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錦集》再旭

5、比雨還溫柔

　　小雨在天空斜斜地飄著，無聲無息。我站在騎樓下，與蒼茫天地一樣無言。人總是在看似偶然的情況下遇上某件事、某個人，從而改變一生。以前的我常常會想，如果當初沒有遇見你，現在的我，會在哪里，有什麼樣的際遇。直到今天，我才終於明白，無論時代如何變遷，天地如何運轉，總有一天，我還是會遇見你，即使不在這里，也會在別的地方。

　　好久不見。

　　*

　　溫暖的大手輕柔地在髮間穿梭，我舒服地閉上眼，空氣中只有風筒的呼呼聲和淺淺的呼吸聲，一切都美好得像在做夢。我滿足地喟歎：“要是時間能停在這一刻就好了……啊！”頭頂立刻被人毫不留情地敲了一下，我捂著頭痛叫一聲，眼帶控訴地瞪向身後向我施暴的人。只見那人冷冷地開口：“你根本是故意不帶傘讓自己淋濕的吧？”

　　感嘆一聲，真是什麼都逃不過他的眼。一想到以後可能都要這樣被他吃得死死的，我不禁有點不甘心。我推著他的手，猛地站起身來，有模有樣地擺起了架勢，揚臉朝他說道：“兄台，比試比試如何？”

　　他不明所以，遲疑道：“你確定？”

　　我視死如歸地鄭重一點頭，只見他嘴角掛著若有似無的笑，緩緩站起身來。我暗叫不妙，他的體形足足是我的兩倍，怎麼算都是我吃虧．“且……且慢！為公平起見，你要先讓我三……不，五招！”

　　他無所謂地一攤掌。

　　一看就知道他不把我放在眼里，我氣不打一處來，第一招就狠狠地擊向他的肚子，結果被他輕易地擋了回來。我立刻喊暫停：“等等！不是說讓我的嗎？”

　　“我沒說過我不防守。”

　　“這麼奸詐？好，看我下一招！”出乎意料的，一連五招都被他巧妙地避開，手腳靈活地讓我不禁懷疑他是否偷練過什麼蓋世神功。五招過後，他反守為攻，我節節敗退，毫無招架之力。“哇，救命啊！你還真打？可惡，看我的！”我趁他不備，一口咬下他正擒住我左肩的手。他悶哼一聲，竟沒有甩開我，任我咬個痛快。等我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好事，他的手背上已經出現兩排深深的齒印。我心虛得不敢抬頭看他的臉色。

　　過了一會兒，頭頂傳來他不冷不熱的聲音：“發洩完了？”

　　不敢點頭也不敢搖頭。

　　“那好，換我了。”

　　還沒意識到他話中的含意，右手就傳來一陣劇痛。我尖叫一聲，痛得差點暈過去。短短的幾秒，卻像一個世紀那麼長。等他放開，我已臉色發白，嘴里喃喃說道：“太狠了……太狠了……有必要咬得這麼用力嗎？”

　　“彼此彼此。”他冷哼，眼里卻流竄著我不明白的情緒。

　　我一陣委屈，埋怨道：“唉，以前多好，還會炒飯給我吃，被騙了……”

　　“那你剛剛吃的東西是誰煮的？”

　　“還會載我上學……”

　　“最好你今天是自己走路上學的。”

　　“最重要的是，任我打都不還手……”

　　“……我發誓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事。”

　　真是一點便宜都不讓我占，我徹頭徹尾地認輸了。眼角瞄到他那被我咬得發紫的手背，我一陣不舍，軟下聲來：“藥箱放在哪里？我幫你上藥。”

　　“不用了。”

　　“可是這樣會留疤的。”

　　“那正好。”他淡淡地說。

　　我愣了一下，望進他深邃如海的眼，突然間又有點不了解他了。

　　“還發什麼呆，快坐下，頭髮還沒乾呢！”說著重新啟動風筒，忙碌地撥弄我一頭亂髮。我乖乖地坐著，閉上雙眼，神志卻飄忽了。

　　這個人是我平凡的人生中唯一的一次叛逆，即便要對我最親的人欺瞞，也不要想放棄。身邊的人來來去去，我從沒有特地想要留過誰。只有他，我不想要他只是我生命中一個無足輕重的過客。他是我的祕密，一個不能對身邊的人說出口的祕密。為此，我不敢寫日記，不敢跟他合照，世界上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有他的存在就好了。

　　他不夠英俊，不夠多金，不夠浪漫，卻能帶給我滿滿的安全感，唯有在他身邊，我才能大聲地笑，大聲地哭。他就像一棵大樹，枝葉繁茂得足以為我遮風擋雨。我不奢求轟轟烈烈的愛情，也不嚮往童話故事，只希望能夠牽著他的手走過平凡的一生，直到髮落齒搖。我很貪心，不只要曾經擁有，更要他的天長地久。

　　一直以為自己愛他比他愛我多很多，但那又如何？能夠深深愛著一個人，本身就是一種幸福，痛也是甜蜜的痛。也許他一輩子也無法體會到這種愛到心都會隱隱作痛的感覺，但只要他一直陪在我身邊，其他都不再重要。

　　“你還記得嗎？”我睜開眼，緩緩開口。“有一次我們去買東西，不巧遇上我舅舅，我二話不說拔腿狂奔，你卻留在原地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說起往事，我眉開眼笑。

　　“當然記得，我從來不知道原來你跑得這麼快。”他取笑我。

　　兩人相視而笑，我繼而澀澀地問：“別人談個戀愛光明正大，開開心心的……我們這樣……你會覺得辛苦嗎？”

　　“你呢？你覺得辛苦嗎？”他反問。

　　“辛苦。”我答，望進他的眼，“但值得。”

　　他揉揉我的頭髮，輕聲說：“我也是。”

　　我低頭看著手背上泛紫的齒印，半晌後，抬頭朝著他笑道：“我也不想擦藥了。”

　　那年，我十七歲，以為憑自己的力量，足以跟命運抗衡。

　　今年，我二十七歲，終於明白，什麼叫做割捨。

　　同樣的斜風細雨，如今，我在這頭，他在那頭，中間隔著重重的水濂。他走不過來，我也走不過去。有沒有試過愛一個人愛到不能再愛的程度？曾經有人這麼問我，那時我還沒有答案。如今我有答案，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雨輕輕地落在髮稍，讓我想起了那雙比雨還溫柔的手。我就在水的這方看著他發光發熱，任眼淚一滴又一滴地滴在手背那淺淡的齒印上，又燙又痛。

　　他轉身的一瞬不會知道，有一個人曾經在雨中默默地注視著他，帶著深埋了十年的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