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林羲和

3、幼时庭院春意浓

　　对于像我这样出生在新旧并存的大家庭的孩子来说，除了出生吊着所有人一口气外，还有一件隆重操办的事便是抓周了。我还记得那是一个春天，季春时节，百花争艳，柳絮不安分起来，晚风吹得人心里头暖洋洋的，阿娟为我打造的小花园也在我抓周的这一天竣工了，我坐在母亲往日爱躺着的藤椅上，面前的大理石小桌上是一碗阿娟极擅长做的银耳桂圆汤，热乎乎的，家里厨房的吃食大多迎合父亲姑姑们的需求，阿娟心疼我，在我的绣楼里开了小灶，我打心眼里欢喜。
　　“小姐，阿娟知道你现在还不会说话，只要你笑了阿娟就知道你欢喜这些……”阿娟扛着锄头站在残阳斜晖下，肩头上搭着一条汗巾，她的工服——纯白搭扣小衫，却也湿透了，她的脸色是黄黑黄黑，尖酸的面相配着老实巴交的神情可爱极了。
　　我的小花园在抓周的那晚是整个白府最素净的一角。我的长亭院以外的建筑都张灯结彩。府里丫头小斯都清楚白老爷这么干的原因——新式家庭倡导男女平等，白家在外一直努力竖立进步家庭的形象来招揽更多的生意，即使，白老爷打心眼里不喜欢小姐，面子功夫还是得下的。
　　西会客厅的墙面都用新油漆刷了一遍，接触不良的霓虹灯管都重新更替，地板缝隙都被堵上，东会客厅亦是如此。大老远就能听见白依薇的声响。
　　“都给我麻利点，今天可是大日子，若是有一点闪失，这个月工钱别想要了！”然后就哒哒着木屐上了自己的阁楼，收拾一番。
　　至于抓周选在晚上的原因，是为了父亲参加完应酬和二姑姑白竹秋下学，瞧吧，他们到底是没想过请假来为我操办。后来阿娟给我讲到这事时，强忍着泪光，安慰我说最起码她为我煮过长寿面。说来也算了，无论我抓的是何物，未来的命运不会变的。
　　抓周选在了最中式的大厅，红漆木柱支撑的大厅也支撑着这个家最根本的思想。大门上挂着红彤彤的灯笼，中堂画上是中国人爱的松鹤延年和寿星，老柜上的真银抓周盘上摆放的便是抓周物件儿——算盘、刻着民国万年的书籍、剪刀、画画的水笔毛笔，胭脂水粉和袁大头竟捆绑在了一起。
　　阿娟抱着我进了大厅，站在父亲边的大姑姑像见了宝似的又像想证明什么似的，快于二姑姑一步将我抱在怀里，哄着我。
　　“哼，抢的快也未必听你的，你这……”白竹秋咽不下一口气，本想继续数落她姐，无意间瞄到我父亲警示她的目光，她也就消停下来了。
　　“真搞不明白，你学文学的怎么如此不识趣。”父亲端坐着，轻声却严厉地训斥着白竹秋。这边，白依薇见我对她的抗拒少了，陪着笑脸，开始履行父亲交代她的任务也是她自己的心愿。
　　“长亭啊，听大姑姑的话，待会上去记得挑那绑在一起的物件，那是好东西……”
　　二姑姑终是忍不住了，“白长亭，你要是想做好女孩就去选那书籍！别学某人鬼鬼祟祟专门偷男人。用着整个大厅都能听得清的音量，大姑姑的脸色青一阵红。
　　我当时究竟是孩子，见平时和颜悦色的两个姑姑突然张扬舞爪吵了起来，“哇”哭了起来，吵着要阿娟。
　　父亲忍不住了，拍了桌子，没多话，丢下手里的烟斗，从大姑姑手里把我接过来，这是他第一次抱我，父亲衣服上尽是呛人的烟味，还有，他衣服上的金线虽说漂亮，却咯着我疼。他并不疼惜我，也不在意我的哭闹。阿娟在旁不忍心回过脸去。
　　我瞧这满盘子的新鲜玩意儿也不哭了，扑腾着上前。长大后阿娟说我过了好久才选了一个玩意，是一本书。
　　二姑姑白竹秋来了精神：“呵呵，丢了脸喽，刚才还信誓旦旦装作一副慈祥的样子，啧啧，真真是不害臊。”二姑姑踮踮脚，身子向大姑姑倾斜，很是挑衅。
　　大姑姑白依薇还没反应过来，气不过，飞了一记眼刀。
　　在我身后的父亲冷哼一声，对我选书籍是失望的，再也不作兴搀扶我了，我一个踉跄，阿娟眼疾手快搀着我，也就是这一踉跄，手里的书籍掉了。大厅又重回安静，原本想出门的父亲也停住了，怪不得阿娟说我通人性，我见父亲回头看我，他那双期待的眼睛，而两位姑姑也不再争吵，我心里开心，咯吱笑了。掉了的书籍我也不去捡，晃晃悠悠转了一圈，最终选了捆在一起的胭脂水粉和袁大头。其实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它是什么玩意代表着什么，只是见它捆在一起像极了花园里结的一树一树的果子。
　　“哈哈哈哈，乖孩子，真懂事。哟，这有趣了，某人费了口舌到头来一场空啊，要我说，咱们家长亭以后肯定在名媛圈里打头阵，再嫁个富贵人家，我们白公馆可又风光了，长亭啊，到时候可别忘了你大姑姑！好呀，以后大姑姑便好好教导你。”白依薇笑开了花，趾高气昂，学着起先她妹妹的阴阳怪调。
　　二姑姑本就是个文人，哪里容得这种败坏风俗的女人大放厥词，不由得放出狠话：“瞧瞧这什么鬼话，以后你们家姑娘不用学习了，合着就跟你这种废物混日子，等男人，我也不愿多费神，你给我等着，往后白府指不定谁依着谁呢，你们都给我等着，我就瞧瞧好好的一个大姑娘给你教出个什么混样子！”
　　白竹秋没好气地狠狠地瞅了眼白依薇，破门而出。
　　她们自始至终也没有对我说过什么发自内心的话，我的存在就是她们证明自己比另一个更有能力的工具罢了
　　父亲倒是和白依薇一伙的，先是对他庶出的二妹表示无奈，然后难得对我舒展笑颜，“长亭啊，以后好好听你大姑姑的话，白府以后指不定还得靠你呢！”他伸出粗糙的大手摸了摸我的额头。
　　我自然极开心了，无论是小时候的我还是长大后的我都希望这个并不怎么爱我的父亲开心，只要他舒展眉眼，我就像得到了存在于世的认可。
　　就这样，一出闹剧结束了，没有戏考的闹剧，只剩下满章的心酸与笑话。我那时自然不能体会到阿娟的叹息，晚上我睡的很沉。梦里是我难产去世的母亲，她站在一片白色光雾里，眼里含着爱，轻轻告诉我：
　　“长亭，千万不要忘了初心……等你长大便会知。”

　　日子像夜晚的月光揉碎了撒落人间，光洁的童年一日日过去了，倒也没恼人。今日春意正浓又是周天，父亲难得少了达官贵人们的醉生梦死，大姑姑看了自家哥哥没出门潇洒自己也推辞了邀约，二姑姑周天不用教书。佣人们接了老爷的指令，小心地抓紧时间布置了白家花园，白家花园是西式模样，对称而植的百年法式梧桐，修剪平整的草坪，离着不远便是高尔夫球场，周遭用栅栏围住，栅栏周遭开遍了大姑姑喜欢的蔷薇花。阿娟抱着我跟在长辈后面从花园正中的白色西式温房而出，踏在石阶上，脱了鞋便上了草坪。草坪上有一块大白蕾丝餐布，布置了由白家高金聘请的西点师做的西洋点心，十分精致。
　　“哥，看不出你个骨子里那么中式的人还喜欢捯饬这些。”大姑姑打趣道。
　　“哼，怎么说你哥混迹整个上海滩，学点西洋物也不为过吧。”说着拿了一块奶方放入嘴中，很是享受。
　　白竹秋一个人坐在一旁，她不愿参与白依薇的对话，手里拿着本书，累了，吃口喝口，无聊了，和阿娟一起逗逗我，也是肆意的。
　　“哥，听说现在白家服装厂生意还不错嘛。”
　　“依薇呀，你也知道的，前两日你推荐黄家少爷来咱家给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做衣裳，人家黄家少爷出手真真阔绰，选的都是苏州进贡的好料子，跟哥说说，你使的什么法子。”
　　“这有什么的，黄老爷跟我交情还可，再说了，我和黄少爷的妻子可是中学同学，富家女自然谈得拢。”
　　“也是，确实啊，现在上得了台面的家族都喜欢把孩子送到洋人的新式学堂读书来交际，我原本想着让长亭在家读书，请个洋人先生得了，听你这么一说，还是送到外面读书的好。”
　　白依薇没说话，一双含笑的狐狸眼早已说明了一切。
　　这时，坐在一旁不发话的白竹秋挑起了话题。
　　“你们可知白瑾荚在杭州做什么呢？”
　　白家老一辈，白老爷、白依薇、白瑾荚是一母所生。
　　“她呀，我这小妹一点也不让我省心，上海那么多所大学堂非要去杭州念书，女儿家的到处跑，真是不害臊！”我父亲这番话不只说的是三姑姑更是说给二姑姑听的，一个庶出的妹妹。
　　“诶，哥，女儿家毕竟大了，念书不光为了自己，也为了男人啊。我听三妹妹同学背地说三妹妹和沪上杨家走的近，要我说，杨家也是大户，三妹妹要是真跟了那杨宇航倒也能给白家带来不少好处。”白依薇挤眉弄眼，坏笑着。
　　“你们呀，算了，懒得和迂腐的人计较。”白竹秋不多说，拍拍裤腿上的泥去高尔夫球场了。
　　“呵呵，这庶出的好妹妹呀，成日里谁也瞧不起，清高的厉害，要我说，真关系到自身厉害的时候了，还不跟我们一样。”父亲看着三姑姑渐行渐远的背影，若有所思。
　　“那是那是，她就那样，自恃清高，之前学生大罢课，人家学生劝她也去，她不是也怕，在家里待了许久。”说完，喂了我一口软糯的桂花糖藕，摇起了拨浪鼓，“长亭呀，你说是不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