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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夜孤灯,难成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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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咱门院的女生感到遗憾。”吃过散伙饭,几个人往宿舍走着,都喝得有点儿迷糊。
小胖子想了想吃饭时女生们抱头痛哭,无一脱单的惨状,再看看旁边那对一会儿你勾我小手指一下,一会儿我踩你脚后根儿一下的赵晓飞和卫星,又看了看一个人走在最前面,一副不食人间烟火,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杨卫东,他无奈的叹了口气。
他又想了想刚在散伙饭上,听到他的表白,班长周敏那干脆利落的拒绝,小胖子笑了笑,把兜里的那首反反复复修修改改写了几年都没写完的情诗,团成了一团。
他反倒觉得没什么遗憾了。
而此时,孤零零的叔叔,手里一直攥着呼机,时不时的低头看两眼。自从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心里就有些发虚,给周岩打了几个电话,一直关机。他的呼机也已经很久没有响过了。
以前这种事情也经常发生。周岩嘛,总有他要忙的事情。
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一次,叔叔就是觉得心里不安。
再过一个礼拜,就可以卷铺盖走人了。
“再等等看吧。”
叔叔自我安慰道。
哪知道,一个礼拜之后,叔叔等来的,是一个分手的通知。
对,就是通知,不是商量。
虽然他脑子里有很多的问号,但叔叔本身也不是个喜欢纠缠的人,周岩的语气非常坚决,甚至没有多说一个无关紧要的字。
就那么脆生生的,和叔叔断了关系。
就那么不留任何余地的,和叔叔不再有任何瓜葛。
叔叔说自己当时没什么感觉,挂断电话之后,随手就把呼机丢进了垃圾桶里。
时隔四年,叔叔踏上了一路向北的绿皮火车,晃晃荡荡的朝着他出生的那片黑土地疾驰而去。
在火车上晃荡的三十多个小时里,他始终没有讲话,也睡不着觉。他身边的人换了又换,脚下躺着的人翻了又翻。唯独他,像棵长在椅子上的大树,一动不动。
火车车厢里掺杂着食物、厕所、脚臭、狐臭,还有一些不知名的不怎么友好的味道。叔叔被熏得头疼得厉害。
他全程只喝了一瓶水,连厕所都没去。
“我的膀胱真特么牛逼。”
一路上,他只是面无表情的望着窗外不断闪过的风景,不断变换的天气,发着呆。脑子里没有任何人,离开的,消失的,什么人都没有。
火车一停,叔叔几乎是被人群推搡着从车厢里射了出去。
七八月份的东北,已经没那么热了,叔叔下车的时候是傍晚,那已经带着秋天味道的晚风,毫不客气的把他全身吹了个遍。
叔叔深深吸了口气,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抽支烟。
拖着一个很小的行李箱,叔叔走出火车站,刚好旁边有个卖杂货的小亭子,顺手买了包烟,找了个角落,靠墙坐在行李箱上。
“啪”,香烟被点燃。
呛。
叔叔咳嗽了几声,自嘲道:“真特么没长进啊。”
他像个流浪汉一样,坐在火车站附近的角落里。直到抽完了第三根烟,叔叔才咳嗽着把烟盒塞进兜里。
他招手叫了辆出租车。
“去《桃源》。”叔叔说。
“啥?”司机好像没听懂。
“《桃源》,新华路那边的一家歌舞厅。”叔叔以为司机不认识路,又重复了一遍。
“啊,上个月关门了,小伙子,你要不换个地方?我知道一家……”司机开始滔滔不绝的推荐更好的去处……
叔叔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
然后他愣了好长时间。他千里迢迢的回到故乡,却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这种迷茫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小伙子!小伙子!”司机大喊了几声。
叔叔这才回过神来,说道:“去XX旅店吧。”
开了房,和衣倒在床上。
床单上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洗衣粉味儿。这种味道让叔叔安心。虽然他不是个特别爱干净的人,但是这种洗衣粉的味道,让他想起了周岩的床单。
心疼了一下。
这还是和周岩分手之后,他第一次对这件事,有了一个正常的反应。
“太特么安静了。”发现自己有了正常的感受之后,叔叔突然觉得这房间太大太空太安静,心里忍不住发慌,顺手打开了电视,把声音调大。
洗完澡,他把自己蒙在被子里。隔着一层薄薄的被子,叔叔迷迷糊糊的听着新闻,沉沉睡去。
“今天上午,H省H市中级人民法院对被告人贾永宋、陈涛、郝建国操控黑|she|会性质组织罪、故意杀人罪、行贿罪,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其余犯罪分子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10年,5年……”
第二天早上六点整,叔叔那坚持了四年的可怕作息还在发挥着作用,他准时睁开了眼睛。懵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自己已经回到了老家,才想起自己已经毕业,今天就是第一天到单位报到的日子。
紧接着,就又想起了,自己被周岩甩了的事情。这一回,是一阵持久的,不可控的心疼。疼得他龇牙咧嘴的,费了好长时间,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麻利的穿上昨天让旅馆熨得没有一丝褶皱的西装,他看着镜子里那个有些陌生的成年男人,怔了好一会儿。他印象中的自己还是几年前的模样,不知不觉,就已经一脸沧桑了,虽 然还是挺精神,但还是,少了一些少年的感觉。
人总要成长的嘛。
脑海里又响起了那句“小朋友”。
“操!”叔叔忍不住骂了一句。周岩还真是阴魂不散。这个臭傻逼,分手都特么分得跟个怂逼一样。
然后他又反反复复打量了几遍镜子里已经成熟的自己,自我陶醉的说了句:
“人模狗样的,还成。”叔叔对着镜子里的人笑了笑。
去单位报到,一进办公室,就被一群大姐大妈团团围住,很快就成了办公室里最受欢迎的新人,没有之一。
不过受欢迎是一码事,工作起来就是另一码事儿了。叔叔分分钟就被安排了一大堆的杂事,手忙脚乱的忙碌起来。
上班第一天,叔叔就熬到了晚上九点半。头晕,眼睛干涩,人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叔叔把最后一份材料整理好,才走出单位。
那晚,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叔叔一个人站在空无一人的街上,那种熟悉的巨大的孤独感又一次把他紧紧罩住。
他不想回到室内,于是在街上胡乱的走了好一会儿,居然鬼使神差的走到那个小巷子里的纹身店门口。
回忆真的是很贱,总是冷不丁的涌出来,还专挑那种让人难过的片段闪回。
心又疼了一下,两下,三下……
“操!差不多得了……”叔叔伸手捂着心口,自言自语道。
他抬眼看了看店铺招牌,皱了皱眉头,还是抬腿迈了进去。
迎上来的是一个小姑娘,大概二十岁出头,看到他,小脸一红,支支吾吾的说:“纹身?”
“不好意思,我不纹身,我是你们老板的朋友,请问他在吗?”叔叔礼貌的问道。
“不在,又去日本浪去了。”小姑娘不敢一直看着叔叔,看一眼再看看脚,然后再抬头看几眼。
“能联系上他吗?”叔叔追问道。
“联系不上,他就那样儿,偶尔会消失一阵子,短的几天就回来了,长的几个月都有。”说到这儿,小姑娘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啊,这样啊,那打扰了。”叔叔其实很想在这里坐一会儿,抽支烟,可是一看到那小姑娘红着脸扭扭捏捏的样儿,还是一咬牙,扭头又走进了那让人窒息的夜色中。
直到那一刻,叔叔才突然发现,他和周岩之间的交集,真的是少之又少。李老三不见了,纹身师不见了,周岩似乎也突然人间蒸发了。
然后他就再也找不到任何和他有关的东西,能够和他重新取得联系的途径了。
回到酒店,洗澡的时候,他扭过头去看了看自己手臂上的那丛彼岸花,无奈的笑了。
“看来还是留下了点儿回忆的。”
第二天刚好是周末,叔叔只用了一个小时就快速的租好了房子。
就这样,开始了上班族的两点一线的单调生活。
有的时候他会盯着床头的那盏灯彻夜难眠,但是并没有泪流满面。
“你已经是个成熟坚强勇敢的男人了。”他总是这样鼓励和暗示自己,第二天洗把脸就又假装精神抖擞的出门去了。
他始终没有回家。
他不是不想念家人,而是不知道该用一种什么样的姿态回去。
“该摆出个什么模样儿呢?过得好?过得不好?开心?不开心?”
好像怎样,都有点儿别扭。
拿到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他买了一个手机,最简单的那种,很结实。如果被人抢劫,还可以当块砖头防身。
电话响了,是陈老师。
“杨卫东呀,我是老陈。”老陈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富有亲和力。
“陈老师,您好。”叔叔和陈老师时不时就会就工作的事闲聊几句。当初也是老陈建议他考公务员的,算是有意无意的给他指了条明路。
老陈和李老三有一点特别像,就是都有着看破不说破的睿智。
“你没事儿多和同事还有领导们亲近亲近,别总独来独往的,最好是能拿到看案卷的机会,不管是什么案卷。万事开头难。你不能总是这么打杂。”老陈说道。
“嗯,明白您的意思。昨天领导给了我一个案子让我好好学习学习,好像是前一阵子东北特别有名的那个。”
“那就好,加油啊,孩子,照顾好自己。”老陈的声音变得慈祥起来。
“恩,您老也要保重身体。”叔叔等对面挂断了电话,才轻轻按了挂断键。
电话刚刚挂断,又响了起来。
“陈老师还有什么事吗?”
“啊,东子,我是大军。”
听到大军的声音,总是莫名安心,叔叔情不自禁的笑了。
“最近亚文要回国了,我也刚回国,现在在北京,好像亚杰也要从上海回来,要不大伙儿,聚聚?”大军提议道。
这一句话的信息量有点儿过大,叔叔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从哪个地方问起。
从单位走到家里,一路上叔叔一直在聊,躺在床上又聊了好一阵子。直到挂断电话,看了眼时间,才发现居然聊了一个多小时。
“这得多少电话费啊,还好是他打给我的……”叔叔长舒了一口气。
原来亚文从技校毕业之后,并没有按照原来的计划到单位去报到,而是和几个朋友去了欧洲旅行。旅行途中遇到了几个志同道合的人。回国之后就不顾姐姐姐夫和老家父母的阻拦,果断的没去上班。她麻利的办了签证和护照,收拾了一个小行李包,就头也不回的一头扎进无国界志愿者的队伍。
几年来,她几乎跑遍了全世界,为LGBT平权呼吁。至于感情这块儿,好像还是一片空白。
他们组织的行动资金大部分来自于别人的捐赠,小部分是他们偶尔打零工的微薄收入。总体来说,是个落魄贫穷,有了上顿没下顿,全靠着理想继续下去的队伍。
而亚杰考上大学之后就学了医,毕业后成了一名医务工作者。没几年,嫁了上海一个做外贸的老板。虽然是个名义上的阔太太,但是,她还是一心搞事业,终日忙得不可开交。
大军的学术之路还很长很长,这才只是个开头,沉迷学习的他,似乎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一想到大家马上就要重聚了,叔叔心里一阵温暖。
他们几个人选了一家很普通的小馆子。如今的亚文和亚杰一眼就可以分辨出来。亚文不施粉黛,穿了件普通的军绿色衬衫,一条宽松的休闲裤,头发随随便便的编了个辫子放在一边,还真是挺有那个无国界志愿者无欲无求的范儿的。
亚杰就精致得多了,一脸整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皮肤也细嫩白皙,看得出来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只有大军,还是老样子。时间在他身上,好像没留下什么痕迹。
老妈大红也被叔叔叫了过来,和亚杰亚文一比,她苍老了许多,从她那一脸的疲惫可以看得出来,她的日子,过得并不顺心。
叔叔挺心疼她的,但这也是她自己的人生,自己的选择,旁人没什么资格干预。
多年不见,几个人刚开始都不知该说点儿什么。
“你们看看东子那个人模狗样的德行。”亚文突然来了一句。其他人看了看叔叔,又互相对视了几眼。
“准确的说,我们现在都人模狗样的。”亚杰补了一句。
大家突然就同时傻笑起来,几个人好像一瞬间,就从那个小饭店回到了清安的家里。
过去的那种亲密无间,口无遮拦的青春时期的气氛,渐渐晕开。
他们开始七嘴八舌的从《血疑》一直谈到《西游记》。从邓丽君一直聊到张国荣。又谈论了各自的工作,生活,如意的,不如意的,都直言不讳,没有藏着掖着。
其中不可避免的要谈起清安来。不过大家好像都成长了不少,清安这个话题已经从那个碰都碰不得的炸弹,变成了连接起大家美好回忆的引线。
叔叔看着亚杰和亚文,又想了想自己现在的职业。他发现大家并没有遗忘清安,而清安也没有真的彻底消失在大家的生活中,他好像一直在若有若无的影响着大家。
亚杰为什么学医?
亚文为什么去为LGBT人群呼吁?
我又为什么学法?
想着想着,几个人的目光汇聚到一处,热闹得气氛一下子平静下来。
那一刻,所有的事情,所有人的命运,一次又一次的选择自动的串成了一条线。这好像是一个,由清安穿起的很奇妙的故事。
好像这些人的命运,在多年前,在清安家里的某一刻,就已经被决定下来,好的坏的,顺畅的,坎坷的……
有些人早早的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但他依然在影响着身边的人;而有些人虽然还在,但已经成了行尸走肉。
那一天,大家都喝得有点儿醉了。和大家道别之后,叔叔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大红。他像个小孩子一样,把头枕在她的肩上。大红不高,其实叔叔那个姿势并不舒服,但他就是觉得大红的肩膀,特别可靠和安心。
“大红,我还是叫你大红吧,叫你嫂子我总觉得别扭。”叔叔说。
“称呼而已。叫啥都无所谓的。”大红一脸的不在乎。
“他们,还好吗?”叔叔试探着问。
“如果你问的是你哥,他好得很,还是整天和那群社会哥儿们混在一起,一天天的不着家。”大红的语气里已经没了责备的味道,可能是已经麻木了。
“为什么不离开他?”叔叔抬起了头,问道。
“不死心吧。”大红想都没想就给了叔叔她的答案。
“那咱爸?”叔叔有些犹豫,心里的疙瘩似乎还没有解开。
“哦,你应该还不知道,他上个月被诊断出肺癌晚期,老头子倔劲儿一上来,不声不响就回了乡下。我和华子去接他的时候,发现他和一个老头子住在一起,俩人儿……好像是那个关系……华子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大红的声音已经渐渐飘远了……
叔叔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爷爷那副倔强的表情,还有最后一次看见他的那头银发。
叔叔不在意他哥到底又犯了什么浑,他问道:“老爷子现在在哪?”
“啊,还在乡下呢,说是死活都与我们无关了。”大红说。
叔叔一听,心里想道“这话怎么这么耳熟。”忍不住笑了出来。
大红一脸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
对于一个刚刚得知自己老子得了肺癌晚期马上要撒手人寰,而且在快要入土的时候和另一个老头儿牵起了小手儿的人来说,笑,似乎并不是一个很合理的反应。
可是不知为什么,叔叔就是觉得开心。走着走着,他俩就走到了那个他长大的胡同口。叔叔还是没办法迈进去。上一次回来还是奶奶的葬礼。
“老爷子拧巴了一辈子,最后顺过来了,是好事儿,我替他开心。”叔叔对着大红咧嘴笑了笑,就转身走开了。
老妈一个人站在胡同口,反复咀嚼着叔叔的这句话,她那一刻想到了自己的人生,自己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