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大梦已醒是女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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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年前，我出世了，1920年的上海。我出生的那个夜晚，白公馆的西会客厅挤满了政商界更乃军界的名流，屋里流光溢彩，屋外霓虹管灯光闪烁，大家都盼着一个新生儿的到来，因为什么？除了父亲经营的服装厂在沪上大有名气，更是因为白家姑娘最多，大家心里都晓得，白老爷外面的老相好们全生的是姑娘，他面子上自然挂不住，现在是正房夫人生子，据说，白公馆为了求子，跑遍了上海有名的寺庙，拜了不少神，大夫人也吃了不少药。父亲站在人流的最中间，自信满满地和在座的客套。
“各位，我白某人感谢诸位的捧场，待犬子出生后，便邀请大家去洋人饭店好好挥霍一顿！”父亲搓着手，面色通红，掩盖不住的喜悦。说来也奇怪，作为一个实业家，大多信仰科学与西方的那一套，可我父亲不同，他是个严肃的中国传统男子，有着八字眉，在外永远是个儒生的模样，熨烫的服服帖帖的西装，到了家里换成长袍马褂，躲在花前月下吟诗弄月，似乎很懂得书里的那套，大概这也是他骨子里男尊女卑的根源。父亲与母亲是清末民初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能算恩爱总归也是相敬如宾。我的母亲裹了小脚，贤妻良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端坐在房里专注女工，听阿娟说过，母亲也算是大户人家小姐，我的外公是前清的探花郎，有些迂腐，当时闹革命，他觉得稀奇，书里说要随时代之大浪，他就和其余迂腐的官员一样，揭了屋顶几块砖瓦，美其名曰革命，至于革命军真的来劝他出力时，他退缩了，窝在家里，美其名曰隐居。
说回到此时的白公馆，在焦急等待中，稳婆喘着粗气，一双小脚拼了命地跑向我父亲。“怎样？可是男孩？”父亲瞪大眼睛，竖起耳朵，全身的细胞都在倾听。可是，这个稳婆道：“老爷……夫人大出血，怕是……”
“我问你男孩女孩！”父亲背在身后的手松开，指着稳婆，很是威严。
“女……女……”稳婆吓的不敢出大气，却也极度尴尬地笑着，有些讨好，临了，全然不顾我父亲青了脸，“恭喜白老爷，是位千金。”
会客厅一时安静，所有人都停下交谈，觥筹交错在这时化作尴尬，父亲紧紧握住拳头，若不是大姑姑白依薇在旁劝着，父亲非得闹一番不可。“哥，哥，客人都在这儿呢。”说完，对着稳婆，“你，竭尽全力保住夫人，仔细你的皮！”那稳婆吓了一身汗，伺候这家人可比生孩子还难，小脚一瘸一卦奔向产房。
“各位，今日酒会原则上到此为止，可为了庆祝新生的千金小姐，各位还可以在此享受，我白依薇一定奉陪！”大姑姑洋溢着璀璨的笑容，光彩诱人，她穿着沪上最时新的废领倒大袖，一双尖头皮鞋，偏卷的波波头彰显了她不凡的身份。上流圈子的白依薇是个人精，能说会道，加上生的光彩照人，吸引了不少达官贵人，也因此，白家在各界的生意都独得一份照顾。大姑姑没念过大学堂，也没嫁人，用她的话说“我白府第一块招牌，岂能蹲在一个男人家里混出等死？”怪不得她能周旋于各类男人间都不动真情。
名流们倒也识趣，心里都盘算着，有幸灾乐祸也有可惜的，大抵谈话如下，“嘿，白公馆又多了一个赔钱货，看这回老白嚣张什么！”“真是苦了白老爷，到头来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一个接一个和父亲虚伪地道喜，离开了白府。
父亲送完客，转过身便是另外一个样，铁青着脸，握紧的拳头放下了，气急了便打碎了沉香木桌上新买的麒麟碗，原是为了男孩买的。斜睨了大姑姑一眼，“这都什么事，你去把白竹秋叫来看看新侄女！至于白瑾荚，你捎封信去，她也不是省油的灯，在杭州搞些什么事家里也不晓得！”父亲边走边说，大姑姑跟在后面一面答应着，一面劝着，“哥，您也别急，女儿家也能做大事，您看看我，不是出了不少力。”语气极为骄傲。“她能和你一样？你不嫁人她也不嫁？”“那不得是由我这个姑姑教嘛！”父亲停了步伐，大姑姑以为自己说错了，有点害怕，以为她哥哥想把小侄女养成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谁料父亲点点头。很是满意，“由你教我还是放心的，”继续赶路，“毕竟白家女儿里就数你最会做人。”
漫长的连廊古色古香，在这让白府心寒的深夜显得可怖，连廊外种了蔷薇，秋竹，夹竹桃，其实我父亲对他妹妹们是关心的，可是他不允许自己生的是女儿，毕竟白家他这辈只有他一个，若不能传宗接代他如何面对列祖列宗，想到这，父亲对月长叹，原来人生在世有些自己并不喜欢的枷锁却也是必须承受的，要怪就怪这个时代吧。
大老远，血腥味冲鼻，稳婆再一次跌跌撞撞地，“老爷……老爷，夫人她难产，没啦……”原本这消息应该会给父亲再一次打击，父亲并没过分哀痛，沉默了一会继续走向产房，只是步伐慢了些，他心里或多或少是难过的，这个夫人虽说不是他真正刻入骨髓的爱却也陪他走过十年岁月，她在家中待他归来的样子是那么的纯净，旧式女子也有旧式女子的好。
“你好生装殓了她，葬礼还是要体面的，不能……失了……白家的脸面。”父亲把这事依然交待给了大姑姑，大姑姑后来和我说父亲交待她时停顿了许久，她说父亲也并不愿总拿白家脸面说事，可是也必须拿白家脸面说事，他是一家之主，不能儿女之情短了英雄之见。
父亲并没有从稳婆手里接过我，在他心里，他认定我是个灾星，因为我的出世，他丢了脸面，因为我的出世，他失去了十年的妻子。“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她母亲平日里最爱哼这首歌，就唤她长亭吧，纪念她的母亲。”说罢，有些厌恶地深深望了我一眼，回自己的房间了。我体谅父亲的。
大姑姑或许是从我出生的那刻就打定主意将我培养成下一个白家招牌白依薇，据阿娟说，她被我母亲的大丫鬟叫来为我喂奶时就只瞧见大姑姑抱着我，逗我开心。阿娟教育过我，要记得孝顺大姑姑，毕竟在我被所有白府人嫌弃时，肯抱着我的就是大姑姑了。这句话我一直铭记着，可是那也是二十岁前，二十岁后，特别是经历了那件令我肝肠寸断的事之后，我再也不愿认她了，这也是后话了。
二姑姑得知我的出世，也风风火火赶来了。白竹秋是大学□□，教文学，是个性子“刚烈”的女子，当时家里都希望她读完中学就回来成亲，二姑姑死活不依，为此离家出走，去了北方的大学念完书，未曾回过上海，也没向家里讨过一笔钱。在那个人言可畏的时代，她一个家世清白的女子在外杳无音信自然有不少张嘴造谣，说白竹秋哪是读书去了，明明和男同学私奔了，后来人家男方不要她了，她便没了脸面，回上海，继续祸害下一代。二姑姑岂是好欺负的，自己跑去申报，专门登了一则启示证明，甚至扬言起诉任何一个造谣的无知民，这一折腾，整个上海滩的名门望族都对白家竹秋望而却步，前来提亲的也不多了。她倒从来没气过，要说大姑姑不嫁人的原因全府上下都知道，这二姑姑为什么不嫁人，那时候没有人知道，不过说来也奇怪，二姑姑喜欢读的都是些英雄侠义，很少见她碰过女儿爱读的，也总喜欢和男□□待在一起，讨论着很是豪迈的事，渐渐地，她便不爱穿旗袍，袄裤也穿得少，平日里总爱和父亲一样长袍马褂，戴着一顶尼龙帽，周末放假就去打猎，影院是很少碰的，后来终于上了戏院，被我瞧见，她偏要保密，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大姐，快把这小粉团给我捏捏。”
“捏什么捏，人家是大小姐，你先去洗洗手，也不晓得粉笔脏不脏……”大姑姑满脸嫌弃，抱着我急急往旁边闪。
是了，她们俩完全不是一路人，走不到一条道上，永远不会，除了为了共同的利益。
二姑姑也不纠缠了，叉着双臂，轻蔑地哼了一声。
“哟，她是大小姐，也是现在，怕是给你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一抱一教，估计和你一样上不了台面，做了弃妇！”说着翻了白眼就回房了。
“白竹秋！你，给我回来，我倒是许久没治治你了，你算是什么东西，白家能有今天，亏的是我！你不过是个破落户的姨太太生的不男不女的怪物……”白依薇平生最厌恶别人说她水性杨花，多半她自己也心虚，白竹秋又总拿这词讽刺她，她本就瞧不上这个庶出的二妹，于是乎，把我朝阿娟手里一抛，丝毫不怜惜，也不怕是否抛地稳，阿娟当时也慌乱了，生怕摔坏我，怪罪下来的还能是这位主人认错吗？
阿娟就这样和我的生命交接了，这个可怜的妈妈，摊上我这么个不得宠的小姐。好在阿娟是真心实意疼我，阿娟说我通人性的早，她把我接着时我笑了，她说她见不得我哭，只要我笑，她做什么都愿意。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阿娟的声音喑哑并不洪亮，在寂静的白家深深庭院来回徘徊，温柔的，纯净的，仿佛蔷薇，秋竹，夹竹桃都相安无事地生长着，而长亭没有流泪人，大家一壶酒泯恩□□看苏州河扑满的残阳余辉。
“睡吧，长亭小姐，还有阿娟疼你……”
真好，在长亭刚出生的时候还有位裹了脚的阿妈哄着不哭。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大梦已醒是女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