳潇央真的与他缺失的记忆有关吗？
　　疑云重重，却没有信任二字拨开迷雾。越既明在心里犹豫纠结。可如果柳潇央在撒谎，动机是什么？柳潇央不可能知道他的奇怪习惯，自然不可能“对症下药”编造出这样一个故事。
　　这么说，柳潇央说的很大概率是真实事件——柳没有任何理由说谎。那么本着共享信息的原则，他也应该讲出自己那奇怪的的习惯。
　　“……柳，很巧的是，我也有一个奇怪的习惯……”

　　办公室。角落里的绿植伸展着叶片，有一捧阳光温柔地从窗外漫进来，在地面上和半空中缓缓流淌。越既明平静地讲述着一个寻常的故事，掩藏好内心的情绪，将自己伪装得波澜不惊。
　　实际上，讲述者和倾听者的内心都受到了一次又一次小小的震撼。有一些零碎如粉末的记忆片段闪现在脑海里，裹挟着扑面而来的熟悉感，召唤着沉睡在灵魂深处的记忆。
　　越既明的眼睑低垂，试图将所有情绪都收揽在眼中。他确实想起了什么，却并非自己15岁之前的事情。
　　似乎是一个晴朗的午后，一切事物都明亮而美好，一切时光都安宁而温馨。记忆里自己的身影模糊不清，似乎是在一间宽敞的双人办公室里。自己在饮水机前很自然地接好两杯水，又走到端坐在桌前的另一个人身旁，轻轻地将手中端着的玻璃杯放在办公桌上。那人似乎在抬头对他微笑，越既明完全无法记清那人的面容，却能清晰地记得自己当时微微扬起的唇角和染了一丝温柔的眼神。
　　那是十年间从未有过的安心。
　　在越既明的身旁，柳潇央盯着手中的水杯出神。
　　他一样想起了敞亮的办公室，弥漫着淡淡的暖意的午后，以及一只盛了四分之三杯水的玻璃杯。还有那个端着玻璃杯走向他的少年，仿佛在那一刻褪去了所有锋芒而袒露内心的温柔。
　　柳潇央抬头注视着越既明，只感到他与记忆中只剩总体印象的少年是说不出的相似。
　　两人披着柔波般的和煦阳光，在办公室明亮的窗前相对而立，沉默无言。

　　当天下午，一头雾水的崔晨伟和崔冬荣便被他们老爸崔进军“传唤”到了主任办公室。
　　崔晨伟看着显屏上“隔音”栏的“开启”状态以及转椅上他爸那如临大敌的表情，顿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爸，今天您怎么了？”
　　崔进军严肃地说道：“我看今天你们两个上了DF热搜？”
　　崔冬荣一听这话，立马低头躲到他哥背后，还把脸捂上了。于是乎，崔晨伟只得独自挡在怂包弟弟的面前，硬扛转椅上人形冰箱周身散发的冷气。
　　崔晨伟一边想着“脸丢大了”，一边态度诚恳地“认错”：“爸对不起，但我们实在能力有限，谁知道那俩小子拿配合度六级来坑我们啊？您和我妈都才刚刚能过6级!”
　　话音刚落，崔进军的脸更黑了。
　　全程缩着没吭声的崔冬荣：“……”
　　就他哥这情商，不被骂或者脱单都不怎么可能。
　　意识到发火不能解决问题，崔进军的脸色终于解冻了一点点：“我不关注这个。我只问一句，名叫柳潇央、越既明的那两个年轻人默契度为什么这么高？”
　　他看过柳越的挑战录像——DF论坛上到处都是。太多巧合使得他不得不怀疑某些事情……
　　为什么两个素未谋面的人这么默契？
　　为什么和那次事故的遇难者的姓氏一模一样？
　　他甚至在怀疑……十年前被A国宣布死亡的两位信息技术研究员是不是复活了？!
　　但是单凭姓氏和默契度并不能说明什么，崔进军私下里松了一口气。
　　更何况当年的死亡证明是顶级医院主任亲手签发的，作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他要求证自己的猜想，但猜想正确的可能性太小，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崔晨伟懵了：“我和他们又不熟，我怎么知道!”
　　崔进军瞪着自己的熊儿子：“以后多多关注这两人，多学着点。”
　　“还有，要再遇到这种无法无天的事，早点告诉我，我帮你们处理。”
　　崔晨伟一听就知道父亲又在和之前的无数次一样偏袒亲儿子了，立马堆出满脸笑：“好。”
　　“去吧。”
　　兄弟俩刚走，崔进军便给秘书发消息。
　　崔进军：给柳越安排一次任务，和晨伟、冬荣一起完成。
　　秘书：是。最近有一次去阿尔法星检修设备的任务，可以吗？
　　崔进军：可以。记得伪装成“随机选择”。
　　秘书：收到。

　　一周后，柳越二人收到通知，即将于明日外出至半人马座阿尔法星实地测试用于星际通讯的中继转播站。越既明顺手打开任务清单，看了一眼就呆在了原地。
　　谁分配的任务？让他、柳潇央、崔晨伟、崔冬荣联手完成中继转播站的实地测试？？
　　这人是没看DF论坛还是纯粹心大？？？
　　越既明彻底无语。柳潇央凑过来一看，尴尬地笑了一声。
　　“没办法了，既然是DF安排的，就算是猪队友也得带。”越既明一摊手，“如果知道分配任务的是谁，我一定要问他用的是不是1G网。”
　　柳潇央又开始笑。如今的网络早已升级到了Generation10086，语音通话、视频通话、语音传输、图片传输、全息投影等功能一应俱全，网速还快到你无法想象——传输DF科研院内打包好的巨量资料只要短短几秒。不过就这短短几秒都能传过来的资料，完全可以让一位新成员看半年到一年。1G？那是历史书上才有的东西，现代人用着1G网心态绝对原地爆炸。于是，1G网“光荣”地成为了现代人调侃网卡或消息不灵通的常用语。
　　好巧不巧，那位不知名的任务分配者还真像是在用1G网。之前柳越同框的消息他没看到也还正常，但如果说前几天刷爆论坛冲上热搜的“双崔训练室滑铁卢”视频他也没看见，那……不太可能。
　　越既明：“缘分真奇妙。”

　　翌日，一架小型超光速飞行器从DF起飞，直冲天际。眨眼间，飞行器便已置身于茫茫外太空之中，周围是深邃宇宙，缀有漫天寒星。
　　飞行器内的气氛极其尴尬。长达4.37光年的旅程被现代科技缩短到了1.5小时，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空间折叠技术和路线模拟系统的应用。然而，仅有1.5小时的机程已经过去了三分之一，而这三分之一还都是泡在这种鸦雀无声的尴尬气氛中度过的。
　　飞行器内。崔晨伟怎么看柳越二人怎么不顺眼，干脆搬张凳子背过身去，捧着一本书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认真阅读——崔冬荣明明白白地看见了他脸上大写的不悦；而崔冬荣本人也没好到哪里去，他就像被夹在崔晨伟和柳越二人中间的三明治馅，想劝劝哥哥却尴尬得不知道怎么开口，想和柳越二人搭几句话却又碍于正在生闷气的哥哥而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他也学着他哥的样子拿了一本书，却只是胡乱翻看而没心情认真阅读。
　　再看柳潇央和越既明这边，情况就大不一样了。比起对面，这里的尴尬气氛要稀薄很多，浓度几近于零。
　　柳潇央完全沉浸在书籍中，偶尔抬头翻一翻自己通讯手环里的文献资料。越既明也读了几篇论文，随后起身走到窗边，伫立在浩瀚的星空前。
　　仍然是无法解释的熟悉感，仍然是无法理清的纷繁心绪。其实自从来到DF，这种熟悉感就一直缠着他，从成为评测期实习生的第一天就开始了。但那时的熟悉感并不是很强烈，有时候甚至会因为过于淡薄而被他忽略。可最近这种熟悉感总是伴随着某些人、事、物强烈地冲击着他，像潜伏在牢笼中已久的猛兽终于看到了重获自由的契机。
　　直到一周前，熟悉感终于将牢笼冲破了一道口子，还给他某些莫名的记忆。虽然无法确定记忆的来源，越既明的直觉却明白无误地告诉他，这些记忆属于某个时刻的他本人。
　　可绝对不是15岁之前。
　　越既明凝视着星空，觉得自己已经千万次地见过它。可惜他还是没有想起什么。
　　他调出通讯面板，发出一条消息：
　　越：柳潇央？
　　坐在沙发上醉心于书本的少年被突然跳出的通讯面板打断，脸上却没有丝毫不悦的神情。
　　柳：怎么了？
　　越：你有仔细观察过我们周围的星空吗？
　　柳：没有，我一上飞行器就一直在读书。你看到什么特别的了？
　　越：没什么特别的，只是那种奇怪的熟悉感又出现了。
　　柳：是吗？我来看看。
　　柳潇央放下书本，起身走到舷窗前，与越既明并肩站立。深色的星空倒映在他深色的瞳仁里，倒影和眼瞳仿佛融为一体。
　　柳潇央微微低头，用只有他们俩人能听见的声音说：“确实很熟悉……但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也许是因为‘一片星空’不够具体或没有特别的意义吧。”
　　越既明默默地点点头，仍然在想着什么事情。
　　他突然发现，一直以来习惯于独来独往的自己好像并不排斥柳潇央的陪伴。不是因为对温文尔雅的柳有好感，不是因为尊敬这位评测榜A级的优秀实习生，而是因为两人总是莫名其妙很合拍。训练场上是高度的默契，日常生活中则是高度相似的节奏，就像一个人要开始下一件事的时候另一个人也恰好完成了上一个任务，节奏点就这么不偏不倚地重合在一起。
　　越既明习惯了独来独往，甚至几乎忘了自己并不讨厌陪伴。
　　他在心里问自己，有一位与你极默契的搭档和你同行，你真的愿意接受吗？
　　越既明承认，他实在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绝。

　　与此同时，半人马阿尔法星上的S国佩朗基地内。
　　小小的房间里，几位信息技术专家凝神盯着显屏。那上面是A国羲和基地的信号状态事实数据。
　　房门突然打开，一位男士动作略显僵硬地走了进来。他走到一位专家的背后，像站军姿一样端端正正地站好，扫了一眼显屏：“G的情况如何？”
　　话音刚落，显屏上突然跳出一条消息。
　　G：已准备好，只待贵国发号施令，我便切断羲和与东风的联系，制造一场“事故”。
　　在男士的注视下，专家打字回复。
　　佩朗接头人：感谢配合。
　　G：那么来检修的人如何处置？我们只是借着设备问题打掩护，若是这帮人查出问题怎么办？
　　佩朗接头人：请先生随意处置。贵国内部事务，我们不便干涉。我们只负责接待先生本人，接收先生提供的重要情报，以及支付许诺给先生的款项。
　　G：就不能帮我处理掉那些障碍？
　　佩朗接头人：很抱歉，不能。还请先生自由处置。有一点可以保证，先生到此之后会换用全新的身份信息，只要出了A国领空便无法追查。
　　G：明白。合作愉快。
　　佩朗接头人：合作愉快。
　　对话框关闭。男士随即调出个人系统，联系佩朗财政部长。
　　“钱和新身份信息准备好了吗？”
　　“一切都已准备好。”财政部长的声音里透着狂喜，“请库克先生放心。”
　　库克秘书切断通讯，面无表情地掉头走出了办公室。机械的脚步声响起，门被拉得吱呀尖叫。
　　佩朗基地之上，乌沉沉的太空包围了一切。
　　却有星子隐匿其中，不露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