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錦集》再旭

4、山櫻

　　「你聽過嗎？櫻花落下的速度是每秒五厘米。」

　　「可是風速不會有影響嗎？」

　　「呵呵……這可是很浪漫的句子呢。」

　　「喔，不好意思。」

　　［１］

　　初春，天氣雖然還有點涼涼的，不過因為出了太陽，倒也風和日麗。青春洋溢的少女成群結隊地從她身邊經過，傳來銀鈴般的笑聲。

　　有人從後頭拍了下她的肩膀。「影，早啊！」

　　她側過臉，認出來人。「晴子，早啊。」

　　「呀，真無趣呢，本來還想嚇嚇你。」晴子扮了個鬼臉，面對著她倒退走，提著書包的雙手背在後面，一派悠閒的樣子。

　　「我沒那麼容易被嚇的。」影笑了笑。「你今天的心情似乎不錯？」

　　「當然，今天可是三月十五啊。」晴子興奮地抓住影的手臂，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婉惜地低叫了一聲：「喔，你才來日本不久，一定不知道。」

　　「什麼？」她成功地被晴子的話題吸引了。

　　「我告訴你，每年的三月十五到四月十五是日本的櫻花祭，對於日本人來說，這可是非常重要的一個節日喔。不過重點不是這個，」晴子神秘地笑了笑，「重點在於，我們學校有一個傳統，每年在這個時候向你心儀的人表白，會得到幸福喔……影，你那是什麼表情？」

　　啊，不小心就笑出來了。「不好意思，只是覺得有點迷信。」如果兩個女生同時向一個男生表白，幸福該怎麼分配？

　　「影，你不要不相信，很多人都試過了。」晴子突然認真起來，她指著不遠處的一座小山，乍看之下像被白雪覆蓋，細看之下，才發現那是漫山的櫻花。「在那座山上，有一座神社，社前有兩棵生長在一起的櫻花，相傳只要在那兩棵櫻花樹前向喜歡的人表白，並誠心的許願，就會得到幸福。」

　　影收回遠眺的目光，轉而放在若有所思的晴子臉上。

　　過了一會兒，她輕輕地開口－－

　　「晴子有喜歡的人，對吧？」

　　［２］

　　山道上，三三兩兩的學生邊散步邊調笑地並肩走著，兩旁的櫻花開得如火如荼，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

　　「晴子，為什麼我也要來？」影小聲地問著身旁的晴子，「還有，為什麼我們非得穿成這樣？」

　　穿著一套正式的和服，並撐著一把精緻的小紙傘的晴子一副這你就不懂的表情看著影，慎重說道：「這是傳統，傳統！你就入鄉隨俗吧！」接著小聲地湊近影的耳邊，指著走在她們前方的兩個背影，低聲地說：「我不敢單獨約高橋學長，只好連他的好朋友藤原學長也一起約了，至於你，當然是陪我了。」

　　原來是拿她來壯膽的，影無奈地笑笑。「話雖如此，學校下午竟然不用上課，這也太誇張了吧？」

　　「這可是我們歷屆的學長姐們辛苦爭取來的。」晴子驕傲地說，「所以我們更要好好把握。」

　　「是是是，晴子大人。」

　　到達山腰的地方，他們找了棵櫻花樹，在樹下坐了下來，拿出準備好的點心和清酒。
　　寒暄了一下子，介紹了彼此之後，晴子就跟高橋學長熱絡地聊了起來。影無聊地抬頭賞櫻，拿起清酒啜了一口，一片櫻花花瓣正巧落入杯中，她低頭看著水面上那飄浮著的粉嫩花瓣，發起呆來。

　　「你聽過嗎？櫻花落下的速度是每秒五厘米。」

　　前方傳來一把男聲，溫潤如玉的聲音讓人聽了頗為舒服。

　　她抬眼，目視前方，原來跟她說話的是藤原學長。她思考了一下，然後問：「可是風速不會有影響嗎？」

　　「呵呵……這可是很浪漫的句子呢。」

　　「喔，不好意思。」她吐吐舌頭，眼神卻沒有絲毫的歉意。

　　「我聽晴子說，你才來日本沒多久？可我見你日文講得不錯呢。」

　　「嗯，我母親是日本人。」她漫不經心地回答。

　　見她似乎不願多談，他抬頭看著櫻花，說道：「櫻花自開花至花殘只有七天，因此除了『櫻花祭』，也有『櫻花七日』的說法。」

　　「是嗎？」注視著杯中的櫻花花瓣，她低低地吟道：「山櫻似美人，紅顏易消歇。」

　　「什麼意思？」她剛剛是用中文唸的，所以他聽不懂。

　　她搖搖頭，放下酒杯，「沒什麼，只是感歎櫻花的淡薄。」

　　他注視著她良久，然後低頭喝了一口清酒。

　　「影，我跟高橋學長打算四處走走，你們要不要跟著一起來？」雖然是禮貌性的詢問，眼里的警告卻是很明顯。影會心一笑，立刻答道：「不了，你們兩個自己去吧，玩得開心一點！」

　　兩人走後一會兒，藤原學長問：「你是不是覺得很無聊？」

　　「咦？」她抬頭，看着對面的男子，面露不解。

　　「你從剛剛到現在都心不在焉呢，」他了然一笑，「你也是被晴子硬拉來的吧？」

　　「也？」

　　「事實上，我們都是電燈泡。」說完後两人相視而笑。

　　「晴子跟高橋學長是怎麼認識的？」影隨意問道。

　　「他們是參加了同一個社團才認識的，都有两年了。」他目視前方蜿蜒的山路，繼續說道：「說起來，今年是我和高橋在這個學校的最後一年了呢。」

　　「想好要讀哪間大學了嗎？」

　　「嗯，也許去東京。」他淡淡地說。

　　「聽你的語氣，似乎不大想去呢。」

　　他側頭看她，半晌後才笑道：「女生太聰明的話會不可愛哦。」

　　「難怪可愛的人越來越多。」她一副受教的樣子。

　　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你真是一個有趣的人！」

　　她淺笑了一下，然後說：「聽晴子說，這座山上有座神社，不知可否請你帶我去看看？」

　　「啊，那我們可能會在那里撞見熟識的人呢，你確定要去嗎？」他意有所指地說。

　　她無所謂地笑笑，「那可是學校的傳統啊，不去見識見識，不是太可惜了嗎？」

　　「說的也是，」他微笑點頭。「那我們走吧。」

　　［３］

　　她記得她第一次來日本，是外公去世的時候。她從小就沒有見過外公，上一代的恩怨她不是很清楚，但也隱約知道父母親的婚姻是沒有得到母親娘家人的祝福的。當年母親接到外公病重的消息，在父親的陪同下，帶著八歲的她匆匆來到這暌違了有十年之久的土地，想不到卻連外公的最後一面也見不到。母親很傷心，但她沒有特別的感覺，因為對她來說，那只是一個沒有見過面的老人。

　　「小影，你又亂跑了。」遠遠地，她看到母親小跑步過來的身影。

　　母親在她身邊蹲下，理了理她起了皺褶的裙子，臉上是從來沒有見過的憔悴。

　　「媽媽，我剛剛看到有人在拜拜，可是他們的動作好奇怪喔。」她指著眼前的神社，好奇地說。

　　母親微笑了一下，「日本人拜拜的方式跟我們不太一樣，你過來，我教你。」她示範了一次，小影一下子就學起來了。

　　「真好玩。」她將吊鈴搖得叮噹作響。

　　「小影許了什麼願？」母親問。

　　她眯眼笑道：「小影希望跟爸爸媽媽永遠在一起。」

　　那時，也是三月吧，一陣風吹過，漫天的櫻花像下起了一場大雪，她永遠記得母親當時的笑容和低柔的嗓音──

　　「小影跟媽媽許了同樣的願望呢，我們的願望一定會實現的。」

　　是啊，那時她們都是這樣相信的。

　　只是後來，為什麼爸爸媽媽就丟下她，像外公一樣，一睡不醒了？

　　原來，願望是這麼容易破碎的啊。

　　（４）

　　「這就是傳說中的會讓戀人幸福的神社嗎？」看起來不怎麼樣嘛，倒是社前的兩棵櫻花樹真的枝盤交錯，雖然不是太高，但別有趣味。「人還真多啊。」

　　「幸福永遠是人們追求的目標。」他說。

　　「哦？那你要不要過去許個願？聽晴子說很靈哦。」

　　「這里可是只給戀人們許願的地方啊，你要我們冒充情侶嗎？」他開玩笑地說。
　　她走在前頭，回頭一笑：「有何不可？」

　　他頓了一下，然後揚起一抹笑，跟上她的腳步。

　　拜完廟，月亮已經爬上枝頭了，在月光下，飛櫻像染上的淡藍的螢光，她看得目不暇給。他的目光則始終落在她身上。

　　「你剛剛許了什麼願望？」他問。

　　她笑了笑，「我許了一個不可能實現的願望。」她笑得更開懷，重複道：「一個無論許了多少次都不可能實現的願望，哈哈，老天爺都拿我沒輒。」

　　感覺到他突然停下腳步，她奇怪地回頭看著他。

　　「別再哭了。」他看著她的眼睛，清晰地說道。

　　她的笑容僵在臉上。

　　他自然地將她被風吹亂的頭髮別在耳後，輕輕地說：「別再哭了。」

　　有沒有試過，在陌生人面前突然地就淚流滿面。她忘記自己當時是怎麼了，只知道那是一種突如其來的疼痛，排山倒海地像要把她淹沒。

　　幸福，真的存在這個世界上嗎？

　　她真的曾經試著相信過，可是，幸福在哪里呢？

　　櫻花下，男孩笨拙地幫女孩擦著眼淚，躲在櫻花樹後的滿月，悄悄地露出半邊臉，像是一個弧度飽滿的笑容。

　　也許，幸福就在不遠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