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在外的人》yellow6方

5、权威来了

　　第二天上午八点，权威准时出现在门诊，他身后还跟着院长、门诊主任一帮人。都是一些平时大家想见又极难见到的人物。
　　权威在医院的六楼有一间办公室，但那门常锁着。很难看到权威在里面办公。
　　这时，有人压着嗓子说，他见过权威，骑一辆自行车去一居民楼出过诊。但大多数人还是第一次见权威，见了还有些失望:
　　“哟——”
　　“就长这样啊！″
　　心目中敬仰已久的权威，突然变成一位很普通的小老头出现在大家面前，落差有点大。大家一时间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虽说相貌与医术是不成正比的，但权威人士该有的风度呢？换个场合，你说他是工地看大门的，大家都会信。
　　人不可貌相。人真的不可貌相。这医院如果没有这个小老头，恐怕还没这所医院呢。
　　大家来到医院，先后都知道点内情，大概是三十多年前吧，权威当时还是一个普通的小学教师，课余时间好习武健身。某日，权威最疼爱的小女儿，突然瘫软在地，当时把权威吓了一跳，随即抱着孩子就上医院……那时候的医疗技术，不可与今天同日而语，十家医院就能诊断出九种病情来，而且还束手无策。当年的权威(小学老师)失望地抱着孩子回到了家，当时权威想，没办法治了，也不能看着孩子的小腿萎缩下去，于是抱着这样一个信念，每天坚持为孩子做点穴、推拿、按摩、捶打。开始是无心，但“无心插柳柳成荫”，三个月后，孩子说有痛感了，这更增添了权威的信心。如今权威的这个小女儿已近不惑，在县工商银行当大堂经理，有人见过她，走路和说话都是风风火火的，一点问题都没有。
　　而当年，一个小学老师能使自己瘫痪的女儿恢复健康，可想而知，造成了一个多么大的轰动？人们一传十，十传百，来找权威的人都快把他家的门槛踏坏了。小学老师为此，毅然决然地告别了讲台，从此，教师队伍中少了一名普通老师，而医学上却多了一位难得的权威。随着后来的慢慢发展，现在已从县人民医院的一个点穴科独立出来，成为现在的点穴康复医院。
　　这时，权威来到二门诊室，一进门，就径直走到秦大夫的点穴床边。床上此时正躺着中学生张萍。张萍妈见权威直接走过来了，心里头像十五只吊桶在打水，七上八下的，既紧张又高兴；而此时她的女儿，正天真烂漫地看着天花板傻笑，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往年医院有过这样的情况:门诊出现病情有所好转的病号，都可以直接转到六楼权威那间办公室去，那间办公室里也有一张点穴床，由权威亲自点穴治疗。但这两年这样的好事好像少了，没了，所以权威的办公室也难得开一次。今天，权威在百忙之中抽空来到了门诊，按理说他多少应该讲几句话，有针对性的提点治疗意见，大家都在一边洗耳恭听着呢。但没有，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一声不吭的给张萍点了一次，然后对秦大夫使了个眼色，又领着院长、门诊主任一帮人出去了。
　　书上说，权威的重点强度有60公斤，今天大家看到了，好像也没有那么重。但不管怎么说，张萍还是最幸运的，整个二门诊室，就她一个人得到了权威的一次治疗；要说最没运气的就属雪莲，她是事先知道权威要来的，却迟到了，连权威的面都没有见着，孙林妈都觉得她“真可惜”。
　　雪莲说:“就是那个和秦大夫一块儿走的大叔吗？”
　　敢情她还在外面看见了？孙林妈告诉她:
　　“就是就是，穿灰T恤衫那位。”
　　然后表情又有些怪怪地说:“他刚刚还给张萍点了一次呢。”
　　雪莲淡淡一笑，说:“这有什么？不就一次吗？”
　　又说:“我每天都这个时候来的，今天没有先爬楼梯，到这里来看看，没看到就没看到。”
　　因为权威给张萍点了一次，张萍妈就自作主张，不等秦大夫回来，先找鞋给张萍穿上，一边穿鞋，一边扭过头来说了一句:
　　“俺张萍就运气好。”
　　说话的语气里有一点点得意。孙林妈听了，直跺脚，说:
　　“有啥了不起？不就让权威点了一次嘛。”
　　张萍妈背着张萍高兴地抿嘴笑了笑，出了门诊室。
　　雪莲估计她母女俩走远了，才说:“运气好？怎么会得癔病？”
　　秦大夫送走权威回门诊室，一进门，正好听到“癔病”二字，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大声吼道:
　　“欧阳雪莲，你胡说啥？"
　　秦大夫说话的口气这么一急，在场的人顿时全都明白了:张萍得的是癔病。
　　你说这怪谁？本来权威使眼色的意思是想单独告诉秦大夫，没想到，让擦肩而过的雪莲听到了。那么，什么是“癔病”呢？说起来，它是神经官能症的一种，说白了就是歇斯底里。
　　秦大夫这一吼，雪莲的肠子都悔青了，都怪自己多嘴，不知道“癔病”的利害轻重。医院二楼就有权威写的《点穴疗法》一书出售，大多数人都掏钱买了一本，平时有事没事的时候翻一翻，知己知彼，对“癔病”多少还是有点印象的。
　　这时，有人想帮雪莲，又在门诊室发表高论，说:“癔病是她张萍自个儿跟自个儿过不去，咱们说说又何妨？”
　　这一说，更把雪莲吓得要命，直摆手示意那人别再往下说了。
　　第二天，每一位知道张萍得“癔病”的人都恪守二门诊秦大夫的叮嘱，绝不向她母女吐露半点病情。大家还要装作跟以前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否则，张萍在精神上再次受到刺激，后果不堪设想。这是秦大夫说的，但这不是夸大其词。秦大夫郑重其事地告诉大家:
　　“谁说出去，后果谁负责。”
　　于是大家再见了张萍，就躲，躲不了，也装做啥事都不知道的样子。然后，大家又想法子，找个什么事来忘掉张萍的“癔病”，又能转移对她的注意力呢？于是就应运而生了许多“院外大夫”。
　　大家每天带着孩子来医院治疗一次(少数人两次)，耳濡目染，看了大夫的治疗手法，再参照二楼买的“点穴疗法”一书，自己给自已的孩子当起了大夫。反正免费，反正也没害处，空闲时间又有的是，随时随地都可以实施。
　　这时，有的孩子就开始受不了了，受不了这免费的、没有次数的“治疗”，“哇哇”乱哭乱叫。哭声能从他自己的屋里传到屋外，然后再传到胡同口。大家主要租住在向阳一、二、三路居民区。走到胡同口，随时就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哭声，不是张三家的孩子叫，就是李四家的孩子哭，本地人都说，现在这一片住宅区比过去热闹多了。
　　孩子，为了你的健康，为了你的将来，请再忍一忍吧；长大以后，你就会明白做父母的良苦用心。
　　等大家觉得差不多把张萍的事忘到了脑后，时间又极其缓慢的往前走了二十天。
　　天，是越来越热了，汗也开始莫名其妙地往外涌。
　　这天，罗奶奶手摇一把大蒲扇。来找隔条胡同住的老赵:
　　“赵大夫，你说现在这孩子受这么大的苦，也怪可怜的。咱该买点啥给孩子补一补？”
　　老赵又在帮房东做好事，帮着拉一根长长的尼龙绳晾被单，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好，就反问:
　　“你说呢，罗奶奶？”
　　罗奶奶撇撇嘴，说:“有人告诉我，说买点大骨头熬汤，给孩子喝，实惠。那东西才多少钱一斤，咱能买那个？”
　　老赵说:“哎，罗奶奶，这你就不懂了，大骨头好，含钙，孩子吃了长骨头。”
　　罗奶奶听了，这才高兴起来，说:“行，那我这就去买，你忙吧。”
　　出了院门，又正好遇上了刚回来的小张母子，罗奶奶于是现炒现卖，把刚才赵大夫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小张。谁知小张今天一大早就买好了排骨，于是只好跟罗奶奶说，今天不买了，等下次了。
　　也许，就是从这一天开始，一向被人冷落的大骨头成了当地的畅销货。
　　现在张三李四见面，也不再没话找话地问:
　　“孩子好点了吗？”
　　而是相互关切地询问:
　　“今天买到大骨头了吗？”
　　一时形成一阵购买大骨头高潮。买到的，自然就有些沾沾自喜，没买到的，就一脸沮丧。这时，只有孙林妈头脑冷静，不随大流，她只认西红柿蛋汤。她说:
　　“买点大骨头就那样，好笑呢。谁不知道，大骨头就是油多！”
　　谁管它油多不多？老话说得好，“吃啥补啥”，谁拎着这大骨头不往好处想？可能就是能“补骨”呢？
　　然而，瘫的要会走，歪的要正，谈何容易？就同一种病情，不同的病号也会有不同的治疗效果。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而在这里治疗，熬一个疗程三个月，又谈何容易。跟老赵同住一家院子的小张感慨道:
　　“等咱星伟好利索了，我绕道带他上北京去玩玩。”
　　这想法跟雪莲的想法有些相似，雪莲的想法是——等腿正常后再穿裙子。所以她和小张谈得来。俩人常在一块憧憬美好的未来。
　　星伟的大夫姓牛，牛大夫要小张去给星伟配一只铁鞋，小张就唯唯答应，立马就去找人钉做铁鞋。鞋取回来后才发现，就是刚满周岁的正常孩子，也走不好道，何况有一只脚疲软的星伟？小张脑子容易发热。
　　与星伟穿铁鞋“治疗”有“异曲同工”的是同一家院子的左厢房住的赵巍。他身边整天忙得晕头转向而又日渐消瘦的是老实巴交的老赵。老赵人老实了一辈子，处处小心，看人脸色行事，如今，这法子不灵了。房东女主人隔三岔五地追他们父子俩出去，其理由为——老赵，你一个男同志带个孩子出来看病，占了我一间有三个床位的厢房，那两张床就空置着，住不进人来。
　　别人家的孩子大都是妈妈带着出来看病的，惟独老赵是个例外。老赵开始想了一个好办法，就是建议房东在屋里拉起一块布帘，把一间左厢房隔成两间，他和儿子可以睡门边，布帘里面那两张床可以住两家母子(女)。但别人来看房时，一听说有这条件，二话不说，扭头就走。你老赵是个正派人，可管不住别人的嘴不会胡编瞎说，如果把这租房的事传回家里老公的耳朵里，那还了得？男人，有心胸宽的吗？你是出来看病，还是来败坏名声的？弄不好这边没事，后院起了火，谁敢住呀？再说，钱在自己身上，选房的主动权就在自己手里，买个东西，还货比三家呢。所以来一个，走一个；来两个，走一双。弄得女主人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一天比一天阴沉。说起来这女主人也真不是个东西，有一次她在家发病——内耳眩晕症，多亏老赵那天在家，撇下自己的儿子，就送她进了医院，没想到出院还没几天，好了好了，又恢复了从前那副可憎的、高高在上的嘴脸。三天两头追老赵走，老赵还不敢朝她发火，还得赔笑脸，老赵才两岁多的儿子赵巍就为此愤愤不平，但他人小言微，也没用。赵巍的大夫让老赵在家准备四块小木条，像上夹板一样，把赵巍的两条腿固定成一条直线，还要求站的时间越长越好。于是赵巍每天都被老爸拦腰用条布带固定在床头，天天在家听房东大妈的叨叨，走又无法走，听又无法不听。这日子过得真是折磨人！
　　将儿子绑在床头，老赵每天进进出出地看着，心里也怪不是个味，几次流着泪对儿子说:“巍儿，对不起！对不起！老爸无能，无能得连个□□房都住不下去。”
　　而要继续住下去，老赵还得一家一家的去找住房，家里老婆还得去借钱寄来。老赵现在被这些琐碎的事弄得焦头烂额，有苦说不出。
　　这天，老赵先买好了绿豆，想一个人去集市那边看看，有没有大骨头，做一个绿豆、大骨头汤。大热的天，想出去买点东西，老赵尽可能不抱着儿子出去，除非是去医院，那是非去不可的，没办法。
　　于是，老赵走到院子中央，知道小张在家，就隔着墙，跟对屋住的小张商量:
　　“小张，我去一趟集市，你不出去吧？”
　　小张的儿子星伟此时正呼呼大睡，她正想利用这难得的机会洗几件衣服，于是走出来，对老赵说:
　　“你去吧，我在家。”
　　老赵听到小张在家不走，他仍不急着走，似乎还有些放心不下儿子，又走进自己的屋，对趴在床上看书的儿子说:
　　“巍儿，我走了。”
　　赵巍抬起头，说:“你走吧！”
　　老赵不知为啥，又重复了一句:
　　“我走了。”
　　赵巍就有些不耐烦地说:“爸爸，你老是婆婆妈妈的，难怪大妈不喜欢你！”
　　老赵吓得“嘘”了一声，低声说:“大妈在正房里。”
　　赵巍听了一点不在乎，反而大声说:“怕什么？我们又没说她的坏话。”
　　赵巍接着咽了口口水，又说:“老爸，你今天忘了给我绑腿。”
　　赵巍太懂事了，懂事得让人心疼。虽然他有时调起皮来会叫老赵“爸爸，臭爸爸霉爸爸坏爸爸”，令老赵手足无措。小张在院里边洗衣服边想，但不管怎么说，赵巍是个懂事的孩子，比同龄的孙林听话多了。老赵疼儿子，却疼出一副小家子气来。
　　老赵终于走出了院门，他走后，赵巍一个人待在屋子里也不觉得委屈，一张小嘴像百灵鸟一样说个不停。他从一些幼儿读物上认识些字，一次在医院的大厅里看医院的住院规则，老赵抱着他，“刀”，赵巍指着墙上说，“刀，刀”。老赵看了半天，不知他所说的那个“刀”字在何处，当时心里还想，这又不是西医院，用不着手术刀，于是抱着儿子上前，让儿子用小手指出来，结果让老赵哑然失笑。这哪是“刀”啊？儿子所读的“刀”乃一切的“切”的右半部分。
　　眼下赵巍就一个人在屋里认字，认了一会儿，又开始给院子里洗衣服的小张阿姨讲故事，说，从前有一个孩子，他特别爱看书，他看啊看啊，看啊看啊，看了一本又一本，看了一本又一本，看了很多很多，后来他想起自己没有吃饭，就站起来想去吃饭。可不知为什么，他老是站不起来，他哭了，大声喊:“爸爸快来，妈妈快来！”后来爸爸妈妈都来了，他还是站不起来。爸爸妈妈哭了，他不哭，他说我要做个坚强的人……
　　赵巍讲得有声有色，小张却听得呆了，问他是不是在编自己，屋里没有回应，小张慌了，赶紧丢下手里正洗着的衣服，跑进屋。只见小赵巍笔直地站在床头，拦腰被一条宽布带绑着，两腮上还挂着泪花，竟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