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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不思量,自难忘 ...

  •   当叔叔在办公室翻开贾永宋那本厚厚的案卷时,他全身的血液好像突然停止了流动。
      案卷里贾永宋的照片,一脸憔悴,瘦得形销骨立,有种虎落平阳的落魄感,但叔叔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就是那个在北京和他一起吃饭,还有说有笑的老伯……
      “那周岩……”叔叔不敢想,颤抖着手,飞快的翻着案卷。
      终于,在最后几页的地方,他找到了周岩的名字。黑|she|会犯罪团伙,被判有期徒刑五年。
      叔叔脑子先是“嗡”的一下,但是,他居然松了口气。
      看完案卷,交回案卷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了。他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
      他向周岩所在的监狱提交了会面申请,但是必须要报个人信息上去。他心里直打鼓,不知道周岩那家伙,会不会见他。
      结果挺意外的,只申请了一次,对方就同意了。

      那一天,叔叔站在镜子前,纠结了大概有一个小时,就那几套衣服来来回|回换了几次,最后穿的还是第一套,其实就是件普普通通的白衬衫,一条廉价的黑西裤。
      然后,他居然开始纠结要不要打个领带,对着镜子左看右看,他苦笑起来。他发现自己居然像个娘们儿似的开始对镜贴花黄了,一想到周岩那张总是沉着的黑脸,“呸”了一声,把领带甩到了一边。

      关押周岩的监狱坐落在距离市中心几十公里远的郊区,一天就一趟大巴车,路程一个半小时。
      一路上,几乎两天没睡的叔叔,却始终精神抖擞,不仅没有犯困,反而满脑子各种胡思乱想。
      他怕见到周岩落魄绝望的眼神,更怕周岩对他冷嘲热讽。
      终于,难熬的一个半小时过去了,叔叔按照探监的要求上交了所有个人物品,被一个狱警引到了一间房间。那个房间里有一排类似银行大堂的窗口,每个窗口上挂着一个话筒,中间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叔叔忐忑的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隔着玻璃,焦急的等待着对面那个人出现。
      叔叔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胡子拉碴,形容槁枯的男人来。他不断的练习着自己的表情,是平静点儿,不屑一点儿,还是热情点儿,满脸关切呢?正纠结着,周岩在狱警的带领下,不声不响的,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上。

      结果又一次挺意外的,周岩居然一脸微笑,表情十分轻松。隔着玻璃,叔叔都能看到他又壮了不少,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只是换了个非常短的板寸,露出青皮,几乎就是光头。
      总而言之,周岩的精神状态,好得出奇。
      一向思维跳脱的叔叔,脑子里不合时宜的蹦出了些,和现在这种已经分手的老情人在监狱重逢的悲情戏码,不太和谐的,比较激烈的,有些缠绵的,画面来。
      周岩似乎看穿了叔叔的心思,嘴角向上一勾,拿起了听筒,朝着叔叔挑了下眉毛。

      “周叔,我真特么的,想你。”叔叔抓起听筒就吼了一声。
      旁边的狱警立刻给了叔叔一个眼神警告。
      “我也想你,不过没有特么的三个字。”周岩笑着答道。他的笑容,和以前很不一样,特别放松,特别舒畅。对面这位奔三的大叔,居然让叔叔莫名联想到了“少年”两个字。
      叔叔盯着周岩,恶狠狠的。
      剃了光头穿着一身难看的囚服的周岩,居然,更有型了。叔叔再次心动。

      “你哪怕给我捎句话也行啊,你是死人吗!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一个过了时的大哥大?还是玩完拉倒的鸭子?你特么就这么不声不响的把我给甩了。你就不怕我想不开一头撞死?”叔叔气急败坏的骂道。
      周岩居然“噗嗤”笑出了声,说道:“你小子还能想不开,你的心比谁都大,我看你过得挺好的。被甩你应该不至于一头撞死,但是再失去一次爱人,你觉得你会不会一头撞死?”
      叔叔没有回话,他有点儿惊讶。周岩对他的了解,还真是从里到外的透彻。
      “工作了?”周岩打量了下叔叔,目光依然带着他特有的侵略性。
      “恩呢,不仅工作了,偶尔还会穿制服呢,不是我吹,能帅瞎你的狗眼。”叔叔话锋一转,就把话题向着一个很可能失控的方向带了过去。
      周岩脸色一变,突然弯下了腰,清了清喉咙,压低声音说:“别闹,你不知道在监狱的日子,多么的……寂寞……”
      叔叔实在没忍住,“哈哈”的大声笑了。
      狱警这次给了个口头警告,然后指了指手表。
      会面的时间不多了。
      “你记下这个号码,李老三的,他会告诉你一切,我这现在说话不方便。东子,别为我担心,我在里面过得挺好。进来之后,我才发现,我周岩过去的二十多年,没有一天为自己活着。还好,老天待我不薄,给了我重新开始的机会。我……我重新开始学习了,争取出狱前拿个文凭。还有啊,欠我的钱记得还,账单我放在纹身店了。”周岩的语速飞快,刚说完这句,时间就到了。
      他临走前,回头看了眼叔叔,笑了。
      那是叔叔从没在周岩脸上看到过的,对未来充满希冀的笑容。

      叔叔有些哭笑不得,那家伙都进了号子了,居然还惦记着他欠他的那点儿钱,看来想和周岩两不相欠,这辈子都难了。不过这么欠着也挺好的,互相亏欠才能长长久久。这么一想,他就厚颜无耻的决定,那笔钱,不特么还了。
      他望着周岩转身离开的背影,看着那难看的囚服底下微微鼓起的背部肌肉,还有那腰部的轮廓。叔叔居然,在一所监狱里,隔着一层玻璃,对着一个光头的后背,起了反应。
      可是他丝毫没有觉得羞耻,脑子里想的居然是:
      “估计你过得也特么挺好的,监狱里毕竟都是男的,估计连耗子都特么是公的,简直是同性恋的人间天堂。”

      那一天,叔叔和周岩都没过多的提及分手或者和好的事儿。很多事情不用说的那么明白,当周岩一脸微笑的面对叔叔的那一刻,他们的未来,就又重叠在了一起。

      叔叔到家就给李老三打了电话,这才知道李老三其实也和那个□□老大贾永宋有些暗地里的瓜葛,怕被牵连,就连夜跑路了,《桃源》也就跟着成了那座城市里一段暗夜里的往事,永久的沉淀在了,八十年代。
      叔叔听着李老三在电话那头,讲出了周岩的过往来。
      周岩全家在北京被斗,父母惨死。几经辗转,被丢回了东北老家。那时候他才十几岁,身无分文,流落街头,就像只野狗一样,和街头的混混们偷鸡摸狗,为一口吃的,被打到头破血流。就在他最落魄的日子,阴差阳错的,遇到了当初还没成什么气候的贾永宋。
      贾永宋看他年纪不大,就随便丢在了一个小弟身边。结果没几年,他发现周岩脑子特灵光,还有些文化,就开始在暗地里培养他做些他自己不方便出面的事情。说白了,也就是打点黑白两道关键人物的事情。对方喜欢什么就送什么,还得做的自然漂亮。
      周岩一直觉得自己这条命是贾永宋给的,所以一直尽心尽力的按照他的要求完成任务,即使心里一直很拧巴,很痛苦。
      这种刀锋上行走的角色,看起来风平浪静,可一旦出事,老大让你背黑锅,你就跑都跑不掉。
      后来,贾永宋凭借狠辣的性格,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快速的发了家,巅峰时期手底下有几千个小弟。而周岩,始终是他暗地里的一员大将。表面上,他也就是手底下有几十个小弟的喽啰,毫不起眼。
      那个时候的贾永宋,还真是风光无限,在东北,说是呼风唤雨也不为过。
      可是越到后期,年纪越大,势力越大,为人也就不可避免的嚣张起来。没想到,因为一点儿小事儿,就被抓住了尾巴。国家花费大量人力物力,才把他们团伙干脆利落的一锅端。

      1992年8月,也就是叔叔回东北上班的那阵子,贾永宋被执行枪决,一代东北□□老大,就此化为一抔黄土。与此同时,周岩被捕入狱。
      那个贾永宋,应该是一直把周岩当儿子养大的吧。最后时刻,可能是突然动了恻隐之心,也可能是人之将死,他干脆的扛下了所有指控,并没有过多的提及周岩。
      接到判决时,周岩吃了一惊。他以为自己死定了,才果断和叔叔分手。他不想让自己的死再给叔叔的心咧上一道大口子。
      入狱之后的周岩,非常严肃认真的反省和忏悔。估计他也是监狱里的一个奇葩了,这么真诚悔过,痛改前非的犯罪分子,几年来,一只手都数得清。

      又过了一年,叔叔收到一个亚杰寄给他的包裹,还附了一封短信:
      “东子,当年你交给我的任务,我圆满的完成了。上次聚会忘了给你带过来。不过,这个东西,是时候交给你自己保管了。祝一切顺遂,亚杰。”
      叔叔打开那个包裹,是两盘张国荣的磁带。
      当年,他离家出走得太冲动,实在没脸回去收拾行李。他思来想去,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割舍的,只有那两盘磁带。他只好拜托亚杰帮忙保管。
      没想到时过境迁,这两盘磁带又原封不动的回到自己手里。
      叔叔认认真真打量起它们来,这才发现其中一盘磁带的脊背上,还有一条用铅笔手写的字迹“ハピー バレンタインデー”,看样子是日语。
      虽然叔叔不懂日语,但是也能从那有些生疏的字迹里猜测出,写下这句日语的人,应该也不太懂,估计是照葫芦画瓢画的吧。他随手抄了下来,找机会问了那个才从日本回来的纹身师。
      那个纹身师随便一瞄,说:“啊,这个简单。”

      “情人节快乐。”

      叔叔愣住了,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清安生疏的一笔一划写下这句祝福的认真模样,一定是眉头紧锁,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的表情吧。
      原来当年清安送他的这两盘磁带,并不是他的生日礼物,而是他人生中,就像是那许许多多,清安给他的第一次一样,那是他收到过的第一份,情人节礼物。
      只是这句还带着少年的羞涩的祝福,迟到了六年。

      之后的几年里,叔叔一边忙着为清安的案子复审奔波,一边时不时的去郊外的监狱探望周岩。
      在周岩面前,叔叔仍旧像个孩子一样,说得高兴了还会唱起歌来。他怕周岩和社会脱节,总会喋喋不休的跟他讲着外面最流行的歌曲,最火爆的电影,最时兴的发型……

      “最近摇滚不怎么时兴了,突然流行起骚柔小调儿来。”
      “哦?上次你来不是还在说崔健、魔岩三杰吗?这么快就不时兴了?”
      “最近有个名字挺奇怪的歌手,叫什么狼来着?我倒是挺喜欢。他有首歌儿,贼特别,好听的不行。”叔叔说着,就哼唱起来。
      两个人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一个唱,一个听,恍惚间,他们好像置身大学校园,抱着吉他坐在草地上,唱一句,看一眼,笑一下,拨弦声声声入耳,青草香清香扑鼻,不远处一群女孩子围着校园诗人娇俏的闹着,青葱岁月在耀眼的日光下缓慢流淌……

      “明天你是否会想起
      昨天你写的日记

      明天你是否还惦记
      曾经最爱哭的你……”

      在那间总是回荡着哭声和咒骂声的房间里,隔着玻璃和话筒,叔叔和周岩被一股巨大的意愿笼罩在一起。他们长久的互相凝视着,在那凝视中,他们一砖一瓦的构建着未来。
      他们之间的距离,变得前所未有的亲近。

      复审过程中,叔叔遇到头疼的事情就会请教老陈。老陈在那几年里,成了叔叔一个强大的后盾,用长者的智慧,引领着他,朝目标大步迈进。
      时不时的,叔叔也会给宿舍里其他几个兄弟打个电话闲聊几句。
      赵晓飞和卫星毕业之后,双双留在了北京。两个人合伙开了家律所,虽然中间分分合合很多次,还闹出过不小的动静,可每次还是谁也离不开谁,磕磕绊绊的,过着他们的小日子。
      小胖子还真的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没几年就成了有名的大律师,只不过不是给企业打官司,而是给明星打离婚官司。缘分有时,还真是有趣。曾经干脆利落拒绝了小胖子的班长周敏,嫁给大法官之后,没几年就离婚了。她的离婚官司就是小胖子打的。小胖子把吃奶的劲儿都使了出来,居然赢得异常漂亮。没几年,两个人就结婚了。后来,生了一个,和小胖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小小胖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5019宿舍的几个人,在毕业后的几年里,都向着各自的方向不断前进,从未止步。
      叔叔也终于如愿以偿,耗时四年,为清安翻了案。

      1992年11月20日,最高人民法院指令H省高级人民法院,复查H省高级人民法院终审的清安故意杀人一案。
      1993年6月、9月、12月,清安案复查期限先后延期三个月。
      1994年2月,H省高级人民法院决定再次延长复查期限三个月至1994年6月。
      1994年12月2日,最高人民法院第二巡回法庭对原审被告人清安故意杀人再审案公开宣判,宣告撤销原审判决,改判清安失手杀人罪,改判为三年。
      法槌落下,在庄严的法庭上,清卫国泣不成声。
      1995年3月14日,H省高级人民法院寄送国家赔偿决定书,赔偿清安家属二十万元。清卫国把这笔钱捐给了亚文所在的专门为LGBT发声的组织。

      清安的离去,并不是结束,他其实一直在叔叔心里,在叔叔身边,为实现他们想象中美好的时代,不断的努力奋斗着,反抗着。
      当晚九点三十分,清安生日当天,我出生在当地的一所医院。
      那一天依然是一个风雪飘摇的日子。
      叔叔接到我出生的消息后,在大街上对着路人大喊了一声“我的侄女出生啦!”然后一路冒着风雪小跑着去了医院。刚到医院大门口,刚巧有个保安正在听广播,里面正放着那首《风继续吹》。

      “……风继续吹不忍远离
      心里亦有泪不愿流泪望着你
      过去多少快乐记忆何妨与你一起去追
      要将忧郁苦痛洗去柔情蜜意我愿记取
      要强忍离情泪未许它向下垂
      愁如锁眉头聚别离泪始终要下垂
      我已令你快乐你也令我痴痴醉
      你已在我心不必再问记着谁
      留住眼里每滴泪为何仍断续流默默垂……”

      叔叔停下了急匆匆的脚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他把双手撑在膝盖上半蹲下来好一会儿没动。
      伴着张国荣的歌声,他的呼吸逐渐平稳。叔叔慢慢站直身子,抬起头来,鹅毛大雪不断的落在他的头发上,脸上,围巾上,雪大得让人难以睁开眼睛。
      雪落无声,却充满力量。
      叔叔半眯着双眼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视线逐渐模糊。
      雪夜看不见星星,可叔叔还是望着金星所在的方向,对着天空轻轻说了句:“谢谢你……”。
      接着,他望向医院的大门,仿佛听到了新生命无所顾忌的嘹亮哭声。他鼓足了勇气,抬起头来对着天空又补了一句:“再见啦……”
      他那被痛苦的大手攥紧多年的心突然就被松开了。他长长的舒了口气,微笑着走进医院。

      是叔叔为我采的生,他从护士手里接过小小的皱巴巴的我,皱着眉头来了句“怎么长得那么丑呀,我的小丫头。”
      妈妈佯装生气的瞪了他一眼,然后伸着脖子看了看叔叔身后——空无一人。

      老妈和老爸的爱情,应该是在那一刻,悄然落幕了。
      产房里的老妈释然了,她收回目光,落在叔叔怀里的我身上,紧接着说:“我的闺女哪里丑啦!东子,你给她取个名字吧。”
      叔叔顿了顿,抬起头来望着老妈,说:“就叫她,忆安吧。”
      说完,老妈和叔叔同时流下了眼泪,而我却咧着嘴角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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