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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咖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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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弋吃完一个甜甜圈,烟瘾犯了,便溜出去抽烟,顺带着把只喝了三分之一的冰美式也带走了。王子沁提醒他两点前回来,继续下午的海选。西座阶梯教室有两个出口,正门通向大走廊,就近正门侧还有一间小教室,被用作参选演员的等候室。另一个出口连通的是小阳台和偏梯。这里一般没人,郁弋就躲在这儿抽烟。
今天天气很好,正是夏末秋初的时节,已经有凉风了。这里是三楼,近处栽了两大棵粗壮的银杏,往稍远一些地方望去,能看到宽阔的草地和一座喷泉,喷泉中央矗立着一座以乳白色大理石雕刻的阿弗洛狄忒的塑像。
郁弋的眼神流连在楼下各处行人身上,他喜欢居高临下地隐匿起来悄悄观察别人。他一支烟抽完了,嘴里又换了一根新的叼着,打火机凑到嘴边,咔嚓两下火苗蹿了出来,他的视线停在飘忽的火苗上,眼角余光却瞥见楼下不远处草坪走来一个人,又是一阵凉风,打火机的火灭了,郁弋的烟没点着。
他认真去看那个人,脸暂且还是模糊的,远看着身姿却很好,骨肉匀停。穿得很普通,简单干净,套了件长袖的白衬衫,在他身上显得宽大了,下身是牛仔裤和白球鞋。那人走路走得慢悠悠的,似乎没有什么急事,黑色双肩包只用了单肩背,走到喷泉处就停下了,正在那儿仔细打量阿弗洛狄忒冰冷美丽的面庞。
郁弋不自觉地轻笑了一声,又喝了一口冰美式,继续观察楼下那人。
他绕着喷泉走了一圈,中途有几分钟全然隐匿在雕塑背后,郁弋看不见了,不出一会儿又走到了郁弋的视野之中,他从书包旁侧拿出手机,不知和谁在通话。
他挂掉电话放好手机,又过了几分钟,郁弋忽然听到一声不大不小的呼喊,从一楼传上来,郁弋注意力被拉走,探出头去,视线垂直向下,看见一个人从楼底钻了出来,直线往草坪里去,中途他又喊了一声:“阿奚!”
喷泉旁的那个人听到响声,信步走了过来。
原来他们认识,郁弋想。他一边看,一边把插着吸管的咖啡杯塑料盖掀开,对着杯沿大口地喝了起来。那个叫做阿奚的人走近了,郁弋看清了他的脸,喝咖啡的动作不由得一滞。
好精致的五官。眉眼间巧妙地糅杂着温顺与冷峻,漂亮得让人望而生畏,贸然凑近都像是亵玩了这份美丽。郁弋一直遥望着他,他和来人面对面说了几句话,又一同往楼里走来,越走越近了,郁弋看见他额前柔顺的黑发被风微微扬起,他们一直走到楼下,止住了步伐,郁弋探头,最后只能看见发顶了。
郁弋手里还握着咖啡杯,举到嘴边正想再喝一口,这时阳台的门被用力推开了,王子沁大喊一声:“郁弋!”
突如其来的惊吓让他的手不由得猛地一抖,那咖啡就势往外倾洒出去,郁弋心下大叫不好,飞速探头去看,恰好和楼下那人视线相撞。对方皱眉仰头,郁弋便将他五官看得更清楚,他额头光洁饱满,这个角度看过去很显稚气,嘴唇无意识地微微张开,分外无辜。
“干活了干活了,别消极怠工!”
王子沁又开口,郁弋回头看她一眼,再次转头看向楼下时,人已经不见了。
王子沁察觉到他的异样,走近了,也探头去看阳台楼下,问道:“怎么了?”
“咖啡泼到人了。”
“啊?”王子沁微微一愣,又说:“对不起。”
郁弋忽然间觉得特别后悔,他觉得自己刚才应该反应迅速一些,朝对方大喊一声对不起之类的,总不该愣着。现在人走了,他觉得自己素质好差,高空泼水,竟然还不给人道歉。
郁弋没说什么,跟王子沁一块儿回到了室内,思绪一直有些不稳定。这边走流程又挑了七八个人,没一个合适的,郁弋心里更烦躁,莫名有一股下楼去找人的冲动。
王子沁察觉到他心不在焉,休息中途悄声又问了一句:“小叔,你没事儿吧?”
郁弋没头没脑地说:“冷了,披肩借我盖盖。”
他懒散地裹在那件羊绒大格子披肩底下,并不在意自己的形象。但在诸位现场工作人员看来,他越随性,就越有一番旁人所没有的稳重和沉着,胡子拉碴衣衫不整那也是别有魅力。
郁弋还在想那个人,心想现在电影学院的学生都这么好看的吗,忽然间一个可能性占据了他的头脑,对方或许也是演员,正等着走到他面前试镜呢。
他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就能勉强打起几分精神来,他其实心里没存着太多的意思,目前单纯是慕美之心作祟以及觉得对方有可能适合出演宋芜这个角色。他挑了好几天,看了好多人,都觉得腻味了,唯独那个人从一片绿地里悠然地走出来,就那么遥望着,似乎也能闻到对方身上带着薄荷味的风,清爽、干净。
阶梯教室里一片暗沉,王子沁让人把窗帘都拉上了,唯独开了几盏只照耀在讲台高地上的灯,另外也让灯光团队在旁侧调整了主光,架起两台不同角度的摄影机,演员试演时,摄影机同步记录,留作存档。郁弋在教室里一直待到临近五点,还是没有见到自己渴望看到的那个人。这种期待落空的感觉有些不太好受。面试完一位演员,等待下一位进来的空隙间,他闷闷不乐地问王子沁还剩多少人,王子沁翻看演员资料的声响这才让他清醒过来,他想是不是因为睡眠不足所以晕了头,一直在这儿傻傻地等人,直接把参选演员的资料都翻一遍,看看一寸证件照不就知道了么,他怎么完全忘记这一茬了。
他夺过王子沁手头的资料,很快就看完了余下四位演员的证件照——都不是那个人的样子。他叹了口气,跟王子沁说:“还是选我演宋芜得了!”说罢不等对方反应,拿过眼镜、口罩、渔夫帽,迅速穿戴完毕就从座位上径直离开往正门走。王子沁习惯他这副做派了,也不拦他,自顾自地看资料呢。
郁弋一手插兜,另一手打开大门走了出去,正打算大摇大摆地离开。一扇门隔绝出两个世界,阶梯教室里的昏暗沉闷终于撕开个敞亮的口子,郁弋几乎迎面撞上一个人,白衬衫、牛仔裤,眉眼间俱是一片清冷。
郁弋迅速反应过来,不等对方有动作,便扭头立刻原路返回。他蹬着一对人字拖,回去的路硬是莫名其妙地走出了一身凛然正气。
王子沁不解:“良心发现回来陪我工作?”
一整个下午的不满和焦躁一扫而空,郁弋把帽子眼镜口罩全摘了,坐回王子沁身旁,缓缓吐出二字:“你猜。”
奚素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衣衫不整但全脸包裹严实的人几乎撞上自己,又拐个弯儿重新走回屋里去了,也是一句道歉都没说。他愣了一分钟才走上前去推门,那边郁弋话音刚落,他也恰好走了进来。一下子室内悄然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他脸上。他倒不觉得紧张,一路走到了讲台中央。奚素只打算走个过场,前天陈妤乐才把剧本和通知交到他手上,他明白公司是什么打算,但他心里不愿在剩下的半年里接戏跟组了,如果公司有短期的综艺通告他倒是不抵触。
他这也算是静悄悄地消极怠工了。
剧本他只略略读过一遍,认真看了一些宋芜和钟氏父子的对手戏,挑着两段台词背了,虽然不打算接,也不一定会被挑中,但他私下自己演练了几遍,单纯觉得这几段台词很有张力,情感很饱满。演起来很有趣。
奚素走进来,先注意到王子沁,再看到郁弋的时候心中微微一愣,他意识过来郁弋就是刚才在门边折返的那个人,掠扫了一眼对方五官,又觉得很是面熟。其次让他觉得意外的是王、郁二人从穿着到坐姿都很随性,第一眼甚至会让人觉得这场试镜十分儿戏。王子沁这次拿的不是纸质材料,而是低头迅速看了眼平板,又问:“奚素?”
“嗯,我是奚素。王老师,您好。”
王子沁很少被人称作老师,更别提她一直在国外生活,而且也是新人导演,没有正式作品,忽然被这样严肃地称呼,觉得新奇又好玩,之前面试了这么多人,都是无一例外直接称她王导。
郁弋的眼神没有挪开过。奚素的眼神则几乎不在他身上停留过。奚素有个习惯,和谁说话的时候他就只看着谁,而且他会直接望向别人的眼睛。
他觉得室内的光线很刺眼,是因为他处在灯光聚焦处,王子沁和郁弋相对来说隐藏在昏暗处。
王子沁先是和他闲聊,没有直入主题。这是她的个人风格。她习惯去收集一个人的琐碎,依靠这些琐碎再做简单的评定。
“你觉得剧本怎么样?”
这种问题其实很难答。想要给导演留下深刻印象的人自会精心将答案修辞一番,答得太平庸便不出彩。但奚素的目的就是浑水摸鱼,他干巴巴地答:“故事很精彩。”
王子沁又问:“对宋芜这个角色有什么看法?”
“沉稳、冷静、独立。”
“对宋芜的感情戏怎么看?”
“挺好的……”奚素略一沉吟,不想显得过分随便,“在钟氏父子身上分别对应着宋芜不同的情感需求。”
郁弋笑了,忽然开口:“你觉得钟聿怎么样?”
奚素没去仔细揣摩过钟聿这个角色,也没料到郁弋会抢过话头提问。他沉默了两秒,看着郁弋开口道:“俄狄浦斯情结很严重。”
郁弋不自觉地、懒懒地往后靠,调整到舒服的坐姿:“继续说。”
奚素不太喜欢这种态度,他觉得这种懒散极其不尊重人。
但他身姿仍旧挺拔优雅,不受影响地站在中央,缓缓开口,“生母的死亡给他的童年带来很大影响,是他憎恨亲生父亲的开端……他对母亲的依恋也骤然被死亡……”奚素思考了一下,选用了一个合适的词:“被死亡斩断……阻塞。他成年后把对母亲和母性的渴望投射到了宋芜身上。宋芜的抗拒进一步诱导他发展出很严重的偏执人格,以至于他采取了强硬的手段占有宋芜。”
奚素一口气说完,感觉自己在答辩似的。他本来不想多言,但不知为何看着郁弋的眼睛,不自觉地就说了这许多。
阶梯教室里鸦雀无声,在场每个人都被奚素如潺潺溪流般柔和的嗓音吸引了。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王子沁提问:“你觉得为什么钟聿的恋母情结会投射到一个男性身上?”
碰到这种类似于心理分析的问题,奚素总是会凭依直觉答得飞快,他将眼神转回到王子沁身上:“和宋芜的性别无关,与身份有关。他是父亲找到的新的爱人,这一点在刚开始给了钟聿极大的心理暗示。他潜意识觉得宋芜是一个取代母亲地位的人,开始对宋芜投去更多的关注,凑巧的是,宋芜的确是一个拥有母性特质的男性,但他早期对钟聿很冷淡,对大多数人都很冷淡,他的母性关怀只给予了钟聿的父亲……”
“所以这一点挑起了钟聿的嫉妒心和危机感?”郁弋忽然截过话头。
奚素又把头转过来看向郁弋:“对。钟聿的亲生父母感情深厚,他童年时期对母亲爱意的正常渴望没有得到满足,在父母中间他像个无缝可钻的多余的角色。这是他成年后性格扭曲的根源。”
郁弋和他目光相接,他还来不及品味这段解读当中的深层心理寓意,就感到一阵奇异的满足。
王子沁又出声:“你觉得对于宋芜来说,钟聿是一个怎样的存在,你怎么看待钟聿对待宋芜的爱?”于是奚素又转回去望向王子沁。
“蛮横无理。但是……”奚素沉默了几秒才开口道:“钟聿是全剧中唯一确认了宋芜个人存在之独特性的人。”
“好了,开始试戏吧。”他话音刚落,郁弋就出声了,没给王子沁继续提问的机会。
“两个镜头,看你最左边的那个。”王子沁说道。
郁弋把视线放到监视屏上,这才注意到奚素左眼卧蚕正下方有一颗小小的痣。而且他的白衬衫此前被郁弋的咖啡浇湿了右肩,有一滩小小的深色污渍。
王子沁心里想的是奚素很上镜。
奚素说:“第十六幕雨夜。”
王、郁二人懂了,剧本都翻到第十六幕。
这一幕是钟聿和宋芜单独相处的场景。宋芜的话挑起来钟聿的愤怒,钟聿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狠狠地删了对方一巴掌。
奚素只需要对着镜头说一段宋芜的台词独白,将镜头当作钟聿。
“开始。”王子沁开口道。
奚素深呼吸一口气,酝酿了十秒,竟然就在刹那将眼眶逼红了:“我爱你父亲,从来都和你无关。你以为我动机不纯,你以为我贪得无厌,但是我一点都不在乎你对我有什么看法。”
还是有种僵硬的感觉,郁弋说不上来,不太满意:“语速太快,再来一遍。”
能在试镜现场拥有再试的机会,其实是一种殊荣,证明演员还是有打动导演的能力。但奚素心里想的却是尽快结束这场试镜。
而且他看向的镜头在他最左边,他的余光能瞥见瘫坐在座椅中的郁弋,郁弋很明显没有在盯监视屏,一直在看他本人。奚素在这种注视之下极其缺乏安全感,整个人不免紧张了起来。
他又看着镜头念了一遍台词,仅仅是把语速放慢,眼眶的红已经渐渐消散了,这一遍听起来更加缺乏感情,冷漠、生硬,但至少这份抵触情绪是对的,宋芜非常抗拒钟聿。
王子沁和郁弋飞快地对视了一眼。郁弋开口道:“来,你来和我演。”
奚素愣了,因为他从始至终心里就没想过这个坐在导演旁边的青年会饰演钟聿。他以为对方是副导演或编剧之类的角色,奚素反应过来以后,仍旧以为对方只是作为工具人临时扮演一下钟聿。奚素一直站在讲台上看着他,钟聿把剧本拿过来扫了几眼,从座位上站起来,踩着人字拖走到他身边,奚素这才发觉对方比他高了不少,他必须微微仰视对方。这加重了郁弋这个人带给他的压迫感。
全体工作人员一扫之前的疲倦,散落在阶梯教室各个角落看得津津有味。
王子沁又喊了一声开始。
奚素盯着郁弋,开口道:“我爱你父亲,从来都和你无关。你以为我动机不纯,你以为我贪得无厌,但是我一点都不在乎你对我有什么看法。”
郁弋就在对方话音刚落的那一瞬,眼神里忽然蕴满克制的愤怒,面部紧绷起来。奚素靠得很近所以看见他额上青筋微突,电光火石间奚素大脑一片空白,仿佛透过郁弋遥遥望见他的二十岁,望见那个初次出演《淡巴菰》的自己,抄起一把水果刀,狠狠地捅向羞辱自己母亲的仇人。那种释放感、那种酣畅……奚素觉得那像他的前世一样遥远,不知怎么的情绪一下子上来了,眼眶又一次倏忽红了。郁弋刚想打断奚素,因为他发觉对方走神,然而奚素这变化忽然间让他更入戏了。
他冷笑,按着剧本台词开口:“你怕我,对不对?”然后他压抑着愤怒,下颌微微扬起,极其轻佻伸出手背来试图碰触奚素的脸。
奚素丝毫没有躲,也不看对方,在对方行将碰到他皮肤之际,冷声说:“别碰我。”
“为什么?你能随心所欲地碰我摸我,我不能?”
郁弋的冷笑里压抑着痛苦和绝望:“别用你喝醉了当作借口,你知道那个人是我不是我爸,你抱的人是我!你心里再也清楚不过!”
郁弋看起来已经临近崩溃的边缘,奚素却冷酷得屹然不动:“不是你。”
奚素神色冷淡地说出折磨人的话的时候,那颗痣都美得摄人心魄。
剧本的下一秒是钟聿收回碰触宋芜的手,又猝不及防地发狠地甩了对方一巴掌。宋芜硬生生受了,不发一言。
郁弋看着奚素这张苍白、脆弱又倔强的脸,听着那句“不是你”的台词,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和钟聿这个角色完全融合了,愤怒灼烧,无边无际,产生了一股真实的凌虐对方的渴望。他本来要触碰的手收了回来,在半空中拐弯蓄力,狠狠地往奚素脸上扇。
王子沁只觉自己心跳都要停止了。她这才想起来混世魔王入戏的时候打人都是直来直往的。郁弋的发小都被他拉到电影里揍过。全部人都以为那一巴掌要真正落下去了,但奚素不是宋芜,人躲避伤害是本能,奚素猛得扭头,脸颊紧紧贴到肩膀上去,微微瑟缩着。郁弋似乎这才惊醒过来,用力收住了巴掌。
奚素的脖子很漂亮……郁弋甚至能看到他扭过头去、从耳后到锁骨这一处皮肤若隐若现的淡青色的血管。奚素只瑟缩了一两秒,便重新抬起头来,恢复了疏离的神色。
在场的人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放下了。王子沁不顾旁人,下意识大喊道:“郁弋你吓死我了!”
她语速很快,奚素听了以后心想:“什么寓意?”
导演这一喊气氛松动不少,工作人员开始四散走动轻声讨论。
“没事吧?”郁弋问面前的人。
奚素摇头,很平静地看着他说:“谢谢老师。”
郁弋心里咯噔一下。
他转身走回座位,心里在盘算着什么。他刚落座,王子沁就开口对奚素说:“还能再试一段吗?”
奚素点头,但稍后又说:“可是我只准备了两段。”
王子沁说:“我想让你试试和钟聿父亲对戏的片段。”
奚素恰好准备的这两段就分别是和钟聿、钟琅的对手戏。宋芜对钟琅的爱是沉敛无声的守候,而钟琅又因为宋芜神态似亡妻,体谅呵护他甚于呵护亲子。他们前期的关系一直如水般温润。
奚素再次点头,问道:“对着镜头吗?”
“不,”王子沁手上正拿着一根和苹果平板配套的智能笔,她戳了戳郁弋,“你对着他演。”
郁弋瘫在座位上本来二郎腿都翘起来了,听了这话又放下了,忽然严肃起来,左右瞧了瞧,让奚素从讲台上走下来,走到第一排座位面前,这一处光线没那么强烈了,在黑暗和光明的交界,一片浅淡模糊的昏黄令人莫名心安,郁弋让二号摄影机对着这个方向稍微移动了一下。他和奚素二人面对面站着,和王子沁一桌之隔。
郁弋问奚素演哪一段,奚素说是第三幕和钟琅互相确认心意到那一段。
钟琅是个地质学教授,那一幕,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他把一块自己年轻时进行野外地质考察时挖到的、并且自己随身携带多年的黑曜石送给了宋芜。他性格不善言辞,有些木讷,示爱时的温吞和隐忍却打动了宋芜。
郁弋一手插在裤兜里,往桌面上扫了几眼,试图找一个黑曜石的替代品,他的眼神最后定格在王子沁耳边,笑得特别放浪:“哎,你耳环不错。”
王子沁没反应过来:“干嘛?”
“剧本,黑曜石,耳环,替代品,懂?”
王子沁嫌弃地看了他一眼,顺手把耳环摘了递过去。
奚素对两人之间这份随性和亲密感到些许吃惊,但他自然不会表现出来,甚至很礼貌地将眼神放在了别处。
随后对戏开始了。
郁弋的唇紧紧地抿着,手微颤,将耳环递给奚素。奚素扮演宋芜,不去看对方的眼睛,掩饰自己的不安与犹疑,没有伸手去接。
郁弋开口道:“这块石头,是我二十五岁那年,在一次地质考察活动中发现的。我带在身上十多年。”
郁弋就此停住了,奚素低着头看郁弋掌心,显得乖巧,而后才抬起头来看向他。宋芜性格中有着自卑不安的一面,他仰慕和依恋钟琅,又本能地带着防备心,即使心里明白对方有意,但如果不听到对方确认,他也不敢贸然动作。
郁弋伸手出去轻轻碰到了奚素的腕骨,把他的手握在自己掌中,又把那耳环放到对方手里。
奚素嘴唇颤抖着,全程都盯着郁弋的眼睛不放,他,也就是宋芜,他渴望在对方眼里搜寻到炽烈的爱意。
郁弋和他对视,犹豫、怯懦,既渴望又逃避。
台词少很考验功力。奚素的眼神需要做到渐进变化,他先是防备,再是慢慢融化,眼里含着隐约的期待,最后是压抑的狂喜,眼睛执拗地抓着对方不放。最后嘴角咧开一点得意的、微小的弧度,所有的情意都通过眼睛和微表情诉说。
奚素比前一回更入戏,可能是因为郁弋目前不修边幅的样子更适合钟琅这个成熟、沉静的角色,他也收敛了攻击性,奚素内心的紧张感已经消散了大半。
郁弋却越往后越出戏,他不是以钟琅的身份去看待对方的,单纯以他自己的目光,肆意地在奚素脸上探寻,奚素演出来的喜悦竟然轻巧地将他感染,这样一个清冷的人,原来也会表达出含羞带怯的欢欣。郁弋握着奚素的手直到最后才松开,奚素的手是冰凉的。
这段试戏一结束,奚素就往后稍稍退了一步,主动拉开和对方的距离,又把耳环递回去给王子沁,道了声谢。郁弋没说什么,绕回去重新坐下了,翘着二郎腿若有所思。现场气氛在这段试戏结束后诡异得可怕,奚素仍旧站在原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郁弋的肩背都陷在座椅里,懒懒地问奚素:“你觉得怎么样?”
奚素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方面,一时沉默了。只静静看着他。这眼神与先前的含情脉脉之间的鸿沟有多么大,只有郁弋一人知晓。他忽然间就对披着个业内前辈的身份敲打后辈演技这种事感到无比厌烦,他现在就想看看奚素像头小鹿那样惊慌失措的表情,比如在他巴掌下的那一瞬。
王子沁左顾右盼,还是觉得应该开口解救一下奚素。毕竟郁弋这种太模棱两可的问题的确有点欺负人。她也往椅背上靠,故意模仿郁弋的姿势和语气,对郁弋说:“那你觉得怎么样?”
奚素心里想的是怎么还不放他走。
“唔……”郁弋沉吟。
他的眼神在王子沁和奚素身上转个来回,最后落在奚素身上。
王子沁刚想走流程开口感谢奚素并且让他回去等候消息:“好,那么今天——”
“我就要他。”郁弋截过话头,声音压过王子沁,刚好室内的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我就要他。
奚素不自觉地皱紧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