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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离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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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确还活着。”沈萧辰低声道。
他的眉宇间有些莫名的冷意。
眼尾的疤痕仿佛沁出血色来,昏黄的落日下,无端让人心惊。
心念电转间,凌解春的脸色渐渐变得不可思议起来。
沈萧辰仿佛意识到什么,面色缓和了些,下意识地去抓凌解春的手,从不排斥与他肢体相亲的少年却出乎意料地避开了他的触碰。
手腕翻转,几案上放着的那碗叫魂的粟米被他打翻在地,一地昏黄。
他抬起头来,那双深不见底的眼中渐次风起云涌。
凌解春方才能反制召魂,说明他亦当知晓,只有血亲的血,才有召至生魂的可能。
“那长卫郡主肚子里的孩子……”
凌解春神色有些恍惚,眼前仿佛又看到那帘闱下若隐若现的金红色。
长卫郡主身边的人凌解春多少都打过些照面,想通前因后果后,一切都并不难猜。
呼吸相闻,岭南初夏潮湿的黏意萦绕在指尖,凌解春如梦方醒般,轻声问:“是他的么?”
他的声音发紧,微微有些颤抖,他有一种可怕的猜想。
如果这个孩子是在沈萧辰……作为宁王的沈萧辰失踪在河东道后才有的,那么,真正的沈萧辰执意要留下一个拥有皇室血脉的孩子,是打算做什么?
“我不能确定。”
落日的余晖散落一地,在他脸侧发间勾勒出斑驳的光影来。
沈萧辰想伸手抚一抚他的头发,最后却还是不动声色地收回袖间,指骨收紧,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绷出一个坚硬的弧度。
“陛下知道他是另一个沈萧辰么?”
凌解春的声音比风吹过的指尖还冷。
“……不知。”
“那你又是从何时知晓他的存在?”
“……自出生起。”
“你们交换了命运,所以今生失去双腿的人是他。”
“……是。”
果真是他。
“解春。”沈萧辰放柔了声音,轻叹一声道:“我临行之时,他们还不是这种关系。”
凌解春的目光复又清明起来,若是如此,那个可怕的猜想便更加坐实了。
“他们……”凌解春的眼神犀利如刀:“可曾知晓你还活着?”
沈萧辰仰头望向凌解春,他早该想到,这人一点都不笨,他的所有拙涩,只不过因为他不计较。
他怎么能真将他是蠢人来敷衍对待?
“解春,离京后我一直与你在一起。”
沈萧辰诚恳道:“我们一路南下,京中之事我无法预料。”
他难得开口解释,微仰着头望向凌解春,眼波很软,漆黑的眸子似要漾出水一般,是一个示弱的姿态。
在凌解春看来,却尤为不寻常。
因为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都未尝用这样的目光看过他。
这个人哪怕是个双腿残疾的废人时,骨子都是折不断的清高与骄傲。
方才沈萧辰问他前世为何不要他,此时此刻便是答案。
两个同样骄傲的人,两个同样认定了前路便不会回头的人,谁都不曾真正为谁妥协。
他们心里有对方,却没有人愿意为对方停下脚步。
前世被留在原地的是沈萧辰,今生的凌解春终于对他的被抛弃感同身受。
而如今之所以能让他方寸大乱,不惜示弱求好,只能证明他早已参与其中,或许还在暗处推波助澜,纵风止燎。
“那你预感到这一切会发生了么?”
凌解春低下头来,靠近他的鼻尖,距离近得能在残存的微光里看清他眼里残存的惶惑与坚定。
如果……如果。
他们手握重兵,若有机会将宗室屠戮殆尽,那么,京中谁还有资格坐上皇位?
那么京外……又有何人能坐收渔利?
这数月以来,沈萧辰当真对京中将要发生之事一无所知?
主谋一个是他孪生的兄弟,另一个是他名义上的妻。
他真的不了解他们么?他当真对他们将要做的一切无法预料?
只要他还活着,只要那两个人知道他还活着,就根本不用在此时铤而走险。
只有他们以为沈萧辰真的还活着,这才是他们最后的拼死一搏。
沈萧辰的亲信早就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他还以为,他真的能瞒过武功远高于他的枕边人?
他到底向京中等待他的沈萧辰和长卫郡主传达了怎样的信息?
他悠然悠哉,不紧不慢地与他一路同行至此,却将京中攀附于他的二人放任着自生自灭,悄然等待着巨变的发生,他当凌解春是什么?
“这也是你期许的么?”凌解春低声问:“毕竟你想让老皇帝死,想让璐王死,想扶宣王殿下践位。却并不在意过程如何。”
他早该知道这人心狠。
璐王不在意卫州百姓的死活,沈萧辰也同样不在意长安万民。
他一脚踏入这因果,便是视众生如处六道中。
沈萧辰抿了抿唇,凌解春的这个姿态,让他脑海中酝酿的一切谎言都无所遁形。
语言终归是苍白无力。
能回答他的,依然是长久的沉默。
“如果我不强行拉着你来岭南,你也不会回京对不对?”
“对。”
沈萧辰的睫羽轻压下来。
日暮悄然而至,房间里陡然暗了下来。
原来,落日也只是瞬间而已。
他当时也只是一时冲动,冷静下来便会知道,凌解春指的是一条明路。
他在团里中阖了阖眼。
“你有想过阻止他们么?”
“或者换句话来讲,你有能力阻止他们么?”
“你将我想得太过工于心计了。”沈萧辰在暮色的掩盖下捋清了思路,言语间独有的那份凛然与冷肃藏都藏不住:“你也知晓我与她只是各取所需,她所行为何,根本不受我控制。”
“可是,”凌解春自嘲地笑了一声:“她是因为你才得以入宫廷。”
他疲惫地阖了阖眼,为何这一切都还是与前世一般模样,只不过此时的乱长安者,变成了他眼前心底的这人。
“北卑与长安的兵刃之间,还隔着你的皇城都尉府。”
他的话半真半假,分明还是有所隐瞒,凌解春已然不能尽信。
他觉得他的思路从来未曾如此清晰过:“曹大监还活着,祁啸良也依然按照你的指示在行动。”
“你的人,都没有失控。”
“解春。”沈萧辰喟叹道,手指摩挲着他的衣角:“我确实有我的私心,但你也要明白我的力有不逮。”
“我身边可用之人不多,这次出京几乎都随我赴了河东道。”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想诱凌解春相信的力量:“远水救不了近渴。”
凌解春迟疑了片刻。
沈萧辰松了口气,手指顺势而上,勾住了他的小指:“如果让你选,你是愿意做皇后,还是愿意做垂帘听政的太后?”
“那你不回京,会去哪里?”
拥兵自立尚有些早,但归京亦不会是沈萧辰的选择。
“云州?”
“或者借机回江宁城看一看。”沈萧辰迟疑了一下道。
“那你为什么还是来了岭南?”凌解春又凑进了些,鼻息可闻:“仅仅是因为我么?”
“不止。”沈萧辰的声音有些涩:“若是他们事后知晓我还活着,不会放过我。”
“在沈衔霜这里,我还有一条生路。”
“他是唯一外放的亲王,名正言顺,是皇位的最好人选,而且多年经营岭南西南,有北向一战之力。”
讲来讲去,无非还是循着凌解春方才猜测的方向。
凌解春冷静了些,稍稍退后,沈萧辰却伸手拉住他的手腕:“他们为我召魂,便是想要确认我是否还活着。”
一阵窸窣后,凌解春的手抚上他的腿:“痛么?”
沈萧辰摇摇头。
明明看不清,凌解春却仿佛看到了一般:“那到底什么时候会痛?”
“我不知道。”沈萧辰顿了一下道:“但这是我的代价。”
双生子,共生也绞杀。
他们争夺过同一处空间与养分,手中的脐带也曾是武器。
可是这些,他亦不愿讲与凌解春。
他连出生都不曾与慈悲有过半分关联。
凌解春的手还放在他腿上,温热得有些凉意:
“他是北卑的大巫,长卫郡主是他引荐给你的罢?”
沈萧辰觉得有什么东西从指缝间溜走,他抓了个空。
“千方百计将一个前世怀有深仇大恨的人送入宫廷。”凌解春低声道:“还有一个野心勃勃的郡主,身后有数万兵马傍身。”
“你当真没有任何防备么?”
“还是你……”
黑暗放大了人的感观,看不清周遭反而看得清自己。
“……一开始就只想顺水推舟,将计就计?”
“他们负责动手清理障碍,你负责坐收渔利。”凌解春自言自语道:“在老皇帝心中,你与皇位无缘,所以你并不与璐王争,甚至有意无意,想方设法将自己的势力分散出京外。”
“你始终未曾在京中用心。”
“因为你知道,帝京终有一乱,而收拾残局,要自宫外始。”
“你根本不曾在乎过长安城。”
沈萧辰无言以对。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什么都不同我讲。”
“不与我商量,自以为是。”
“你算计好了一切,而这一切里并没有我。”
盯着面前这双无悲无喜,无动于衷的双眸,凌解春觉得万念俱灰。
“我的父亲兄长尚在京中。”
凝眸间,凌解春的声音逐渐哽咽:“还有我大哥未过门的妻子,还有梁洛、有青砚、元大人,陈是……”
他曾以为,短短数月的相处,他对他们没有这么深厚的感情,可是,真的到了此时此刻,不知他们如今正遭受着怎样的离乱,想到他们再次面对生死未卜,便觉得心如刀绞。
血缘的羁绊,远比他想象中深刻。
“我父亲是镇守京都的大将。”
“身上还有负责监视长卫郡主麾下之务。”
“我兄长是璐王的幕僚……”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乎?
凌解春的声音微微颤抖:
“敢问殿下。”
“帝京若乱起,吾家——”
“可还能保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