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叔叔》一塘雪

11、水淼淼，雪纷纷

　　1985年秋天，《射雕英雄传》一经开播，霎时间红遍大江南北，再一次引发了万人空巷的轰动效应。
　　这部经典引燃了几代人的武侠梦，成为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国人成长中的一道最重要的精神食粮之一。
　　茶余饭后，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小儿，无一不津津乐道。
　　小孩子甚至把剧情编成了跳皮筋儿的顺口溜儿，不时的在课间，在放学后，在校园里，在胡同内，热热闹闹地回响着。

　　“东邪西毒欧阳锋，南帝北丐洪七公，美丽公主是华筝，傻郭靖呀娶黄蓉，嘻嘻哈哈老顽童，爱吃酒肉洪七公，鬼鬼祟祟梅超风。”

　　转眼间，大军已经开始了崭新的大学生活，和全国的学霸们一同竞争。在遍地都是高智商的清华大学，大军也被迫全力以赴的学习，和家乡家伙的联系，渐渐少了。
　　而升入高二的亚杰，亚文和大红，好像被考上清华的大军所带动，除了偶尔追一追《射雕英雄传》外，其余的时间，几乎都在疯狂学习，而且还暗暗较起劲来。

　　大军不在的日子，华子哥填补了大军的空白，成了这个小团体里的一员。他和大红走到一起之后，被她管得服服帖帖的，每天老老实实上下班儿，和那群社会上的哥们儿们也渐行渐远，也不敢动不动就对叔叔和清安他们大呼小叫了。
　　大红还真是说到做到，为了不让恋爱影响学习，只要走出清安家门，华子就立刻成了邻居家大哥。
　　只有在清安家里，他们才会并肩而坐恢复成小情侣的样子。

　　《射雕英雄传》热播的那阵子，对于华子而言，清安家里是双重诱惑：武侠的精彩和爱情的甜蜜。下班儿之后他自行车是骑得飞快，一阵风一样杀到清安家门口，把自行车往院子里随便一丢，急匆匆就冲进屋里。因为他知道，有个女孩儿，一直在等他。

　　而随着《血疑》热潮的消退，亚杰也终于走出了和“三浦友和”的那段痛苦的初恋，转而一心追求学业了。
　　与亚杰相反，亚文心里那份对于清安的单相思，不仅没有不了了之，反而越发浓烈起来。浓烈到她再也无法隐藏，无法自控。

　　而自从上次围观游街之后，清安的笑容就消失了。
　　对于其他人而言，清安一直就是那种不冷不热，礼貌周到的人；可在叔叔看来，过去那个生动温柔的清安，已经把内心的感情锁了起来。他还是安静的坐在一旁，专注的看着电视，听着音乐，可他的眼神，却再也不会长久的停留在叔叔身上。
　　叔叔反倒变得比以前更活泼，整天说着各种俏皮话儿逗大家开心，可是每每目光略过清安那张严肃得有些冷清的脸时，叔叔的心就开始隐隐地抽痛。
　　他开始有些佩服清安了，说收就收，绝不拖泥带水。似乎只有他，每分每秒都在挣扎，每分每秒都在痛苦。
　　他又开始失眠了。在那些寂寞的夜里，他总是紧紧蜷缩在被窝里，将自己与整个世界隔绝。安安分分地站在友情那条线后对于他来说，真的太难，太难。
　　他不知道这种自欺欺人的日子还要多久。他感觉到自己已经快要支持不住了。无数次，当伙伴们陆续离开，只剩下他和清安时，叔叔都差点忍不住冲过去紧紧把清安抱在怀里。几乎每一次，都是清安那两道凛冽冰凉的目光，让叔叔瞬间清醒过来。
　　他们的爱情，不过是一场飞蛾扑火般的自戕。

　　虽然几个小伙伴们各有自己的心事，但这也许就是成长吧。
　　他们想要的东西从一块糖果，变成了一个人；从一张五颜六色的节日卡片，变成了红彤彤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他们的欲望在不断膨胀，在追求自我满足的过程中，他们开始品尝到失落的苦楚，失败的颓丧，悲伤的酸涩。
　　脸上的稚气在不断褪去，眼里的故事在不断增多。
　　辗转难眠的夜晚，更是成了家常便饭。

　　那一年的冬天，来得格外的早。
　　十一月中旬气温就降到了零下。大家纷纷穿上厚厚的面包服（羽绒服），围上了厚重的围巾。大红，也终于把那件藏了多时的红色羽绒服，穿在了身上。
　　华子看到之后狠狠地吃了一惊，然后就跟个愣头傻小子一样，原地蹦起老高。
　　原来他的感情从来就没有被丢到地上过。

　　在那个格外寒冷的冬天，清安却突然爱上了冬泳。每到周末中午十二点左右，他就收拾好游泳装备，一个人默默地骑自行车到松花江边。
　　换上泳帽泳裤后，他会站在冰层上用雪反复搓自己的身体，原地做些热身运动，然后一言不发的站上高台，一个鱼跃，跳入松花江边上一处人工开凿的冬泳池子里。

　　在东北，冬泳是个很常见的冬季运动。冬泳爱好者大多是中老年人。他们成群结队的来，一边游一边热火朝天的闲话家常，然后再三三两两的结伴回家。
　　只有清安，这个全身白得发光，沉默寡言的孩子，总是一个人来，一言不发地蛙泳，蝶泳，自由泳，仰泳，每种姿势游上几圈之后，再一个人走。
　　在一群大爷大妈中，格外显眼。
　　大爷大妈有时候也挺替他担心的。其实冬泳的时候，在水里游起来也就不觉得冷了，要命的是从水里出来的那一刻。零下几度的寒风一瞬间就能把身体打透，必须得立刻裹住大毛巾然后跑回室内才能保持体温。
　　可是清安总要站在零下几度的寒风中发一会儿呆，直到冷的浑身如筛糠，才随意的把毛巾披在身上，慢吞吞地走回室内。

　　“这孩子是不是受啥刺激了？”
　　“我看不像，估计就是年轻人血气旺吧，没啥大事儿。这小伙子，游得那叫一个好！”
　　“一看到这孩子啊，就想到我年轻的时候，那家伙，那叫一个俊呢……”

　　清安水性好是因为小时候经常和他老爸一起游泳，是他那个在江边长大的老爸亲手教出来的。只是自从他老妈去日本打工之后，再加上他老爸长期夜班，就很少有机会去游泳了。其他小伙伴们也对游泳兴趣寥寥，叔叔也只会来几下狗刨。清安也提议过几次，见叔叔头摇得跟波浪鼓似的，也就没再提起。
　　那个时候，他似乎从未想过抛开叔叔，单独做些事情。好像无论什么事，只有叔叔点头了，他才会兴致盎然的一起去做。

　　其实叔叔偷偷跟踪过清安，这才发现了清安的秘密。原来总是不见他人影儿的周末，都是自个儿去冬泳了。
　　当叔叔远远地看见清安那单薄苍白的身体在凛冽的寒风中颤抖时，他突然就明白了。
　　原来清安是在用寒冷平息内心的愤怒和欲望。原来他并不像他表现出的那么冷静克制。想到这里，叔叔突然觉得有些欣慰。一想到清安冬泳游得那么起劲儿，一向怕冷又不爱运动的叔叔，忍住不好奇起来。

　　这是一个无风，空气清冽的早晨。天空高远湛蓝，太阳温暖明媚。阳光洒在脸上暖洋洋的，即使站在零下几度的室外，也不觉得难以忍受。
　　叔叔一大早起来就开始翻箱倒柜的找他那一年都穿不上一次的游泳装备。最后也只找到了一条泳裤。
　　“算了算了，没有泳帽也无所谓。”
　　“一大早的发什么疯！”爷爷见状，骂了一句。
　　“老爷子赶紧出去下棋去吧，晚了可就没您地儿了，就隔壁老王头儿，就盼着您缺席呢，您不在，他才能下几盘赢棋。”叔叔手下不停，一张小嘴儿总是跟抹了蜜一样甜。这三两句信口胡诌的话，把老爷子哄得是呵呵直乐。
　　“你个臭小子，出门儿加点儿小心啊，天寒地冻的，道上贼光。我还指望着你给我们养老呢，你哥那完犊子货算是白扯了，指望不上喽……”爷爷说完，丢下五块钱到桌上，哼着小曲儿，带上狗皮帽子出门儿下棋去了。

　　叔叔东翻西找，还是只找到了一条泳裤，来不及了，他甚至都没有带上毛巾就急匆匆地趴在大门后听着隔壁清安家的动静。
　　果然，没过几分钟，清安就骑车准时出发了。
　　叔叔小心翼翼地骑着爷爷那辆快散架的自行车远远跟着，一直跟到了江边。叔叔确认清安去换衣服了，这才溜了进去快速穿好了泳裤。
　　清安熟门熟路的拿着厚毛巾就走进了室外的冬泳池。而叔叔站在室内做了十几分钟的思想工作，才硬着头皮咬着牙冲了出去。

　　“啊………”他觉得自己瞬间就被冻成了一条带着霜花的带鱼，牙齿打颤的声音几公里以外都听得见。刚才还暖洋洋的阳光，此刻，被刺骨的温度给稀释得一点儿热度不剩。
　　他艰难的迈着步子向着冬泳池挪去。
　　一个热心的大妈赶忙跑了过来，给叔叔披上了她的大厚毛巾说：“哎呀！你瞅瞅你呀！你这傻孩子啊，怎么也不带一条大毛巾，快跑！快跑！这样婶儿的，就不冷了！”
　　叔叔在大妈的带动下，才想起来应该赶紧跑动起来。等他回过神来跑到冬泳池边的时候，清安已经不知游了几圈。清安游得十分投入，并没有留意到岸边的动静。

　　几个热心的大妈把叔叔团团围住，挣着教这个傻狍子热身的诀窍。
　　“对对对，就得用雪这么反复搓，然后原地蹦跶，拉拉筋。”
　　“你看，脖子这么四处扭几下，再蹲下去拉拉腿，筋可得拉开喽，不然你‘库叉’往里一跳，水可拔凉拔凉的呀，贼容易抽筋！说到抽筋啊……”大妈越说越来劲，开始没完没了地说起了她刚学冬泳时候抽筋的事儿了。
　　“好了好了，你看啊，小伙子，你瞅我！就这个姿势，一头扎进去，然后千万别停，甩开膀子你就开始游吧！然后啊，你就再也离不开冬泳啦！”另一个阿姨边示范边解说，热情得让人不敢拒绝。说完，她“扑通”一声就跳了进去，水花溅起一米多高。
　　“……”叔叔有些无语的看着她们，心想这可就是她说的一点儿水花没有的入水姿势……
　　不过被几个大妈这么一指导，热身动作做完了好像真就没那么冷了。叔叔开始得意起来。
　　这时，他看到清安已经游了几圈打算上岸了。叔叔来不及做完全套热身动作就急匆匆跑上高台，一心想着在清安面前炫一下技，一咬牙一闭眼，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
　　可是他忘了刚才阿姨交代过的最最关键的动作。
　　他忘了拉腿了。

　　“扑通”一声，叔叔狠狠的砸在了水面上……

　　与其说他是跳水，不如说是落水。
　　借着落水的惯性，叔叔快速地沉了下去。脑子被水面砸的嗡嗡作响，水中仿佛有千万根针同时刺他的全身，左腿突然剧烈的抽痛了一下，他痛得忍不住“啊”的开口叫了一声，冰冷的江水猛地灌进了他的嘴里。
　　“完了，抽筋了……呛水了……”
　　那一刻，叔叔觉得自己可能要死在这冰冷的松花江里了，只会狗刨的他根本不会浮水，只能胡乱瞎扑腾……
　　“也罢，如果不能和清安在一起，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里两样……”

　　叔叔觉得他好像下沉了很久很久，然后突然有一个温暖的手臂一把围住了他的腰，带着他不断地往水面奋力游去……

　　“我哪儿知道他就会狗刨啊！”
　　“哎呀，这孩子，我瞅他那跃跃欲试的样儿，我以为他是个高手呢。”
　　“都赖你！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还指导人家呢，你瞅瞅，你瞅瞅，出事儿了吧！”
　　“那哪能赖我啊，你没指导啊！”

　　叔叔被几个大妈的激烈争吵吵醒了。
　　他缓缓睁开眼睛，只觉得头疼欲裂。然后就听见一声刺耳的尖叫：“哎呀！孩子，你醒了？？他醒了！他醒了！”
　　其中一个大妈发现叔叔已经醒了，激动得忍不住对着周围一屋子的人通报。
　　一群大爷大妈瞬间又把他围了起来，叔叔目光所及之处是一排松垮的泳衣泳裤……他顿时觉得，还是昏迷了好……

　　“既然他醒了，咱们就撤了吧。小伙子啊，以后可不能这么胡闹了啊。多亏了你那个朋友在，不然你今天那，就悬了！”大爷大妈还不忘热心地嘱咐两句，然后就陆续离开了更衣室。

　　人群散了之后，叔叔才意识到自己是躺在冬泳池子旁边的室内更衣室里，身上还只穿着一条泳裤，但被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毯子。
　　清安端着一杯热水走了过来，他轻手轻脚的坐在叔叔旁边，很突然地，激动地对着他吼道：“你疯了吗！你以为冬泳是谁都行的吗！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差一点就死了！”说着说着，清安的眼里好像有泪光闪烁，脸涨得通红。
　　叔叔连忙坐了起来，咧开嘴嘻嘻哈哈的说道：“我以为我这么聪明，你会的我也一定能整明白呢。”可是他这才说了一句，就又开始头晕目眩。清安赶忙伸过手来探了探他的额头。
　　“果然发烧了。冬泳不带泳帽，你也是真行。”清安看着裹在毯子里脸烧的跟个大番茄一样的叔叔，又生气又心疼。
　　那天清安执意让叔叔坐在他车后座上送他去附近得医院。
　　一路上，跨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叔叔烧的迷迷糊糊的，他把整张脸都埋在清安的背上，只觉得清安身上的味道特别好闻，伸手紧紧的搂住了他的腰。光搂着腰还不够，他借着生病开始耍无赖，悄悄扯开清安的围脖，照着他白嫩的后脖颈，“吧嗒”就亲了一口。
　　清安全身一抖，车把一晃，差点儿把叔叔从后车座上摔了下去。
　　“别胡闹了啊！”清安嗔怒道，但是脸上却挂着笑容。
　　叔叔看了他一眼，就把眼睛一闭，搂着清安，装起了死人。
　　“你呀……”叔叔发着高烧，听不太清楚清安的话，他的声音越飘越远。
　　“像个小孩儿似的……”

　　等到了医院，叔叔已经睡着了。看了门诊，确认只是普通的着凉之后，清安悬着的心才又落回肚里，和叔叔一起回了家。
　　回去的路上，叔叔又刷起了小性子，非要让清安把自行车丢在医院，他们一起走路回去。清安拗不过他，也就只好由着他胡闹。可是又担心他的身体，一路上搀扶着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慢慢的往家走。
　　叔叔边走边小声的问道：“清安，我昏迷了多久啊？我感觉我好像昏迷了一年那么长。”
　　清安顿了顿，说：“你……昏迷了……大概五分钟吧……”
　　“啥？”叔叔吃惊地一把抓住清安的肩膀，眼睛瞪得圆圆的，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把你从水里拖上来，送到更衣室躺了一会儿你就醒了……”清安又说了一遍。
　　“我还以为你守在我身边很久很久了呢。”叔叔有些赌气的说道。
　　“我以后都会守在你身边的。”清安没有看叔叔，而是目光坚定的望着前方。

　　这时，天空中飘起了雪花，一片一片不断地落在他们的身上。清安抬起头来望着夜空，微笑着说了一句：“我们一起努力考到同一所大学吧，先离开这里，以后再去更远的地方，去欧洲，去美国，去澳洲，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叔叔转过头去看着清安，看着那久违的清澈的微笑，他动情的伸过手去握住了清安的手。那一刻的他，已经不在意周围是否有人会看到，已经不去想他们的未来是明还是暗了。

　　很快，地面被大片大片的雪花覆盖。四周一片银白，反射着清冷的月光。
　　雪落无声，却铺天盖地。
　　四下里一片寂静，整个世界好像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他们手牵手走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雪地上很快就留下了两排长长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