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很多旧事 ...
-
我有点惊讶,记得他宿来守礼,人前人后都浑身绕着古书上说的君子气,从容温雅进退有度,便是在我跟前话多点也一向注意言行。从前我无意间跟他走近点,他还会红着耳朵退一步,眼睛四处乱撇声如蚊吶问我有没有撞到,特别可爱。
他从前总担心我性格强势被其他人排挤,担心有人说我闲话坏我名声,担心我多想。每次出门都能仔仔细细趴在我窗头报备,啰嗦到我忍不住上前关窗。
总不会是京城风气太差他浸了几年学坏了吧。
我胡思乱想了许多,但其实在外界只过了一瞬。他握住我的手腕在我回身后又迅速放开,站在原地看着我,眼睛好像有点红。
他喉结动了动,盯着我眼睛都不眨:“我……”而后又闭嘴了。
也许还在想要怎么说,我一边猜测一边耐心等他后话,从廊下摇曳的灯看到檐角飘动的红色丝绦,视线里能见的看了个遍。
和人交谈本不好走神四处张望,但是他沉默得着实长了些。
我又看向他本人——他高了许多,少年人修长的身形有了青年的挺拔,相貌清俊变化倒不大,只是从前的样子长开了些。
通身气质高华,一见就让人忆起皎皎明月苍苍青松,如山中雾石中玉,君子当如是。
我好好欣赏了一下这位月下美人,觉得耐心都多了些,只是看他还要酝酿许久的样子,总站在这路旁不像话。
眼瞥见前方小亭,便开口道:“此处着实不便久站,不如移步亭中详谈?”
这是我们分别五年中第一次见,我难得有心在他面前塑塑形象,好让他知道我也一样有诸多变化,并非是那个仗着他人容忍一味娇纵的孩童,比起他来我也不差的。
但眼见着他脸色暗淡几分神情更是低落,长睫低垂着倒像个被抢走心爱玩具的弱童,让人没由来心生怜爱反省自身。
我是个意志薄弱的俗人,立刻心神动摇反省了一下,但左思右想总自觉方才言行并无不妥,举止礼仪上更是挑不出一丝毛病。既不冷淡也不谄媚,态度也是掐得恰到好处。
既然我没有问题,那肯定就是他的问题了。
我左想是不是京城有什么我不了解的新潮话无意中让他误会了,右想难道是打断了他的思路要从头构思?
那更得去亭子里坐坐了,站这边腿难道不酸么。
我看了看小道旁大片依靠着假山的花藤,木香安静垂坠着,倒也是片美景。难不成这边风景独好让人难以割舍?
不该啊,我匪夷所思,见他没什么反应又邀了一遍,我想好了他再没个动静我也就不装样子了,直接暴露本性踹他逼问为何走神了。
要是不是为了什么大事……呵,分别这几年真是给了他脸了敢这么忽视姑奶奶,我一定就念在幼时交情上让他自己选个死法。
然而他答应了。
他竟然答应了,我略有些遗憾地撑着高门贵女的壳在他前面带路。六角亭不远,就建在湖边,我前脚进去后脚就发现一路上神思不属的他忽然有了动静。
“唔?”他停下撩起手上状似风铃的玩意儿,眼里有些疑惑,我一看顿时觉得有些尴尬。
这地方我没来过几次记忆不深,但是父母纵容,我自小在府中爬树摸鱼哪里没留下一二战绩?他手上那个东西便是我儿时用烧出的废瓷杯串着碎玉做的风铃。
一想起我兴致勃勃的捏陶烧瓷最后得到一批歪歪扭扭的丑八怪废品,又实在舍不得丢只好拿来做铃托满府挂的样子。
我就羞耻得想灭口。
好在那些风铃大多损毁退场了,府中大概也就这角落还有个幸存的,我想着只要我装作不知道不了解就没人能知道这是我的杰作。
我那时年纪不大,没懂有的事不能念的道理,前脚想完,后脚见那个没眼色的玩意取下风铃对我晃晃,笑着说:“这是你做得吧?”虽是问话语气倒很是笃定。
“你丹青一向好,画风也别具一格,”他有点得意地捏着铃托转到绘有白梅的那块,坠着的珠玉随着他的动作碰撞着,“我一看就认出来了,阿桃好厉害。”
我脸都快冒烟了,他的夸奖倒是真心实意的,我听的出来,但是更想灭口了呢。
侍女已在石凳上铺好了软垫,我喝了口茶在心里提醒自己现在是个淑女,要忍。对面的傻子倒仿佛是经过方才一事放松不少,端着茶笑着看我。
我越过他看向他背后的纱帘,亭外莲花随着晚风轻轻摇曳,花叶的影印在纱上,冷白的月光透过薄纱照在地上,一部分还攀着他的衣摆。
轻纱垂莲,月下君子,换个人此刻定诗兴大发要吟点什么。而我早已吸取教训,看着这美景心里不仅毫无波动甚至忆起往事有点想笑,对面这人完全不配观景听诗。
这人看花就想果,看竹想竹鼠,看只蝴蝶他都能联想百虫宴试图向我推荐烤蝗虫。那是一等一的扫兴。
见他放下茶,神情严肃一幅准备说点什么的做派,我立刻也搁杯准备倾听。然后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看得我手痒越发不耐烦。
兴许他这五年讲话更加小心要斟酌,但我的耐心却是没有增长过的。
于是我用了些力把杯子往桌面磕,不耐烦地说:“要说什么就说,也不知你在京里都接触的什么东西,说句话犹犹豫豫得看得烦,再不说我就不听了。”
他条件反射地掏出油纸包剥开递过来,“消气消气是我的错,你吃点东西。”
我习以为常地接过拿起里面的点心放入口中。这场景我们俩都挺习惯,气氛一下缓和许多。
他看着有些紧张问道:“……我听说你前些时候问过你父亲退婚的事,”他仔细看我的脸色试探,“你想退婚?”
“那倒没有,”我诚实回答,“以防万一随便问的。”
“那就好,”他像是放下心中重担,喝了口茶叹气抱怨道:“我前些时候无意中见着你父亲的信,信中写了这事,说什么儿女亲事还是要看孩子想法若事不成还望见谅,吓我一跳,趁着书院有空连夜找了个由头赶回来。”
“瞎想什么呢,”我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手,“若真要退婚难不成还瞒着你,肯定也会与你说的,怎么可能只给黎叔写个信就定下。”
“说起信,你怎么不回了?若不是这样我也不至于慌里慌张地跑回来。”
“我还想问你信怎么越来越短呢,用词愈发客气,看得真没意思。”
“诶这不是想换换形象么,”他振振有词,“我听说现在小姑娘就喜欢那种话少端着的,而且你从前还总嫌我烦话太多。”
“你还有脸说了,从前一天能有三个时辰在我耳边说话,谁不嫌烦?现在一个月通次信你摊一下时间算算,每天才剩几个字?”我瞪了他一眼。
他摸了摸鼻子移开视线,好一会儿才轻声问我,“阿桃……有想起过我么?”
“废话。”我低头仿佛要在帕子上盯出朵花来,无端觉得鼻酸,眼前有些雾遮住了视线,“……你怎么,从来不回来看我。”
“我——”他向前倾了倾身,郑重地说着什么,我还记得那天的月亮,晚风中浮动的花香,记得他衣摆上的反光的竹叶暗纹,记得他专注的目光紧张的情绪,却不记得他到底说了什么,出口的那些话好像被风吹散了。
再后来就是一片模糊,记忆好像被人撕扯过的纸,只有连不起来的片段,那些片段里有时纸灰飘洒满目白绫,有的却是窗前石榴花开,绣棚上搭着绣了一半的芭蕉。
我刚成仙时整夜整夜地想这些东西,想到头痛欲裂仙体不稳,后来有一次因此晕过去醒后吃了药仙的药就不再去想了。
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又开始了,我琢磨着得再去讨些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