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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浮生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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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年前的秋,是潇潇暮雨,那时的碧空仍是万里无云的模样。
那一年,垣铮陪同叔父楚地经商,经过一户农院时,正直农户家中产女,彼时户主喜得女婴,煞是欣喜,高兴之余,便请来同村之人摆起了长宴。
垣铮与叔父远道而来,自是被邀作贵宾坐在了首席,得以看到了被奶娘抱出来的孩子。
那时垣铮家道中落被叔父收养,眼见那女婴生得粉雕玉琢,不由忆起了未足月便离开了人世的胞妹和母亲,于是从商队的行李中取出了一枚珠钗相赠。
户主大惊,慌忙推脱,一旁的人却是争相道贺,弄得垣铮有些不明所以。
垣铮的叔父常年经商在外,对此楚地习俗自是了然于心,也不制止,而是摸着他的头笑道:“阿铮这是给自己找了个小媳妇呢?”
那时还不知“媳妇”为何意,可垣铮看着周围之人皆用异样的目光看向自己,当下便被吓哭了。
所幸商队三日后便离开,此事亦再未有人提起过。
此后十年,梁楚两地战争不断,边境早已成了人间炼狱。
垣铮再次与叔父途经楚地时,朝中大军已围困楚地多日,无奈楚人顽抗,久久未曾攻下。
出征多日,朝中粮草供给不足,军中物质匮乏,军队已是苟延残喘。
那领军之人甫一见垣铮与叔父便如同见到了救命稻草,欲假借垣铮与叔父常年在楚地经商的便利里外应和,攻下楚地。
垣铮与叔父虽是大梁人士,但为商贾中人,平日多受楚人恩慧,自是不肯。
不想第二日天刚微亮,叔父便被发现被人杀害在了军营门口。
叔父遇害后的那三日,垣铮如今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过的了,自悲愤欲绝到浑浑噩噩,他依稀只记得自己安葬完叔父后便答了领军之人的要求。
那时垣铮不过束发之年,却已生得龙章凤姿的好模样,甫一乔装进入楚地,便被一群豆蔻少女围了住。
这其中一个姑娘煞是胆大,直接上前将他抓了住。
她手指捻起垣铮腰间的玉佩瞧了瞧,定要垣铮以此为聘与她成亲。
这般肆无忌惮的行径,自是惹得围观人群皆揶揄笑了起来。
“姑娘勿要妄言。”
不说婚姻大事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玉佩与垣铮更是至关重要。
垣铮怒地夺过,当即羞得无地自容,牙关都在打颤。
姑娘却是依旧胆大妄为,直接上前一步挽住了垣铮的手臂。
昂首挺胸对周遭围观之人说道:“哼,如今我阿楚亦是要当新娘的人了,今后若是有人再乱嚼舌根,本姑娘便让人打断她的腿。”
转眼见垣铮已羞得无地自容,阿楚姑娘回念一想,亦是羞愤难当。所幸一跺脚,直接将垣铮拽至了自家屋里。
到了家中避开人群,阿楚将垣铮一把按在座椅上,细细揣摩着垣铮俊逸的眉眼,不由暗自吞了吞口水。
她着实未曾见过这般白净好看的人。
她踱步到垣铮身侧,好奇地伸手掐了一把垣铮白净的脸,直把垣铮惹得心如擂鼓,疼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阿楚瞧他,心下亦是犹如小鹿乱撞。
她嘿嘿一笑,蹦到垣铮身旁,一面继续端详,一面道:“嘿,值,特值。不枉本姑娘等了这么多年,便宜你了,谁让本姑娘那未来的夫婿一直未曾露面呢。”
说话间,阿楚揭开面纱,面纱下,是一张娇俏的脸,眉如远黛,目若星河,温婉间不失几丝英气,美得如同壁画里走出来的人。
见垣铮怔怔看她,阿楚笑了笑,却是嬉皮笑脸凑进道:“怎样?对本姑娘这番容颜可还满意?不满意的话,待我明日再去找阿翁做一个?”
垣铮被吓得冷汗直落,以为阿楚口中的阿翁是个能帮人换脸的巫师,直至五日之后,这才听人说起阿翁不过是楚地善易容术的匠人。
垣铮乔装成重伤未愈的伤员到楚地求医问药,阿楚听了他的遭遇顿时热泪满眶,吓得垣铮都不敢往下编了,阿楚却是热心得将阿翁请了来。
阿翁来后细细为垣铮诊了脉,又开了方子,这才离开。
此过程垣铮一直冷汗直落,生怕乔装之事被阿翁当场揭破,好在垣铮提前服了药石伪造病况,这才逃过了阿翁的问诊。
阿翁离开后,阿楚拿了面巾跳过来給垣铮擦汗,一面擦,一面道:“不要怕不要怕,阿翁虽然生得古怪,但是人可好了,医术又超群,保你能药到病除。”
阿楚欢乐得像一只雀,垣铮看着也觉心下因着叔父离世的伤痛好了不少。
“谢过阿楚姑娘。”
垣铮挣扎着要起身施礼道谢,转眸间对上阿楚的眼眸,两人不约而同脸红了。
垣铮虽是有意,但到底敌不过这几日的相处和阿楚的善良,心中不知何时情愫萌芽,此刻心跳忽地慢了半拍。
阿楚抬眸对上他的眼,霎时面若飞霞,慌慌忙忙跑了出去。
阿楚的爹娘见此不由相视一笑,便商量着向垣铮说起了结亲之事。
原来阿楚幼时曾与人结亲,不想及笄之后却久久不见夫来人说亲,这一拖便拖到了今日。
本便为着叔父的杀身之仇而来,待二老说明来意,垣铮心下了然,不过也未曾推辞。
既是这般,日后阿楚不敢见垣铮了,便是有时不经意对上他的眼眸,都被吓得慌忙隐到了角落里去。
垣铮表面不动声色,装模作样虚与委蛇,心下却是对楚人恨之入骨,早早便摸清楚地布防,将之连同进入楚地的捷径图一并送到了朝军手里。
垣铮便是要亲眼瞧着,等着,一直等到大婚那一日,等梁军大破楚地,为叔父报仇雪恨。
好在,这一切最终实现了。
十,浮生怨
湘筠公主派人再次召见垣铮时,垣铮身体已痊愈,身着一袭白色月牙长袍,正于南城东郊的勾栏里听戏。
据人说,这勾栏是近年才由外地搬至梁都的。班主姓曲,徐州人,因徐州水患频发,便举家牵入了京都来。
垣铮最爱《牡丹亭》,每次来词均会点上一段。班主见他爱戏如痴,自是日日安排人为他献上。
这日,一曲唱罢,垣铮便要随湘筠公主的内侍进宫。
班主出门送他,却是忽然赔笑道:“谢大人厚爱日日莅临寒舍,不过过了今日,草民便要离开京都了。
离开事小,只是怕大人若再想听那《牡丹亭》……”
垣铮皱眉打断,不解问他:“戏班既才牵入京都,何故离开得如此匆忙?”
“这……”班主尴尬低眉,忽而面露为难之色,欲言又止。
垣铮心下明了,亦不便再问,转身便进了宫去。
不想傍晚堪从湘筠公主宫中回至府上,便听闻下人报到:“大人,今日下午勾栏忽然走水,连同近几日牵入勾栏的那戏班……一起没了。”
“没,没……了?”
垣铮呼吸一滞,惊得手中的圭玉都掉在地,他狠狠抓住那下人的衣襟,整颗心忽然抑制不住的颤抖,“那阿楚呢?阿楚呢?”
“大……人?”
下人被他如此模样吓得赫赫发抖,噗通跪倒在了地上,“大人,勾栏的戏班里没有一个叫阿楚的,只有探花侍郎曲阿楚,早便被陛下派往徐州了。”
“曲阿楚?”
垣铮颓然松开那下人,笑得眼眶里都溢出了泪水来,“好个曲阿楚啊!”
世上哪有什么探花侍郎曲阿楚,他们都被她骗了。
她就是个骗子,一个彻彻底底的骗子。
他的阿楚明明是个喜爱红装的姑娘啊,怎会是个清风明月的探花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