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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四十九】 ...

  •   四十九

      棋子缓缓落下,声响清脆。

      程泽抬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外面的日头。

      “晌午了......”

      “先生乏了?”嬴政的声音响起,“不如用膳后再续?”

      “不必,我下棋不喜欢中途去做旁的事。”程泽摇头,落下一子,“倒是委屈尚公子了。”

      他语气很自然,丝毫没有因为对方是秦王而迁就。

      嬴政却没有半分不悦——或者说,没让程泽察觉到。

      “无妨。”

      方才他前来嬴政暂居之处寻盖聂,恰巧想到了之前那个小小的执念——李斯好不容易来一次韩国,他可不能放过那个填补文字巨壑的小篆之祖。

      他来到先秦最想做的事情之一,就是搜罗后世失传的古方。他师父孙思邈授他太素九针中失传的一针,据说就是源自先秦。然而即便他几年来有心去找,也苦于不通六国语言,进度缓慢。

      李斯虽然察觉出他那点莫名的关注,但对于他一向视为竞争对手的师兄手下的幕僚仍怀有戒心。

      但程泽向来有请君入瓮的本事。

      他对李斯说话根本不同于韩非,那股子嚣张劲藏的干干净净,既留了几分君子之风,言谈间又有恰到好处的赞赏,让李斯也不禁有些意外——与他聊天,其实是很容易放松下来的。

      两三盏茶下去,他们就已经互换表字,师兄弟相称了。

      向来也多亏韩非,启发了程泽与儒门弟子套近乎的方式——古往今来,没有哪个读书人不喜欢听人夸赞他的师门、他的才华。像李斯这样入仕途的人,再隐晦地夸夸他的前途就再好不过了。

      于是秦王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轻松交谈、对弈的两人。

      嬴政一言不发,负着手走近了他们。

      程泽见是他,还愣了一下,而后只是简单地跟他行了个礼。嬴政盯着他看了两秒,淡淡地点头。

      李斯虽然明面上为吕不韦做事,但对于嬴政做的功课做的也并不少。

      嬴政并不是个与他看上去一般温和宽厚的人,甚至是——

      他痛恨他人染指自己的所有物。

      这也是为什么,他此次极力争得使韩的机会。外人以为他是为了争功冒进,吕不韦也看轻他的稚嫩鲁莽,可在李斯的眼里,这是他唯一一次能够以吕不韦幕僚的身份接触到这个看起来毫无手段、对亚父百依百顺的秦王的机会。

      韩非亲自来找他的时候,他面上懊恼,心里已经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他此行到底是赌对了。

      不过,这就意味着与敌国幕僚的私下交谈,是不应当出现在一个对主上忠心耿耿的心腹身上的。

      李斯立刻起身行了礼,谨慎道:“王......尚公子,程先生寻盖先生有事要谈,臣不敢打扰尚公子,擅作主张让他小坐片刻。”

      程泽想起了自己的主要目的,也起身道:“劳烦尚公子了,我与盖先生说两句话便好。”

      他昨晚还没想好怎么说玄翦的事,叫人家手下留情好像显得有点不知天高地厚,只好先告诉盖聂,叫他心里有个数。

      盖聂自然是也在屋内的。只不过在这里有紫兰轩在外层的掩护,他不需要像身处野外一样时刻跟着嬴政。

      程泽已经等着嬴政开口让自己去见盖聂了,却见嬴政看了一眼桌上残留的棋局,面不改色道:“盖聂先生此刻不在。”

      刚听到嬴政说话要跟进来的盖聂:“......”

      李斯微低下头,诧异的表情没让人看到。

      程泽虽有些奇怪,也没多想问道:“尚公子可知他去了何处?大概......何时回来?”

      嬴政默了默,道:“我不知道。”

      盖聂彻底收回了推门的手,面无表情地抱着剑,挑了个阳光晒不到的角落倚着。

      程泽还在思索着他去了哪,嬴政便开口:“先生喜欢下棋?”

      程泽回过神,笑道:“闲来无事,略有钻研罢了。”

      “可有幸请先生与我对弈一局?”嬴政盯着他,“既然盖先生不在,不如先生再多候片刻。”

      “也好。”程泽没怎么犹豫,“尚公子请吧。”

      与嬴政下棋,对程泽来说与李斯并无什么差异。他的棋风如常,大气稳重,没有意外之处。既没有让着嬴政,又不会显得杀气太重,棋形美观,儒风欣然。

      李斯随侍在一旁,有些迷惑。

      他没看出来嬴政撒谎也要留人下一局棋的目的。嬴政的身边不缺儒士,他本人甚至不怎么喜欢儒士。否则,当初他就不会对儒门出身的他递送的荐帖视而不见。

      程泽只是觉得嬴政一言不发地下棋有些无聊。

      他下棋时有个坏毛病,就是寻人说话。

      不管姿势坐得多端正,棋风多稳重,他都喜欢一边聊天一边下棋。若是遇到实在不宜说话的场面,他便只能用左手偷偷小幅度地来回转着棋子,以缓解说话的渴望。

      比如现在。

      嬴政瞟了一眼那落在葱白手指间滚动的玉子,忽然开口:“先生是哪里人?听盖先生说,先生原本似乎并非韩人。”

      程泽手指一顿,微笑道:“四海为家,九州之人。”

      嬴政微愣,似乎也笑了一下:“先生宽怀,只是这天下人,大抵都不会这么想。”

      “都这般想,那战火就不会烧上门来了?”程泽放下了棋子,似笑非笑看他一眼。

      嬴政没有被他呛住,只是微微点头。

      “的确,他们怎么想,只是他们的事。这天下,到底还是强者为尊。”

      程泽略微不爽了一下,挪开了视线。

      “不过,强者之所以为强者,也是因为肩负着庇护弱者的责任。”

      程泽微微愣了一下。

      嬴政面不改色地落下一子,提醒他:“先生,小心了。”

      他低头一看,局势有些胶着。而且秦王的棋风,居然隐隐透露出一丝熟悉感。

      李斯心中暗暗惊讶,这并不是嬴政往日的风格。

      他见过嬴政和吕不韦下棋,虽说有故意隐藏的可能,但风格也与现在混然不同。

      这简直......就像是——

      程泽在跟另一个自己下棋。

      程泽眸色微沉,抿起唇一语不发地落子。他左手动作不停,反而更加流畅起来。

      两人间来往的气势变了,程泽不知不觉捏住了左手的棋子。

      嬴政对他的棋风似乎异常熟悉,而他的棋形也与自己的分外相似,甚至比自己早一步看出想要下的地方。

      他抬头看了一眼秦王。

      嬴政也抬眸,淡淡地对上他的视线。

      ——那个眼神里,似乎什么都没有。

      程泽收回视线。

      他专心思索半晌,谨慎地落下了一子——“涧底松”的雏形初现。

      那是他在药王谷里修养时无聊琢磨出的棋招,与他往日风格不同,更奇诡险恶。

      嬴政似乎没有察觉,棋路如常。

      他只是又问道:“方才听先生说,也曾在儒家读书?是师从何人?师门何处?”

      “不过是位一辈子钻研圣贤书的老先生,尚公子多半不曾耳闻。”说了你也不知道。

      “那先生今后可有游学的想法?”嬴政面不改色,“方才听你言语似是很向往诸子学说。”

      “嗯,倒也不错。”前提是我能看得懂六国文字,而且在那之前别被你给全烧掉。

      “先生的病修养得如何了?上次若不是我唐突造访,恐怕也不会如此。”

      “......不关你的事。”你知道就好!

      “先生既然涉猎广泛,除了儒家以外,可还对哪家学问更感兴趣?”

      “各有所长,我自当博采众长。”秦王下棋怎的絮絮叨叨的!谁惯他的坏毛病!

      “诸子学问历来主张不同,相互攻讦更是常态。先生既是做学问的人,便该知道即便有心融通,但让这些学说自洽是痴人说梦。”

      “尚公子说笑了,做学问又不是继承王位,何来固守正统、独传一系的说法?”程泽摇头,“我追求的,不过是真理实学。兼则通,通则达。”

      “先生这话,倒是颇合我心意。”嬴政笑。

      “哦?”

      “先生之言,难道不是想开辟出真正包揽诸子百家之精髓的学问?”

      “......也可以这么理解。”万花弟子真要为你的机智鼓掌呢。

      “我想一统六国的天下,你想一统六国的学问,如此看来,不正是志同道合?”

      看来秦王记仇得很。

      “既然如此,先生何不来我秦国?”

      程泽要落子的手顿住了。不仅仅是因为这句话,更是因为——

      他忽然发现他犯了一个错误。

      他不该在用“涧底松”的时候和嬴政聊天。

      他的局被嬴政悄无声息地破开,顺着“涧底松”的形状飞出了一个“残鹰”。

      “我输了。”

      程泽平静地放下棋子。

      嬴政微微颔首。“承让了。”

      程泽交叉双手垫着下颌,用一种不甚端正、也无敬意的姿势看着嬴政。

      “不去。”

      这是在回答刚刚嬴政的问题。

      他微微仰起脸,露出的下颌线是半张面具根本掩盖不住的精致。

      虽然是拒绝,但嬴政反而微微弯了唇角。他也没再问话,只曲起手指在桌上叩了两声。

      “寡人在咸阳,恭候先生莅临。”

      程泽眯起眼睛。

      “李斯,”年轻的秦王语调里带着少有的轻快,“去请盖先生过来。”

      “尚公子棋艺不错。”程泽垂下眼,“想必受过高人指点?”

      嬴政的笑意淡去,没有回答。

      见他不答,程泽反倒自嘲般地笑了声。“也是,倒是我糊涂了,万人之上的秦王身边怎会缺名士高人......”

      “是,也不是。”

      嬴政打断了他的话。程泽微顿,抬眼看他。

      “寡人身边,的确不缺人;但指点过我的,从来都只有一个人。”

      程泽忽然感觉呼吸莫名急促起来,脑海里仿佛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溜了过去,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的嘴唇微张,想说什么,却觉得声音在颤抖。

      嬴政察觉到他的细微变化,皱眉倾身:

      “先生感觉不适?”

      “你怎么......”知道“涧底松”唯一的破解之法?

      他话还没问完,嬴政的手已经探过来,贴上他的脸侧,让他半句话卡在喉咙里。

      “别急。”嬴政的手收回去,人却起身来到他身侧。“什么都别想,呼吸。”

      程泽慢慢舒了一口气,回过神来便见嬴政无比自然地握住自己的手,带着薄茧的食指正力度适中地揉着他左手手指的指腹。

      程泽微微一颤,猛地挣开他的手。

      他怎么知道自己喜欢......

      嬴政手中落空,却也面不改色,平静地道歉:“恕我唐突了。”

      虽然他压根没有一点歉疚的意思。

      程泽低低说了一句“无妨”,就扶着小案站起来,像是要逃离什么似的,魂不守舍地往外走。

      连找盖聂的目的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程先生,盖先生他......”李斯推门进来,却只看见淡然坐在案前的秦王。

      嬴政抬头看了他一眼,黑沉沉的目光竟然透露出方才不曾出现过一丝一毫的寒意。

      仿佛那不是个未曾及冠的青年,而是沉潭多年的死物。

      他好像知道为什么盖聂说什么都不肯跟他进来了。

      李斯快速地收回目光,余光瞟到嬴政手里攥着的一样东西。

      那似乎是一枚普通的棋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四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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