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叔叔》一塘雪

35、风拂尽，起波凌

　　竞选的结果可想而知，他俩双双出局。可是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他们靠这场辩论赛，成了他们学校的“传奇”。流传千古倒不至于，臭上几年还是可以保证的。

　　闹哄哄的竞选结束后，大家似乎又开始了各自忙碌的生活。

　　赵晓飞和卫星虽然当众开车，但是大家也都只当成个玩笑，没人真的觉得他俩就是一对儿。在那个年代，像周岩和叔叔这么坦荡的人还是屈指可数的。
　　不过，偷偷摸摸，似乎让他俩更加来劲。叔叔每天回宿舍几乎都能“一不小心”看出点儿猫腻来。但是以叔叔的道行猜测，他俩应该也没干什么出格的事儿，虽然血气方刚，年少轻狂的，但是毕竟还在宿舍，也还没羞耻到在宿舍轰轰烈烈大干一场的地步。
　　想到这儿，叔叔就会在心里骂自己和周岩一句“畜生！”

　　小胖子还是终日不见人影儿，每次回来穿的衣服似乎都比上一次要更精致一点儿，脸上的表情也更成熟圆滑一点儿。

　　而叔叔还是万年不变的宿舍-自习室-教室三点一线的生活。虽然周岩不在身边，有点儿寂寞，但也还没到难耐的地步。也就是，有点儿的程度吧。
　　一个人的时候还没觉得怎样，但是一看到赵晓飞和卫星在他眼前眉来眼去，鬼鬼祟祟的做着各种亲昵的小动作时，叔叔就总会升起一股无名之来火，从丹田一路窜到脑瓜顶，路过喉咙的时候，偶尔还会带出一句“操”来。

　　“喂？司法考试你们报名没啊？再不抓紧点儿可就来不及了。这马上就六月了。”小胖子难得回宿舍睡一晚，躺在床上突然问了一句。
　　“啊？要报名了吗？现在是几月份啊？”叔叔被小胖子一句话给问懵了。
　　“五一不是刚过吗，这位大哥，麻烦您从乌托邦里回|回神儿，这要是错过了司法考试报名，你也就真的是学成傻逼了。”卫星说道。
　　“那也别磨磨蹭蹭的了，咱们明天就一起去把名报了，这都JB啥时候了。感觉啥也没干大学就快过完了。”赵晓飞突然感慨起来。
　　“你还想干啥？”卫星问道。
　　“打住！”赵晓飞还没开口，叔叔就赶紧抢过话头，好让他们及时刹车。

　　其实叔叔是有些慌了，大三马上就要结束，可是他好像离他的目标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滴”，叔叔的呼机响了，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如果不是急事儿，应该不会在深更半夜给他传简讯。
　　拿起呼机来一看，一串陌生的号码。叔叔皱了皱眉头，心想“会不会是有人恶作剧？”但他还是有些担忧，跑到楼下，回了个电话。
　　“喂？哪位？”
　　“东子，是你吗？我是大红。”
　　叔叔的脑子突然短路了几秒钟，这个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过去，从他的脑子深处窜了出来，还夹带着很多，有些疼痛的回忆。
　　“大红？你怎么知道……”话到嘴边叔叔就猜到了，应该是通过大军联系到的他。转念一想这么大半夜的联系他，不可能只是叙旧，应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东子，你听我说，你先别急。”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颤抖。叔叔本能的嗅到一丝不详的气息。
　　“咱妈，啊，你妈，她病危住院了，你赶快回来一趟吧。”
　　叔叔好像没有听懂这句话，皱着眉头仔仔细细的反应了好一会儿。
　　“东子？在吗？在吗？”电话那头的声音突然变得不真实起来。
　　“在。我明天飞回去。”叔叔稳了稳情绪，利落的答道。
　　“你记下这个号码。到了联系我。”
　　“好。”挂断电话之后，叔叔愣在原地好一会儿。后来还是有人洗澡路过，他才仿佛被惊醒一般，回过神来。

　　第二天，叔叔拿着攒了几个月的工资，打车到了机场，买了最早一班飞机飞回东北。起飞前在机场给周岩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落地的时间。
　　飞机刚一落地打开舱门，叔叔就排在第一个冲下飞机，一走出机场，就碰上了风尘仆仆赶来的周岩，衬衫扣子都没有扣好就冲了过来。
　　直到看到周岩的那一刻，叔叔才突然觉得有些累了。他靠在周岩怀里，闭着眼睛休息了十几分钟，然后才说了句：“走吧，去市医院。”
　　快到医院的时候，叔叔用周岩的大哥大给大红去了个电话。

　　刚下车，一抬头，叔叔就看到大红和华子双双站在医院门口，正焦急的等他。看样子，他们应该是结婚了。叔叔已经没有心思去揣测这些细枝末节了。他飞快的跑了过去，华子没有看他，扭头就走。
　　大红一把抱住叔叔。她的拥抱非常用力，好像要把这几年的离愁别绪，都放到这个拥抱里一样。叔叔的鼻子有点儿酸。
　　这时，周岩跟了过来，和大红打了个招呼。大红看了看周岩，又看了看叔叔，没有讲话，引着他们去了奶奶的病房。
　　病房在四楼，叔叔都是三个台阶三个台阶的窜上去。可是快到门口了，他却迈不动步子了。
　　周岩轻轻的拍了拍他的后背，往前推了他一把。
　　叔叔一个踉跄，就走到了病房门口。病房里只有爷爷和奶奶两个人。他们的头发已经全白了。
　　叔叔那句“爸”没有喊出口，径直走了进去。
　　爷爷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开口，往后退了退，把病床边上的空间让给了叔叔。
　　叔叔蹲下，趴在病床边上，看着那个已经瘦成了纸片的小老太太，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一只又瘦又小的手。
　　奶奶慢慢的睁开眼睛，看到是自己的小儿子，勉强勾了勾嘴角。她轻轻摆了摆手，示意叔叔把耳朵凑过去。
　　“东子，妈知道自己要不行了……”奶奶的声音非常无力，需要非常仔细的听才能听清。
　　叔叔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笑着说：“不会的，我看您精神着呢。”
　　“妈其实都知道，你读大学了对不对？”奶奶的脸上现出一丝自豪的神色。
　　叔叔重重的点了点头，说：“恩，你看我都胖了不少，学习成绩也好，身体也好。”
　　“妈吊着这口气，就等着你回来呢。儿子，你再靠过来点儿。”奶奶的声音越来越低。
　　“妈这快死了，才明白，人这一辈子，男的，女的，其实没啥，只要那个人知疼知热，就……”奶奶艰难的喘了口气。
　　“就挺好……”然后她很用力的抬起头来看着叔叔，问道：“儿子，妈现在理解你了。”
　　叔叔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的落下，他指着站在门口的周岩，趴在奶奶耳边轻声说：“他就是那个知疼知热的人。”
　　奶奶顺着叔叔指的方向看了看，露出一个安心的微笑。
　　然后，她胸口的起伏逐渐变小，逐渐变小，直至，一片寂静。
　　叔叔还是紧紧攥着奶奶的手没有松开，把头埋进了她的怀里。
　　叔叔的脑海里突然响起了多年前，清安在松花江边对他说的那句“东子，从我挂断电话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再也没有妈妈了。”
　　“是啊，从现在开始，他杨卫东，就再也没有母亲了。”

　　叔叔从病房走出来的时候，朝着华子和大红绝望的摇了摇头，默默走开。周岩快步跟了过去。
　　还没等他俩走下楼，就听到奶奶的病房里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号声，分不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叔叔的眼泪刷的一下流了下来。周岩从背后搂住叔叔，没有管医院里的人来人往，也没有在意周围的指指点点。

　　因为当时是夏天，奶奶第二天就出殡了。叔叔全程没有掉泪，他冷静克制，和大红有条不紊的处理着各类事宜。反倒是华子，每天都喝得烂醉，摊在院子里半死不活。
　　终于，大红忍无可忍，朝着华子大吼了几声，华子扬起拳头作势要打。叔叔“蹭”的一下窜了过去，一拳重重砸在华子脸上，“嘭”的一声闷响。
　　华子本来就醉得站不住脚，再挨上这么一拳，被打得瘫在地上。他的嘴角很快淌下一条血水。他用舌头舔了舔口腔，然后“噗”的一声，吐出一颗牙齿。
　　大红只是冷冷的站在一旁，没有扶他。她面无表情的望着他们兄弟俩，然后转身消失在前来吊唁的人群中。
　　叔叔一把拽起华子的衣领，恶狠狠的说：“你特么再敢动大红一根手指头，我就把你JB剁了。”
　　华子满嘴是血的冲着叔叔笑了笑，然后就迷迷糊糊醉倒了。
　　这时周岩跑了过来，拉起叔叔，作势要去扶华子，被叔叔一把推开。
　　“这事儿不用你管。”
　　周岩和叔叔对视了一会儿，转身走开。

　　等到叔叔再回到院子的时候，发现躺在地上的华子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条毛巾被。叔叔看着人群中不断奔走的大红，叹了口气。
　　叔叔后来才知道，大红高考落榜之后回家没几个月，她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姥姥姥爷，就在一次车祸中去世了。

　　在老妈最无助的时候，老爸又适时的出现了。然后他们顺理成章的结婚，生子，然后再离婚，再老死不相往来。
　　缘分真的是很奇妙的一件事。
　　如果他俩从此过着美满幸福的生活，那么大家会说这是一对儿璧人，佳偶天成；
　　如果他俩后来的日子差强人意或者糟糕至极，那么大家会说是天意，是孽缘，是造化弄人。

　　送走了奶奶，叔叔一刻也不想多留。他不敢多看一眼旁边那间空荡荡的没有一丝人气的院子，更不想留在，这座不再有母亲忙碌身影的老屋。
　　离开之前，他把大红拉到一边，认真的对她说：“过不下去就离婚，没什么大不了的。记住我的话，如果他敢动你一根手指，我就回来杀了他。”
　　大红那股要强不服输的劲儿还在，说：“用不着你回来，借他个胆子也不敢动我。你过好你的日子就行。你比我难。”
　　大红说完，又给了叔叔一个用尽全力的拥抱。

　　临行前，叔叔让周岩开车带他去了趟松花江边。
　　他特意带着周岩坐到了他和清安曾经坐过的地方，像讲一个别人的故事一样，把和清安有关的一切，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周岩。
　　周岩听完，站起来，对着滔滔江水，深深鞠了一躬。
　　叔叔始终微笑着望着那生机勃勃的江水，然后站起来，牵起周岩的手。
　　“走吧。”
　　走了几步，叔叔又停下来，回头望了望，鼻子有些酸，但是挺好，这次他没有流泪。

　　叔叔当天就飞回了北京，回到宿舍蒙头睡了一天一夜，然后跑去报名了司法考试。
　　接下来的日子，就该自习自习，该吃饭吃饭。而且眼看着就要考试了，他开始进入新一轮的疯狂学习，经常在通宵自习室通宵，熬到最后几乎真的成了神。
　　只有留意到中指关节的茧子被笔磨得越来越大的时候，叔叔才能感受到时光的流逝。其他时候，他甚至分不清当天是几号，是星期几，甚至分不清清晨和傍晚，完全沉浸在翻烂了的复习资料里。
　　整个暑假，他们四个人都没有做任何兼职，全都卯足了劲儿的复习。虽然其他三个人大部分时间都没个正型儿，竟鼓捣一些有的没的事情，但是这种要命的考试，不拼一把就真的上对不起列祖列宗，下对不起子孙后代了。

　　考试结束后，他们几个去了当地的一家歌舞厅庆祝。其他三个人都是第一次去，站在门口，有些手足无措，又有些窘迫。尤其是赵晓飞，像个护犊子的母老虎似的，用巨大的身体罩住卫星，生怕别人把他的宝贝疙瘩给抢走了。小胖子则是用尽浑身解数的自我放松，但是额头上的汗还是不停的大颗大颗往下掉。
　　总之，他们三个人就是怕让人看出来自己是第一次来，又不知道该怎么装才好，最后就变成了三个别别扭扭的站在门口瞎晃荡的大傻逼。
　　叔叔无奈的笑了笑，熟门熟路的带着他们点酒水，大大方方的领着他们在舞池里随着节奏舞动。没几分钟，几个人就真的放松下来，痛快的喝酒，放肆的跳舞，把几个月的疲惫和压抑都一股脑的发泄出去。
　　叔叔在歌舞厅里泡过无数个日夜，那一晚，却是他玩的最开心的一次。

　　最终，他们宿舍四人奇迹般的全员通过了司法考试，他们宿舍瞬间就成了学弟学妹们眼中的圣地。这也成了围绕在5019的，除了辩论赛开车事件的，货真价实的，足以流传几年的传说。
　　就在其他人还沉浸在通过司法考试的喜悦中时，叔叔按照自己的计划，报名了家乡的公务员考试。他终于，开始一步一步的接近自己的目标了。
　　一个考试接着一个考试，叔叔像个疯狂旋转的陀螺，没有丝毫停顿。距离奶奶去世，才半年不到，叔叔只能通过忙碌，让自己没有一分一秒的空闲和时间来感受自己还有没有感受。

　　几个月之后，叔叔收到了公务员考试通过的消息，这意味着，毕业后，他即将成为家乡的检察官。
　　这也就意味着，他以后有机会复查清安的案子了。
　　他大学四年发疯般的学习，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为清安翻案。哪怕最好的结果也只是改判为失手杀人，至少，能把扣在清安头上的那顶 “杀人犯”的帽子摘掉。

　　那一天，他一个人瘫坐在自习室的角落里，身体仿佛被抽成真空。
　　他呆呆的望着自习室的天花板，看到上面有一小片蜘蛛网，还有一块受潮翘起的墙皮。
　　他闭上眼睛，觉得自己特别强大，又觉得自己无比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