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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雪莲的经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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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陪谁来的?”有人问。
雪莲最高兴听到类似的话了,但她又不能老站着不动,一动,就要露馅。于是她自卑。
有时她自己也挺纳闷的:难道我站着的时候,就真的让人一点都看不出腿有毛病吗?每周二,院长门诊的日子,来找院长看病的人排成了一条长长的蛇队,雪莲站在队伍中间,半天才跟随队伍前进了一小步。旁边有人终于看出了问题,都在一边“啧啧”,叹惜道:
“多好的一个姑娘啊,可惜一条腿!”
“可惜了,可惜了!”
而在家乡,曾经有一位样子奇丑的女人,抱她模样同样奇丑的儿子,在雪莲面前得意的忘了形(什么样的人在残疾人面前都有一种自豪感)∵
“你二十七了吧?”
雪莲没好气的回答道:
“不止,快三十了!”
于是见那丑女人莫名其妙地笑,而且还笑出了眼泪。
有位作家曾在一篇散文中写道:“春天,我在这片土地上,用我细瘦的胳膊紧扶着我锈钝的犁。深埋在泥土里的树根、石块,磕绊着我的犁头,消耗着我成倍的体力。我汗流浃背,四肢颤抖,恨不得立刻躺倒在那片刚刚开垦的泥土之上”。
这也是雪莲的生活写照。
难怪那丑女人把十八岁的她看成二十七岁,说三十七,你也无可奈何。从生活的多难、就业的艰辛、父母的责骂声中长大的雪莲,深切的感受到做人难,做残疾人的艰苦与不易。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雪莲的脑子里只有一个这样的念头——正常!我要正常!!我要恢复正常!!!我要治好这条残腿。为此,父母没少奚落她:
“欧阳雪莲,你上辈子没积下德,就看你下辈子了!”
这话从自己的亲生父母嘴里吐出,比用刀子剜她的心还难受。难道现在的不幸跟自己的上辈子没做够善事有关?雪莲不相信这些,她不服,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残疾是怎样落下的,于是跟父母顶嘴,顶过之后,又失败地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偷偷地哭。不管她是否有理,她是父母亲生的,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所以,她永远不能“以下犯上”。是啊,一个年满十八,却还待在家里,要靠父母养活的孩子,有什么权利对自己父母的言行指手画脚?哪怕你的残疾是当年他们的粗心造成的呢?雪莲于是惩罚自己,几天都不吃饭,一个人躲在屋子里,绝食,宁可把自己饿得头昏眼花,也绝不去吃妹妹偷偷为她买的零食。脾气犟得很。左邻右舍知道后,不问青红皂白,反而说她不对,说她小小年纪,不该跟父母顶嘴,不该绝食:
“这莲娃子年纪不大,脾气倒不小!”
这能怪雪莲脾气大吗?她三岁那年,因为父母在邻居家打麻将,而把雪莲遗忘在自家门口,等他们想起有她这个女儿来时,晚了,雪莲一个人趴在地上,浑身高烧不止……然后就是病毒感染,得了小儿麻痹症……幸亏当时抢救得还算及时,留下了一条命,但却给雪莲留下了终身的遗憾——左脚神经受损,再也无法像正常人那样抬腿行走了。
童年的往事,大多数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淡忘,惟有这件事,让雪莲刻骨又铭心。于是她心里记恨父母,特别恨他们,而且他们连提都不让她提这段历史。日本侵略中国的历史尚不能篡改,何况你们这对不称职的父母?想想那一年,一个仅仅三岁的孩子,在那黑漆漆的夜晚,呆了一个晚上……想想都觉得后怕,鼻子就忍不住发酸。于是,雪莲恨自己的父母,恨他们在给予自己生命的同时,却不能尽到抚养孩子的责任。特别是妈妈,她不是一个女人,而只是一个雌性的灵长动物。
随着年龄的增长,社会上的歧视,这“恨”与日俱增。今年高考失利,暑假找了份工作,因为年满十八不能老呆在家里“啃老”,却又因残疾而被辞退,老天爷!你可真会办雪上添霜的事。雪莲当时就回家找《残疾人保障法》,拿出来去给老板看,谁知老板不屑一顾:
“《残疾人保障法》?能保证企业的经济效益吗?”
问得雪莲瞠目结舌。是啊,谁叫你有残疾呢?你连自己的走路姿势都平衡不了,又怎么能不被辞退呢?太天真了!欧阳雪莲!你以为有了保障法就有了法宝,那可大错特错了。去吧!见鬼去吧!雪莲撕起保障法那几张纸来,力气大到似乎钢板都会被她撕碎。表面上看,她撕的是保障法,实际上,撕的是她那颗原本就脆弱而受伤的心。
是啊,当一个人拥有健康,拥有青春又拥有活力的时候,是无法体会到一个失去健康、失去青春、失去活力的姑娘内心的苦衷的。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只有当不幸紧紧地围住一个人的时候,她才能切身体会到:“快乐”二字,是多么的遥远,多么的与自己无缘。雪莲脱离不了现实,也就无法想像自己有多么幸福,因为周围有人时常在提醒她:你是个残疾人!你是个残疾人!你跟我们不一样!快乐应该是属于那些拥有健康的、正常的人,就你那样,也配?多么残酷的现实。
但,自从来到这所医院后,世界又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雪莲的思想又开始有了动荡。这里,有很多的残疾人(主要是六岁以下的孩子)从全国各地聚集在这家医院,残疾的等级有轻有重。雪莲不是第一个来的,也不可能是最后一个到这里的。在这样的环境中,雪莲觉得自己不是“废物”,还可以帮助更多的、比自己弱小的病号。开始,这些小病号见了她,都叫她:
“阿姨,雪莲阿姨!”
把她叫大了,叫成熟了。现在,经过一段时间大家的开导,抑郁不乐的雪莲再也不愁眉苦脸了。
罗奶奶说:“咱身体不好,又不碍谁惹谁,为什么要想不开?”
小张说:“好歹咱也要活下去,这世界这么大,还没看够呢。”
老赵说:“我们自己,就先要有自尊、自爱、自强、自信!别人的嘴长在别人身上,我们管不了,但我们可以不理他!”
雪莲听进去了,大家都是为她好。现在秦大夫让她去爬楼梯,也是。开始她还有些鹤立鸡群的想法,不好意思:自己挺大个人,还没事,在医院楼梯上上下下,不让人看了笑话?但后来仔细观察,也没见别人对她另眼相看,也没见人特别关注她,她也就渐渐释然了。锻炼身体,就是对好好活着的赞助,何况一块爬楼梯的小病号中也非等闲之辈。比如陈汉,辽宁人,九岁,住院病号,走起路来晃晃悠悠,像喝醉了酒,但他智商没问题,雪莲很喜欢她。
一次爬楼中途休息,一些小病号的家长也围过来,一块站在楼梯口的窗台前聊天,聊到各自的大夫,雪莲说:
“我的大夫是个姑娘,叫秦树叶。"
陈汉听了就一个劲的笑,说:“树叶这名字,听了真好笑!”
旁边有位家长就跟陈汉开玩笑,说:
“秦树叶这名字一点都不好笑,陈汉这名字才笑死人!”
陈汉听了,登时挺直了胸脯,背靠着墙,一脸的严肃:
“不!陈汉是男子汉!”
那股认真劲,把大伙都给逗乐了,大家边笑边说:
“对对对,陈汉是男子汉,是个小男子汉!”
这时,一直倚墙而立的陈汉妈跟大家提起一件事。今年陈汉出来前的一件事。原来,陈汉每年夏天都要来这所医院治上一个疗程。今年陈汉妈准备请假带陈汉出来时,单位领导开始还不准陈汉妈的假。陈汉妈回家告诉陈汉,“今年咱们可能去不了医院了”,陈汉听了,反而让妈妈放心,别着急,带他去见见那个单位领导。第二天,陈汉一见那位领导,二话不说,劈头就问:“你家如果有一个我这样的孩子,怎么办?"陈汉妈的单位领导听了就是一愣,几秒种明白过来后,马上就准了陈汉妈的假。
大家听了,都竖大拇指,说:“不简单不简单,陈汉你真不简单啊!”
有人还现场套用两句古诗,戏谑地说:
“不识陈汉真面目,只因原先不相识。”
一位经过这里的体疗大夫刚好听到了这一段,于是也饶有兴趣的参加了进来,她开玩笑地插嘴道:
“陈汉,如果我是你妈的领导,就这么回答你:有你这样的孩子,我早扔大海里了!”
陈汉妈紧张地看着儿子,不知道这样的话他会怎样回答。
“你敢!残疾人受法律保护!”
陈汉妈终于松了一口气。这孩子没有白养,现在这病治了两三年,也没有白治,大有前途,大有希望呢。他是一 个残疾孩子,但他又是一个比正常孩子更坚强更“健康”的孩子,一个正常孩子能想到的东西,他能想到;许多正常孩子没有想到的东西,他也能想到。现在那些正常的孩子,跟大人在一起,总是一副“最近有点烦”的面孔,而陈汉,总是那么乐观向上,体谅大人,谁又会说他是“残疾”了?当然,如果孩子没有这肢体方面的缺陷,那该是个多么让人喜欢的、活泼可爱又聪明的孩子啊!
生活就像一本书,一直站在中间没有说话的雪莲在心里说,陈汉刚刚翻开书的第九页(岁),他还真像自己过去的那一段,对美好的事物充满着憧憬,他比我强,他还有深爱着他的母亲。陈汉妈的单位领导也是有人性的,如果换一个没有一点人性的领导,说不定真像体疗大夫说的那样,早把陈汉举起来扔海里去了。
吃午饭的时间到了,大家都散了。雪莲一个人下楼,走出医院,回“家”做饭。人是铁饭是钢,要锻炼,也要吃饭。没有“钢″,人的身体是不可能变成“铁”的。
这时候的太阳像个大火球,从人的头顶上直直地晒下来,晒得地面发烫,晒得人火烧火燎;但雪莲宁愿在烈日下暴晒着,也不愿贪图片刻的凉快,走到路边的屋檐下去。更不愿出门带把遮阳伞。晒就晒吧,反正晒黑了也是一种健康,这是雪莲的逻辑。跟刚出来的时候比,那张原本苍白无血的面容,有了一种健康的美,黑,且透着红润。脸上还有了发自肺腑的微笑,看上去也不像是二十七岁,回到了她本来的年龄段。人的可塑性可真大,难怪有些女演员,半老徐娘的年龄也能演纯真少女。
回家必经过一个菜市,到了菜市,雪莲脸上的笑容忽然又变得僵硬起来,她想带点菜回“家”:倚在架子车上的山东汉子,用他那极富有磁力的方言在向路人兜售他的大馒头;蹲在地上的女菜农,一律在头上围了条五彩缤纷的花棉布巾,手中的称杆使得高高的,让人相信她的实诚。更诱惑人的是那一溜长的屠案板上摊放着的大块大块猪肉。雪莲内心是极想买一点瘦肉煲汤喝的,可囊中羞涩,怎么办?于是觉得这天特别的热,且燥,但最后她还是忍不住买了点肉,不过不是开始想买的瘦肉,而是肥肉。她想好了,买回去炼猪油,炒青菜时放上那么一点,就餐餐都有肉味了。再说这块肥肉能炼出不少油,足够她吃上一段日子的。这么一考虑,心里仿佛放下了石头,舒畅多了,天也不觉得那么热了,仿佛还能感觉到一股清风迎面拂来。
雪莲是很能自己安抚自己的,心儿无需去向谁请教,一个简单的理由就能搪塞过去。临离开菜市,她又信步走向女菜农,买了几斤土豆。这东西营养高,又便宜,两三个就能炒一盘。
就这样回到了“家”。大门上扣着两个大铜环,雪莲用力地抓住右边的铜环,往右边拧了一下,门开了。
这时,两岁的孙林正跪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推一张小板凳,嘴里“嘟嘟嘟″的做开汽车状。自从让他收起那个玩具娃娃后,他就一直摆弄这只房东家的小板凳,常常是汽车、轮船随便的安排。
这时,房东大妈从左边的厨房里走出来,见雪莲迈进门槛,说:
“雪莲回来了!”
雪莲回答道:“回来了,大妈!”
孙林妈正站在右厢房的屋檐下捣弄一只煤球炉,这时也扭过身子,问:
“回来啦,你买这么多肥肉?不怕腻。”
雪莲说:“我不是吃,是用来炼油的。”
说完,侧身顶开纱门进了屋。一进屋,就看见对面桌子上放着一大碗切好的西红柿。心里说,这西红柿蛋汤,你母子两倒是百吃不厌的。雪莲心里爱和人对话,好像不这么来一句,心里就不舒服。她把土豆先轻轻地放在床底下,然后打开一个矮橱门,找出一只汤碗来放肥肉。做完这一切,出来跟孙林玩,一边玩,一边看孙林妈做饭,看她那架势,一时半会儿也做不好。也没心思再玩下去了,进屋拿了点钱,又出了门。干啥去呢?一家商店一家商店的寻过去,像以前一样,无食盐。
雪莲一直很纳闷,离大海这么近,怎么会没盐卖?同住一屋的孙林妈劝过她好多次,反正她有一大包盐(两公斤装),大家伙着吃算了。这东西就是这样,多了,不行,高血压;少了,更不行,浑身没劲。天天吃别人的盐,更像欠了别人的钱似地,有时急起来,真想去海边舀一勺海水来炒菜?
大街上依旧是热,有几个行人也是步履匆匆的。这县城其实也不大,只是路宽,建筑物分的很开,每天又有定时开往市里的班车,就有了些都市的规模。十字路口,竟然也安排了岗亭、岗警和指示灯。老赵那家房东的准女婿,就是一名岗警,为人处事,比他未来的丈母娘不出强出多少倍。
初来乍到的人都说这里有未来都市的雏形,将来,也许用不了多少年,也会发展成为“市”的。
雪莲每次走在这宽敞、像“市”又是县的大街上,心里总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在这里,没有什么人认识她,也没有人会对她的缺陷指手画脚,更没有那人模狗样的人上前来猜测她的年龄了。也许猜她的年龄的人只是无聊,并无恶意,但雪莲讨厌别人把自己当做议论的话题,而在这里,这些不愉快的事全没有了,熟悉她的人都说她脾气挺好的,就是性格太内向了些。
真是奇怪,同样一个人,不同的环境,竟给人的变化是这么大,这是离开家之前,雪莲想都不敢想象的。活着多好啊!看路边顶着烈日在别人的店门前做生意的人,雪莲就乐观的这样想,这只不过是人们的生存条件不一样罢了。这条大街上有一个最突出的特点,就是火腿特别多,像是集中了整个县城的火腿,让人看一眼,啊!红艳艳的一片,真好看。
而路边一棵大榕树下,有这条街上唯一的馄饨摊,一胖一瘦两个姑娘坐在摊位后交相辉映,现包现卖,生意特别的好。雪莲排队买了二两,说二两,其实称上给的是四两。不知是以肉馅为分量,还是以馄饨皮为分量。如果你说买四两,那称上一定是给八两。雪莲有二两就够了。买好馄饨,听到身后有人叫:
“欧阳雪莲。”
回头一看,原来是在医院有过一面之缘的周护士。一时间,雪莲忘了刚才没买到食盐留下的失望。她来到这里,忘啥也不能忘了周护士,因为这周护士是雪莲到医院后遇到的第一个好心人。眼下周护士手里拿着的,正是这条街上最多的食品——火腿。一节比猪腿还粗的火腿。周护士亲热地抓住雪莲的一只手,说:
“你这名字真好!世上有那么多叫张雪莲,李雪莲的,听过后,总让人记不住,只有你这名字,听了就有印象了。”
“是吗?”
活了十八年,竟然没发现自己还拥有一个好名字。白活了,白活了,真是白活了!
临分手,周护士又告诉雪莲一件事,就是明天上午权威会到各个门诊室去看看。雪莲听了,也没往心里去,她还沉浸在刚刚知道自己有一个好姓名的喜悦之中。她告诉周护士,家里还有一块肥肉等着自己回去处理,中午就煮这馄饨吃。完了,再睡个午觉。值得一提的是,经过体疗和爬楼梯,现在上楼也不用抓住楼梯扶手了。周护士听了,也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