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沙海·前奏（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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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自入夏起气温一直很高，今日难得下场雨，解雨臣让司机把自己放在路口，独自撑伞回去。
天气缘故，街上行人寥寥，他将大半身体藏在伞盖之下，沉浸在隐蔽带来的安全感中享受片刻安宁。到家时雨刚好停下，他穿过内外院之间相连的通道，发现走前关好的门此时敞着一条缝。
他脚步一顿，接着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快速推门。院子里带着潮意的空气扑面而来，入目是房檐上的青瓦，檐下朱红的连廊，廊外青翠的海棠，还有海棠下的人。
余安听到声响在树下回头，脸上绽出一抹微笑：“哥，我回来了。”
细细算起，他们这次断联竟然有半年之久，如此漫长的分别，放在过往中也是独一份。
“……什么时候到的？”他问。
“刚刚。”她接着就道，“对不起。”
解雨臣知道她这是说自己先斩后奏不告而别的事情，他最开始听说的时候当然生气，但隔了这么久，也只剩一句：“回来就好。”
余安苦涩，藏在暗处的脸上丝毫不见被宽恕的喜悦。
解雨臣没发现，天色渐晚，院子里的感应灯应时亮起，他借着灯光把伞在门口的架子处立好，抓了把鱼食到她身边，悠闲地撒着问：“怎么就你，吴邪呢？先回杭州了。”
这是句循例的关心，毕竟成了一家人，多少要问一下。在得到答案之前他心中已然有了猜想，无非是吴邪离开太久急于回去处理积压的事务，余安也一样，总该回家和他交代一下，所以两人分头行动。
但出乎意料，她的回答却是：“我也不知道。”
这实在是个莫名其妙的答案，解雨臣一顿，下意识思考最坏的可能：吴邪在这趟旅程中出了事故，而她苦寻无果只好自己回来。生死有定倒也罢了，但失踪就很难说清，明面上“余安”一直待在杭州，但他和吴二白都知道——她不在。
余安低估了吴二白的敏锐，他们是不熟，但也休想仅凭易容这点手段就在吴家这位最精明长者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当吴二白拿着从蛛丝马迹里分析出的证据来找他时，解雨臣久违有了一种年幼时面对自己爷爷的错觉。
出于防备心态，他习惯把事情往最坏处想。如果吴邪真出了事，吴家不相信余安具备主观善意想要追究，他该怎么把自己妹妹从这件事里摘出来。
好在事情并非他所想，余安言简意赅补足重点：吴邪没有遭遇任何不幸，他只是自作主张一个人走了。
“为什么，他有什么理由这么做？”解雨臣不理解。
“……我不知道。”
“可你们这段时间不是一直在一起？”
“不算一直。”她摇头，把自己在墨脱的经历细细讲清，相较于她失踪的时间，这段故事实在乏善可陈，“我们和张家以及德国人合作进入雪山，起初一切都很顺利，但同去的那个张家人——张海杏在假青铜门前摆了我们一道，我和他在那之后分开了很久，再见面时一切都结束了。我问他，他什么都不肯说，我以为是时机不对，等出去以后就好，可就在我们即将离开的前一天，他突然消失了。”
她低头看鱼池，避免被人发现崩溃。
解雨臣在一旁道：“你不是说胖子和你一起回来了，他在下面和吴邪没有分开，肯定知道些什么。”
“……没用，他要是想说，回来的路上我就知道了。”
胖子内心自有坚守，不会因为简单两句就被动摇。他们关系如此亲近都套不出话，解雨臣再去也是徒劳。
这些道理他未必不懂，只是见不得她为此伤怀。余安察觉到他的情绪，轻扯嘴角，尽力露出一个笑：“没关系，他又不是没有自理能力，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才没有那么多闲工夫管。这么久没回家，事情还多着呢，你怎么样，家中一切可好？秀秀呢？还有阿音，她那边没什么问题吧？我今天回来见你，明天就回杭州，把那边的事情做完再去吴家。这么久没见，不知道长辈们是否安好，吴邪一直不回家，这一消失又不知道要多久，这次又该用什么样的理由安慰他们……”
她把待办事项一条条罗列，强迫自己振作精神，声音却越来越低。她被疲倦和焦虑不断消磨，每说一句话都好像在透支生命。
解雨臣这时把手轻轻放在她头上，低声道：“安安，你已经回家了。”
她忽而一颤，积攒的委屈瞬间爆发，眼泪决堤。
解雨臣在她身后站着，约莫二三分钟，她果然克制住停下，只是头仍低着，双手攥紧膝盖不说话。于是他又拍拍她，用温和的语气说：“没关系，回家就好了，你想做什么就做，不想做的还有我，在家不用勉强自己。”
她还是沉默，半晌后才说：“哥，我哪儿都不想去……也不想管。”
“那就都不去，都不管。”解雨臣一锤定音，“吴家的事情他吴邪自己都不上心，你管什么。就在家，剩下的交给我。”
他把吴邪的行径如实告知吴二白，同时表达了自己作为兄长的不满。吴二白无话可说，只道自己会解决，嘱咐余安在家安心休养。
其实也不用吴二白多费心，毕竟在吴一穷夫妇眼里，儿子新婚不久就闹失踪，儿媳忍无可忍回娘家也在情理之中。虽说他们眼里的情况和真相有所出入，但现实也没差到哪儿。
余安在家闷了一段时间，养好从墨脱带回来的伤，就找解雨臣要了点事情一头扎进工作。这次事件对她的打击不可谓不大，除了对吴邪状况的担忧，还有两人之间的信任危机。
她用忙碌麻痹痛苦，一直熬到北京的天气由夏转秋，吴邪还是没有音讯。
霍秀秀怕她被自己不要命的工作状态拖垮，仗着她不会拒绝自己，强行把她拖出去找别的事情转移注意。于是在某个休息日的下午，她被霍秀秀以买烘焙材料的名义叫出门。
解雨臣留下看家，九月末的天犹带夏季余热，他在院子里看书喝茶，门外却传出一阵响动。按时间推算，发出动静的绝不可能是刚走不久的霍秀秀和余安，但一般人又不可能轻易穿过暗道来这里。
解雨臣眉头轻皱，打开手机调监控，摄像画面里只有一丛蓬乱肮脏的头发，一看就不是好人。他理所当然警惕，起身预备处理这个变态入侵者。当他借开门的时机把人放倒，从这人嘴里发出的痛苦嚎叫中，听出一丝端倪。
“吴邪？”他随手从花丛撇了一截细枝拨开他脸上的头发，确认身份后，阴阳怪气道，“看来你终究还是不肯放弃自己混迹丐帮的梦想。”
吴邪没接茬，捂着自己肿痛的肩膀从地上坐起，像很久没开过口一样，用沙哑如风箱般的声音问：“……她在吗？”
“你说谁？”解雨臣故意，“难为小三爷还能记起舍妹这号人，我还以为您贵人多忘事，早不记得自己还有个家了。她现在不在，但秀秀要她去的地方也不远，最多两小时就能回来。”
吴邪听懂他的暗示，直奔浴室整理，他的形象实在糟糕，换下的衣服被解雨臣直接丢了，给他找了自己的替换，又帮他把疯乱的头发剪去不少。
一番折腾下来，他总算有了几分人样，解雨臣放下剪刀，用眼神示意桌上的碗：“早餐剩下的，稍微垫垫，用不着吃太饱，等她们回来，安安做的点心全归你。”
这些用平淡语气讲述的家常落进他耳中恍如天籁，吴邪感觉沉寂已久的心脏忽地燃起一簇火，烧化积蓄的冰层重新跳跃。他捧住碗，感受着陶瓷上传递的温度，终于有了说话的力气：“你不是发誓不让她再进厨房，怎么又肯了？”
这显然是句失败的开场，解雨臣对他假笑：“这当然得问你，小三爷，一声不吭玩失踪的人是你，你是潇洒了，没想过留下的人怎么样。坦白讲，我对你的人生并不关心，你想如何放荡不羁追逐自由都可以，前提是别来招惹我的家人。我当初同意你们在一起，不是让她跟你受委屈的。”
面对他直白的指责，吴邪无言以对。解雨臣也懒得理他，听着音响里播放的曲目悠然翻书，偶尔跟着哼唱几句。窗外日落黄昏，秀秀欢畅的声音响起：“小花哥哥，我们回来了……”
她后半段话在看到吴邪时戛然而止，余安落后一步不知道，追着她进来，猝不及防和里面的人对上眼。
四个月没见，吴邪不知经历了什么，模样气质有了巨大的变化。而她等了太久，乍然重逢，震惊之下，手中买来的东西尽数落在地上。
这声重响打破沉默，霍秀秀左右看看，主动道：“安安，既然你今天有事，那我不打扰了，改天再来找你。”
解雨臣也起身，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放好，对霍秀秀道：“我送你。”
整个过程她都像听不到一样一动不动，直到解雨臣和霍秀秀消失，吴邪走到她面前轻声：“安安，我回来了。”
她这才恍如大梦初醒，仰头看了一眼，转身往外走。
吴邪三两步从背后追上，发觉制止不了挣扎的动作，索性卡着脖子手指用力把她的脸推向自己，碾在唇上辗转厮磨。余安气急，腰被扣着脱不了困，就在他强行过来时重重咬了一口。
血液咸涩的滋味弥漫，他还是不肯让，甚至没有后退，睫毛之下瞳孔如墨，像被关在囚牢里一样，只一眼便让她落泪。
“别哭。”吴邪让她转身，抚在她眼角拭泪的动作温柔许多，“对不起。”
“撒谎，你要真觉得抱歉，当初就不会那么做。”她把手放在他腰上，一路攀至他嶙峋的背，“现在总能告诉我了吧，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一声不响就走，这段时间都做什么了？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他沉默，手上的力道收紧，垂首抵住她的头：“等小花回来吧，在此之前，安安，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所以当解雨臣送完霍秀秀回来，见到的便是吴邪拿着手机在地上来回踱步。他尚未完全恢复活力，但也没了之前半死不活的样子，看上去焦头烂额。当听见他说自己是为了生意才消失这么久，解雨臣默默翻了个白眼，用眼神询问情况。
余安回答：“是公公婆婆，他一去这么久，总得给家里一个交代，我不能在这事上也帮他撒谎。”
那边二老显然气得不轻，呵斥声隔着听筒都一清二楚。吴邪自知理亏，说什么也不还嘴，足足挨了半小时的骂，这才把手机还回来，讨好地看她。
余安别开脸不理，温声细语和两位老人打招呼，电话另一头的吴一穷立刻表明立场：“安安，小邪这次确实太不像话了，我和你妈妈刚才都已经严肃的批评过他，他也承诺以后不会再犯……”
话还没说完，吴一穷手中的听筒就被劈手夺过。吴邪妈妈接起来，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安安，我是妈妈，这次的事情……”
她叹了口气：“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讲，我和你爸是教训过他，他也承诺了，但他那承诺还有前提，除非迫不得已……他是我儿子，我对他再了解不过，坦白说，他那些话我是一个字都不信，更不能拿来骗你。你也知道，小邪二叔、三叔都没成婚，他是我们家唯一的独苗，从小到大家里对他一向有求必应，把他宠坏了，让他太自我，太有自己的主张。内心坚守固然能让他不愧对自己，同时也很难照顾好身边的人。”
“安安。”她说着，又发出一声叹息，“作为吴邪的母亲，我当然希望你和他长长久久，但作为一个女性，我不能保证自己儿子会是一个合格的丈夫。这是我教育上的失误，这段时间我也想了很多，你是个好孩子，我不能让你拿一辈子的幸福陪他做赌。所以无论你心里有什么怨气，想怎么发泄，想怎么处理你和他之间的关系我们都理解。一直以来，你对我们比小邪这个亲生儿子都用心，真心换真心，无论如何，我们也一样希望你能人生幸福。”
她话说得无比恳切，余安怔怔，听到吴一穷也跟着叹气：“安安，你妈妈说得对，小邪犯了错，我们教育他是应该的，但这不是绑架你的理由。之前我们是无能为力，所以无颜见你。现在小邪回来了，我和你妈妈这几天就去北京，我们亲自上门给你赔罪，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余安很久说不出话，她眼眸湿润，调整声音说：“爸妈，没关系，我和吴邪没事。我其实是想和你们说，他来的突然，但我这边还有工作没完，所以我想他陪我在北京再留几天，然后一起回去，可以吗？”
“好！好！当然可以！”吴一穷夫妇事先预想过最坏的可能，如今有意外之喜，吴邪妈妈干脆道，“没关系，一切看你方便，你想什么时候回来都行。小邪又不是头一回不着家，就是在杭州他也懒得来看我们，我们也不想见他。你忙你的就行，但也别太忙了，注意身体。我看天气预报说北京过几天要降温，我们不在你身边，照顾好自己，别贪凉，记得加衣服。”
“嗯，我知道。”她柔柔应着，等挂断电话，又恢复冷若冰霜的样子，“答应你的我办成了，接下来该轮到你了。”她双手环胸，面无表情道，“我哥也回来了，你瞒我的那些事，整个事件全部细节和始末，现在能讲了吧？”
回应她的还是沉默，她打眼一看，心生不妙：“你什么意思，你该不是……想反悔吧？”
他居然点头。
余安腾地站起，气到浑身发抖，她拳头几度握紧，最终忍无可忍道：“吴邪！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我是你的妻子，不是你的棋子！你对我到底还有没有一点儿尊重？”
连日积攒的委屈、不安和愤怒一起爆发，怒火攻心下，她眼睛发黑。解雨臣在她跌倒前扶住她，打量着吴邪，说道：“你先冷静，让我和他谈谈。”
余安不可置信地转头，边哭边问：“连你也帮他？”
“我不是帮他。”解雨臣叹气，“你身体不好，先回去休息，把事情交给我。我保证，一旦有结论我立刻就告诉你。安安，我从来都不骗你，更不可能害你。”
余安说不出话，她在自己最熟悉的环境，面对两个最亲近的人竟然感到孤立无援。她摔门而去，解雨臣拿起桌上的遥控器，等黑色遮光帘全部降下，把整间屋子罩的密不透风，半是无奈半是苦涩地说：“说吧，小三爷，让我帮你得罪人，总要给个理由。”
吴邪在他对面坐下，把墨脱九死一生得到的真相和自己的反击计划和盘托出。
解雨臣对此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如果说前面的真相让他惊讶，至少还在他的认知范围内，可后面这个计划……从任何人口中听说他都能尽快接受，唯独不是吴邪。
吴邪是一个怎样的人？聪明有余，待人接物却胆气不足，心中的善良限制住他，就算明知人心险恶，他也宁愿把事情往好处想，怕伤害别人，希望所有人都好。这种慈悲放在普通人里是值得称赞的品性，但在这个圈子，就是张连死都不让人死明白的催命符。
这是解雨臣眼里的他，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使出超脱常人的勇气和决心，设计出一个无比狠辣决绝的计划。在计划中，无论是对自己还是敌人，他都一视同仁的残忍，没有任何可以试探和谈判的余地，有的只是毫无保留的反击。
解雨臣本能为其中的危险和需要付出的代价感到害怕，可他最终却还是选择了默认而非制止。
吴邪心中的怨念来自吴家三代人乃至后代子孙也将遭受的压迫和控制，这些沉重的东西吞噬了他全部善心。
他又何尝不是如此？他比吴邪更早认识、经历这些苦难。那些童年开始的阴影，他一路走来的付出和牺牲，以及无数午夜惊醒的噩梦，那些压抑在内心难言的悲伤和苦闷，他自己心里清楚。
要么生要么死，他们，或者说参与其中的所有人，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这场谈话结束已是黎明，解雨臣背靠沙发，掐着眉心道：“如果是这样，我能理解，但你打算怎么交代？命运这种东西最可恶的地方就在于摆不脱逃不掉，既然如此，你瞒着她有意义吗？如果计划失败，你难道不明白她会怎么选？她不可能放弃，一定会步上我们的后尘。”
“那也是我死后的事情了。”吴邪表现出一种漠然的平静，解雨臣为之侧目，却又见他苦笑，“至少我活着时尽力了。小花，如果她不属于九门，或者连接没有这么深，我一定立刻和她撇清关系。可她和我们一样，早就泥足深陷，这已经是我能想出最好的保护……当初发过的誓我都记得，也一定会做到。”
“你跟我说没用。”解雨臣闭目回答，毫不留情道，“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我家就只剩下两口人，你少来捣乱，我不会为了你把自己也搭进去。”
作者有话说
第84章 沙海·前奏（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