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叔叔》一塘雪

12、自年少，共蹁跹

　　“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伴随着《西游记》的开播，大家迎来了崭新的1986。

　　没过几天，大军终于放寒假回到了久违的东北老家。他到家之后，放下行李第一时间就冲进了清安家里。果然，小伙伴们仍旧像以往一样，聚在清安家里热热闹闹地看着电视剧。

　　大军的突然出现，瞬间在小伙伴们中炸开了锅。亚杰和亚文激动地围着大军不停地跳着脚尖叫着，然后就开始了连珠炮似的发问。

　　“大军！你怎么才回来啊！”
　　“啊！大军你学习累不累啊？”
　　“清华到底啥样啊？”
　　“你考试还总是第一名吗？”
　　“呀！我怎么觉得你变成大人了啊！”

　　大红看到大军回来了，有些责备地瞥了他一眼，眼神一剜，大声质问道：“你个没良心的，这快小半年了，怎么都不说给大家来个电话写封信什么的。”
　　华子在一旁猛点头附和道：“是啊！你小子没心没肺！”

　　大军有些局促地挠了挠头，连忙摆摆手说：“学习太忙，真的太忙，顾不过来。”
　　清安和叔叔笑呵呵地一起走了过去，一人给了大军一拳。
　　清安抬头看着大军，说道：“大军，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叔叔一直对身高这事儿耿耿于怀。这四个男孩子里面，他总是最矮的那个。好不容易升入高中之后开始飞快的拔高，可每当他觉得自己长高了不少开始得意的时候，他就发现其他人也在长高，而且还是都比他高。

　　“大军你说你篮球也不行，排球也不会。长那么高干啥！”叔叔酸溜溜地说道，然后顺势拽着大军，和大家一起坐了下来，围城了一圈，每个人都眼巴巴地望着大军，盼着他快点讲下这小半年里在名牌大学的见闻和生活。
　　“华子你应该也180以上了，其实已经不矮了。只是咱们东北这边男的普遍高些。以后你去了其他地方，你就知道了。其实你挺高的了。发啥愁啊！”
　　大军不仅长得更高了，好像还变成熟了，那口浓浓的东北腔也淡了不少。他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可具体是哪里不一样了，大家也说不出来。

　　在大家的各种发问下，大军开始不紧不慢地分享他每天枯燥辛苦的学习和周末偶尔的消遣。
　　正当大家聊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亚杰突然一脸好奇地问道：“喂，大军，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啊？总觉得你有些不一样了。”
　　谁知，一向冷静干脆的大军居然突然脸红了。但紧接着，他就大方的答道：“还不是女朋友，我还在追求她。”
　　这句话跟一声响雷一样，轰隆隆地在大家的脑子里炸开了。

　　“你同学？”
　　“漂亮吗？”
　　“家里是哪里的？”
　　“比亚杰亚文还好看吗？”
　　“性格怎么样？”
　　“有照片吗？”
　　“多大了？”
　　“多高啊？”

　　大军开始有些不知所措了，一时不知道该回答谁的问题好。他顿了顿，说：“嗯，不过，追她真的很难，很可能她永远都不会答应我。”

　　“什么？”
　　“不会是有妇之夫吧？”
　　“啊！大军你怎么这样啊！”
　　“大军这缺德事儿你可不能干啊！”
　　“咱可不能让人戳脊梁骨啊！”

　　大军连忙摆了摆手，说：“误会了，她是我的大学教授，今年五十一岁，单身，非常优雅，非常美丽，我第一次见到她就被迷住了。”
　　大军的声音突然变得温柔起来。他好像在回味第一次见到那位女士的情景，安静的停顿了很长时间。
　　清安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很认真的看着大军，说：“我记得几年前你说过：‘年龄，外貌，性别，这些都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对方内里的东西和两个人之间的化学反应。’现在，你也是这样认为的对吗？”
　　大军很认真的点了点头。
　　清安抿了下嘴唇，然后用异常专注的目光盯着大军，问道：“你真的觉得即使性别也不重要吗？”
　　大军不假思索的答道：“我认为，我爱的是那个人，和他/她的性别，没有什么关系。只是有时我爱的人是女人，而有时我爱的人刚好是男人。”
　　大军非常坦然的说出这个在当时可以用“惊世骇俗”来形容的观念。而他的表情，就仿佛这是一句和“每个人都会死”,“太阳总是会照常升起”一样的毋庸置疑的客观真理。

　　空气瞬间凝固了，大家突然陷入了可怕的沉默。那沉默中正酝酿着的，是由于颠覆了他们坚信不疑的真理而带来的愤怒和恐惧，是让他们对同性之爱产生联想而引发的生理不适。

　　最先爆发的是我的老爸：“华子哥”。
　　“放你妈的狗臭屁！男欢女爱，人之常情，别把那阴沟里的恶心事儿说的那么光明正大！别把那帮二刈子说得跟那么干净！大红，我们走！我要是再听一句，我他妈的就忍不住要吐了。你们让我恶心！妈的！”华子异常粗暴的拽起大红就往门外走，大红被他拽的踉踉跄跄的差点摔倒在地上。
　　“你们就不能好好说话吗！净说那没味儿的话。”大红不置可否的丢下这句话，就和华子一起，摔门而出。

　　亚杰突然站了起来，皱着眉头异常严肃地问道：“大军，你刚才说的都是认真的吗？”
　　大军坚定的再次点了点头。
　　亚杰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像这已经超出了她可以理解的范畴。她张着嘴巴，半天没有吐出一个字来，然后长叹了一声，转身离去。

　　叔叔看到热闹欢乐的一人群突然间被这一句话搅得鸡飞狗跳。他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很荒谬，忍不住“哈哈哈”的疯笑起来。
　　清安忍不住温柔的拍了拍他的后背。
　　叔叔突然抬起眼皮，挑衅地望着有些不知所措的亚文，问道：“呦！这还剩下个人呢？你是不是也恶心了？也要走了？要吐出去吐！我可不想被你恶心了！”
　　叔叔一边挑衅，一边恶狠狠地一把搂过身边的清安，有些残忍地歪着嘴笑了笑。
　　亚文只是觉得叔叔在故意气他，并没有借此看透他们之间的真实关系。她突然捂住脸大哭了起来，哽咽道：“都干嘛呀，好好地聚在一起不好吗，大军好不容易才回来，非得说什么男啊，女啊的。你们烦不烦人啊！”
　　清安和大军有些看不下去了，两个人走过去轻声安慰起了亚文。亚文泪眼婆娑的看着清安，然后一头扎进清安的怀里，哭的更厉害了。
　　“……” 清安身体立刻变得僵硬，他皱着眉头，本能地排斥和亚文的身体接触。但是又不忍心直接推开她，就只好这么由着她哭了好一会儿，直到她情绪缓和，才轻轻把她从自己怀里扶起来，然后不声不响地走回了叔叔身边。

　　“切。我也会哭，清安你是不是也得哄哄我啊？”叔叔在一边喝了一瓶又一瓶干醋。
　　“今天大家都有些激动，就到这儿吧，睡一觉就好了，明天见吧。”清安无奈的看了眼叔叔，摆了摆手，直接送客了。
　　亚文抬起头来想了想，似乎也没什么理由继续赖在这儿了，就紧盯着大军和叔叔，非要三个人一起走才肯罢休。
　　叔叔无奈地被她一路拽了出去，在快要出门的那一刻，叔叔突然回过头去冲着清安眨了下左眼。
　　清安似乎也想试着眨一下左眼。可他努力试了试，最后只是僵硬对着叔叔轻轻闭上了双眼……
　　叔叔：“……”

　　几个人慢腾腾地往屋外走去。到了院子里，叔叔对着屋里的清安大声喊了一句：“唐长老！您老人家可千万要把持住啊，可千万别被妖精们迷了心智，误了西天取经的大事。”
　　“你说谁是妖精呢！”亚文突然来了精神，毫不示弱地回了一嗓子。
　　“呦！你看看，这就心虚了吧。谁最来劲谁就是妖精！我看你就是那个，那个白骨精！你瞅瞅你那尖嘴猴腮的样儿！”叔叔嘴上不饶人，一边和亚文斗嘴一边四处灵活的躲闪。亚文怎么都打不到他，被气得小脸儿通红。
　　“亚文，你不觉得妖精都特好看吗？所以我并不觉得妖精是贬义词。”大军振振有词的瞎掰。
　　“说得也有道理……咦，不对啊，如果只想夸我，说我是仙女不就得了！大军！大军你学坏了！”亚文气得直跺脚。大军一边笑一边凑到亚文身边，主动挨了几下打。

　　几个人在院子里你追我赶，你一句我一句地闹了好一会儿才散。临散之前，几个人都瞥了一眼窗子里一直在看着他们的清安，几个小伙伴儿们突然“哈哈哈”的一齐笑了出来。

　　接下来的日子，华子都没有再来清安家。
　　大红也回了乡下老家。女朋友不在身边，又抛弃了小伙伴的华子，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孤单，再加上脱离了大红的束缚，他很快就重回了那群社会哥儿们的怀抱，再一次尝到了潇洒恣意，醉生梦死这种生活的甜头儿，渐渐的就很少思念大红了。
　　他们的爱情，在那个寒冷的冬天，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而其余的几个小伙儿伴们很快就选择性地“忘记”了那晚的不愉快，再也没有提起那个“禁忌”话题，每天还是准时准点来到清安家里，一边骂猪八戒“好吃懒做”，一边夸孙悟空“无所不能”，表面上看一副岁月安好的样子。
　　可是那天的那个“石破天惊”的话题，却像一颗种子，在每个人的心里默默地生根发芽。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大家不可避免地开始了各自的思考，时而肯定，时而否定。
　　而当他们终于有一天得出了最终答案，并用一生去探索去追求时，他们可能早已忘记，在他们十七八岁那年的冬天，在清安家里，那几句看似无关紧要的争执，早在冥冥之中，提前预告了他们的人生走向。

　　叔叔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盘被盗录了不知多少遍的磁带，里面只有一首歌，据说叫《Monica》。磁带的声音嘶嘶啦啦的，唱的什么很难听清。但叔叔还是坚持拉着小伙伴们一起听，光听还不行，还要求大家随着那断断续续的旋律一起哼一起跳。
　　那首歌的歌词不是普通话，大概是粤语，能听懂的歌词也就是那一句“Thanks，thanks， thanks，thanks ，Monica”。
　　开始大家还不明所以，觉得叔叔有点疯疯癫癫的，整个人像触电了一样，生拉硬拽着清安在房间里跳着奇怪的舞蹈。
　　清安一脸苦笑的尽力配合他。但是后来其他人听着听着，也都情不自禁地被歌曲里的欢快、动感的旋律所带动，情不自禁的，和叔叔一起跳了起来。
　　虽然磁带音效很差，可大家还是被那个歌手有些性感，又有些感性的细腻声线吸引。

　　摇头晃头的反反复复跳了一个多小时才停下来休息，大家热的一身大汗。叔叔一边喘气一边顺手打开了电视机。电视机里传来一阵悠扬而又优雅的旋律，只见屏幕里一男一女互相搂抱着，随着那不急不缓的旋律，在舞池里四处旋转着，像一朵盛开的玫瑰。电视屏幕右下角有一行小字：萨克斯风《雪绒花》。
　　叔叔一向不喜欢这种慢吞吞，甚至有些肉麻的“交谊舞”，他更爱充满活力的“迪斯科”。他刚想关掉电视，坐在一旁的清安突然伸手拉住了他。
　　只见清安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里旋转的两个舞蹈演员。虽然他没有什么表情，但是叔叔明白，每当清安这样旁若无人的盯着什么东西嘴巴微微张开的时候，就说明他很喜欢那个东西。
　　而每当清安对什么东西感兴趣的时候，叔叔也会开始好奇，然后再由好奇转变为兴趣。
　　“爱屋及乌”在任何时代，都是一个难解的谜题。

　　叔叔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就跳了起来提议道：“咱们要不也跳跳看？”
　　亚杰一想到一男一女搂搂抱抱的，就红着脸摇了摇头。而亚文一边看着清安，一边犹豫起来，脸越来越红，头越来越低。
　　大军倒是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道：“她跳这个舞应该会比电视里的那个女的更美更优雅。我要是学会了，以后还可以邀请她跳舞。”大军想起了他的“女教授”，然后一脸期待的望着亚文。
　　谁知亚文一接触到大军那炽热的目光，就触电般地迅速把头扭到了一边……
　　大军突然凑过来问道：“……那东子，清安？你俩谁陪我跳一下？”
　　“……” 叔叔和清安也默默地把头扭到了一边……

　　一阵尴尬的沉默，亚杰看到一脸挫败的大军，于心不忍，站起来说：“那我陪你跳吧，但是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啊。”
　　“没问题！”
　　大军和亚杰磨合了几下之后，很快就跳的四处翻飞。亚杰不仅手长脚长，四肢还十分协调，舞动起来简直像是一只优雅起舞的丹顶鹤。

　　而叔叔和清安也站了起来，面对面站着，然后，他们同时伸出手去搂住了对方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