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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寒鸦深夜望旧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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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漆漆的院子里除了如水的月光,蝉鸣便只剩下白长亭跳动着的苍老的心脏。七月流火,初秋的风凉薄,像极了她这辈子。瓜子壳堆满了竹躺椅下的泥水地,缝里是杂草,蔫嗒嗒地垂着脑袋,了无生机。身边的女人聒噪,痴痴傻傻,尖酸刻簿,满嘴黄牙,吐出的尽是市井胡话。水烟袋在女人的手里邪魅地开花结果,白长亭将大烟抢过来,如圆规的双腿交叉,仰头望着这不大不小的四方天空,是一块巨大的黑幕,延伸延伸再延伸便是大教堂,十字架上的耶稣显得刺眼,他动弹不得,时不时有唱诗班的祈祷。想来也可笑,他们从不来祈祷祈祷如白长亭这类可怜可悲的女人们。白长亭细细地吸一口烟,吞云吐雾,她以往是多么厌恶这鸦片,如今却这般离不开,烟浓了,呛了一嗓子,咳着咳着她笑了,笑着笑着眼里有点星光。不知是烟粒子还是什么,给她的衣裳烫出一窟窿,腐蚀了她下半辈子最贵的旗袍,以她毕生的幸福换来的旗袍,象牙白苏绣鎏金水仙纹罗式。
“切,这又是什么劳什子……”白长亭起初不屑地撩了撩袍底,与女伴招呼了一声回了屋子。佝偻着背,步缕紊乱。屋子逼仄,窄小,令人作呕。白长亭环视了一圈,正中是一张八仙桌,掉了漆,上面一碗中午吃剩下的藕粉圆子,甜丝丝的,东南角是她的陪嫁红木梳妆台,台上只一对团风流苏耳坠,梳妆台旁有一张床,挂着殷红的纱帐。她没有了不甘,她抹抹嘴唇,丰满的嘴唇,以往她可是个美人,劣质的口红立刻晕染开来,刺目的红色遗漏在嘴角。一瞬,白长亭皱起眉头,苦涩的味道在嘴里漫开来,她竭尽全力忍住扒开眼角逃窜的泪花却终是徒劳。她扑向床,咯吱咯吱作响的老式床。
“哇!”白长亭哭了出来。
屋外的乌鸦离巢,惊破天际,恍如隔世。
我叫白长亭,我想把我不长不短的人生讲给你们听。你们总说前世今生,我想,把自己的故事说出来,下辈子看到的时候,不愿再像今生这般苦涩了。好了,我先起身泡起一炉鸦片,别怕,在我们这个时代啊,失意的痴男怨女都恋上了这玩意,这玩意害人不浅我却也心甘情愿认栽。我好羡慕百年后的你们呀,不会受到一些无知的抢白,敢爱敢恨,不过,你们也定会羡慕我的,送别了这个你们怀念的时代。
我五岁以前的事不大记得住,好在小时候有位奶娘,叫阿娟,是个裹了脚的苏北女人,瘦长的身子,锥子脸凹下去的双颊,细长的丹凤眼。别看她长的尖酸,待我是极好的。我生下来便没娘,喝的都是她的奶,她嫁过人,是个拉车夫,后来战乱死了,死的那天拉车夫正赶往码头想再做一笔养家糊口,轰的一下,人就没了。阿娟没掉过一滴泪,可是我依稀记得,她抱着我睡觉,在我身后啜泣,后来起了身,在月光下啐了一口,又怨恨又不舍。第二日早晨就去忙好了简单的入葬,我原本想着安慰她,可是她竟笑着,一脸褶子,逗我起床,小时候的我不知道何为坚强,但是见她不伤心,我也眨眨眼笑了,和她闹了起来。长大了,我才知,那个年代的女帮工有哪个是由得自己情绪过日子的呢,丈夫死了,没资格哭,仔细被老爷家责备,丢了工作,亲儿子下顿饭在哪都不知。也是在长大后才知,自己小时候的残忍和那个时代的残忍,可是我呢,和阿娟比起来,我不坚强,虽说是个小姐,也没勇气和本领主宰自己的生活。
说起来,幼时的事都是阿娟抱着我坐在咯吱咯吱的藤椅上讲给我听的。
“小姐啊,阿娟心疼你,没了娘,老爷又竟是那般重男轻女……阿娟真心希望小姐长大后别重蹈我们老一代的覆辙呀……”她的声音喑哑,像是许久不使唤的弦乐器,缓缓道来,我依偎着她
奶声奶气:“有阿娟在,我就不怕!而且父亲和姑姑们对我也没那样的坏……”毕竟,父亲自我出生虽说对我不宠爱,吃穿用度都是上等的,有时候我会胆怯地和他道一声谢,他板着脸,“我可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好不容易赢得的白公馆的脸面。”往往这时,姑姑们会上前,然后阿娟就抱着我离开了。我时常想到底为什么父亲会平白无故的发脾气。
“小姐,你终归是要长大的,希望隔壁家的孟少爷对你不坏,我也就放心了。”
想到孟述安那小子,心头一热,他是我的青梅竹马,一个暖心的哥哥,也是我的跟屁虫,真是搞不懂,男子汉为什么总喜欢缠着我。
躲在阿娟的怀里,身后是父亲纸醉金迷的会客厅,今日的客人巴结他,喝酒划拳,前面是阿娟给我收拾的小花园,里面都是我喜欢的花草,每每春来花绽,花草开的可是繁盛,给这栋吃人不吐骨头的白公馆添了人气,还有一条小溪,于是故事就随着小溪流啊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