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在外的人》yellow6方

3、练脚劲

　　俗话说:“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很多人都把这句话运用到了晚饭后；忙碌了一天，悠闲地出来，在马路上走一走，享受一下正常家庭的温馨与安宁，多美呀！但你到这条路上来看看，可能又会得出另一种感慨来的。
　　晚霞中，微风习习。一个健康的大人或牵、或半抱着一个有缺陷的孩子，步履并不轻快的走着，与其说他们是为了活九十九而努力，倒不如说，他们是在“练脚劲″更贴切些。自从县城有了这家点穴康复医院后，这条路上明显就多了许多这样一对对散步或“练脚劲″的父(母)子(女)，比原来在这条道上散步的本地人还多。也许这是不恰当的比较，但在这里，大家无需装腔作势，假作斯文，这些被不幸压抑着的人们，早就没有了正常家庭的欢笑，孩子的不幸，就是家长的不幸；你的不幸，也是我的不幸……不幸就像传染病，把这条路都给笼罩住了，把原来爱在这儿散步的本地人都给吓跑了。
　　大家在这里，能突然听到一口熟悉的乡音，就是他们出门在外最高兴的事了。虽说过去彼此都未见过面，但在这异地他乡遇到了，显得特别亲切、特别开心。有些人，习惯了说方言，平时操着蹩脚的普通话跟周围的人交流，心里面别提有多别扭、多不自在。能在这儿，有一个懂自己的老乡听自己叽里咕噜的语言的发挥，那是多么令人兴奋的事啊！
　　这时，赵巍就由他父亲老赵半抱着练脚劲，他是先天的小儿脑性瘫痪。比同龄的儿麻(小儿麻痹的简称)患者孙林要严重得多。一个身子软软的，如煮熟的面条，又胖，坐不稳。一个人坐着的时候，旁边一定要有一个大人扶着，因为一个疏忽大意，就可能会让赵巍往前栽出去，前额就磕在地面上。而且那响声非同小可，“咚″——地一声，脑门着地，头破血流，让人看了，无不心酸心痛，令人潸然泪下。所以带他的人要更小心、更细心加更有耐心。据说，老赵是武汉某部队医院的内科大夫，医术也是相当不错的，但他没有想到，老天在赐予他一个残疾孩子的同时，还赐予他一个束手无策。既然束手无策，那就只好请假出门来找其他大夫。两年来，老赵看着一天天没有变化的儿子，心情越来越沉重——要说儿子有变化，也只是身高和体重。有时把老赵急得，真想揪着自己的头发脱离大地。两年了，老赵的心情也随了儿子，儿子笑，他也笑；儿子哭，他也跟着难受。这时，儿子看见远处一对同龄的双胞胎姐妹，是湖北老乡，老远就扯开嗓门喊:
　　“晶晶，李鑫！″
　　那两姐妹长得一模一样，也不知是晶晶还是李鑫应了句:
　　“哎！赵巍，你快过来！”
　　赵巍本人是过不去的，于是老赵抱起儿子朝那小姐俩走去。旁边有认识赵巍父子的人见了，都说，老赵一个大男人，戴副眼镜，行事又有些书生气，出门带个孩子是真不容易。
　　老赵租的那间屋子的房东女主人，家庭妇女，长得高大肥胖，还真不是个东西。平时要与四家房客共用一个煤球炉做饭。老赵住在她家，每天天蒙蒙亮就起床，替房东弄煤球炉子，弄好炉子，就做好事，帮房东把隔夜的脏水桶拎到外面的胡同口倒净脏水，然后再回来洗手做饭。就这样，房东大妈还不满意，整天像个幽灵似的盯着房客，弄得住她家的房客都不自在，一点个人空间都没有。更奇葩的是，有时中午热，人爱犯困，在院子里坐不住了，就想进屋去睡个午觉，解解乏，这房东大妈还不许人拉窗帘、关房门，因为她自己有时在大正房睡午觉，就不关门不拉窗帘:
　　“我睡午觉从不背人！”
　　好像她多有理。所以，也不允许别人在她家里背着人，她还说，她家不实行“一家两制”。有一回，老赵神使鬼差地拉上了窗帘(门未关)，刚刚和儿子迷迷糊糊地睡得正香甜呢，就让气冲冲闯进屋来撂窗帘的大妈给吵醒了。弄得老赵整个下午都精神萎靡不振，光生闷气不说话。
　　按说，老赵每天早晨要第一个起来做饭，也是有他自己的目的的。一只煤球炉做五次饭，做到后面的都可以叫中饭了。有的房客有办法，自己出去买早点解决了这一顿。但老赵似乎不知道吃早点方便，每天总是要牺牲自己的睡眠时间，起来做饭。吃过早饭，去医院还早，老赵也就不急着收拾碗筷(房东给每户房客配了一个小炕桌，放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当饭桌)。这时，老赵就悠闲地用两腿夹住儿子赵巍，念“人口手”之类的幼儿读本。然而，老赵满意，老赵的儿子赵巍不满意，有时对这样的早饭不爱吃，虽然每次总有一至两个鸡蛋卧在碗底，但他吃了一段时间，就嚷嚷，吃了一段时间，就嚷嚷，特别稀罕别的小房客手里的馅饼、包子、馒头。于是老赵就恼火，觉得这儿子一点点大，还很不好伺候，有时候生起气来，竟说出这样的话:
　　“真后悔没让你妈妈带你出来！”
　　不过气归气，气过之后，又想想，孩子总是两岁大的孩子，哪有那么明事理？还得慢慢教育，再说儿子也可怜，有人就当着老赵的面说儿子是“废物”，老赵却不敢这么想，好歹儿子的手和大脑还是正常的，比起更差的，像大东那样的脑瘫患者，已经算不错了。于是很多了解老赵底细的人，都说老赵真是个“模范父亲”。“模范”不“模范”的，老赵不在乎，他只在乎儿子的康复问题。家里有个残疾孩子，老赵才深刻体会到健康与正常对一个人的重要性。
　　老赵性格文静内向，做事严肃认真，又有一些书生气。以前在湖北家里，他连邻居家的门都未进去过，现在因为儿子治病，一下子住到人家家里来了，开始心里不免有些忐忑不安。刚住下时，老赵整天观察房东家的各位成员的脸色，生怕哪一位哪天不高兴了，追自己出去。后来住了几天，渐渐住出些经验来了，眉头才逐渐舒展开来。在医院治疗时，遇到想租房的，还主动给房东带回三家房客来家住。惹的房东一家三口都对他另眼相看了好一段时间。
　　老赵今年四十出头，累得像一根麻杆，头发也开始花白了，说他五十，也有人信。还有见天就往高长、往胖长的儿子，现在抱在怀里，就像抱了个小山头，老赵是医生，所以心里除了着急，还十分悲哀。
　　孙林妈说:“看老赵这样，总有一天要垮在儿子身上！”
　　雪莲说:“可怜老赵慈父心！我们也过去看看那对双胞胎吧。”
　　雪莲和孙林母子同住一家的左厢房，所以“练脚劲″也一块过来了。
　　这时，一个摇摇晃晃，独自练着脚劲的小男孩插嘴道:“晶晶妈可厉害了，刚才还打晶晶来着。”
　　小张牵着儿子星伟不知从哪冒出来了，说:“雪莲，咱们歇一会儿吧。”
　　既然小张都说“歇一会儿”，那就歇一会儿吧，反正大家都是天天能见到的，一个疗程三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短。于是几个人就近找了块看上去干净点的马路牙子坐下。
　　这边刚坐下，那边孙林就开始吃起了零食。按他母子先前商量好的，到了这条路上，孙林就得从“马妈”怀里下来，自己练习走路。他“马妈”负责拿下他肩上背的那个塑料水杯。然而，每到这时，孙林就有很多理由来撒娇，不练习走路。比如口干了，要喝口水，又比如，路边那个小商店里，天天都有卖的薯片。这些都成了孙林“练脚劲″的绊脚石。“马妈″不买薯片，不让喝水，就不替“马妈”走路，这是孙林小脑袋瓜里的逻辑，等薯片吃完了，水也喝没了，天也就黑透了，又该回去睡觉了。所以，孙林每天来这儿，都没走几步，纯粹是让他“马妈”抱着到这儿来吃来喝来玩了。依孙林妈在家的脾气，早就狠狠地揍他了。在家还能走几步，到这儿来，反倒成了不会走路、天天要抱着的病号了，孙林妈能不生气？
　　跟大东比，孙林是真的没法比，大东特别懂事，他虽然有语言障碍，但他爷爷奶奶一边一个夹着他的胳膊来回“练脚劲”，他硬是没有“啊”出一声来。
　　大东“练脚劲”，一个人是绝对应付不过来的。雪莲坐在路边看了，忽然有些心疼，她热心地上去替换下罗爷爷，架着大东一只硬邦邦又无肉的细胳膊，她一边走，一边想:大东什么时候才能上学呢？他现在七岁了，按正常年龄算，九月份应该上小学二年级。
　　一位伟人说过——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的。
　　雪莲这时忽然有了个主意，说: “孙林，来，来跟大东比赛！″
　　一听说比赛，而且又是跟大东，孙林的聪明劲就来了，小小的年纪就知道估量自己与对方的实力，能赢，自然就有兴趣。只见他兴奋得什么似地，一把甩开“马妈”的手，摇头撅屁股的走上几步，实在滑稽极了；但真正来跟大东比赛时，他又非抓住他“马妈”的一只手不可:
　　“大东，来呀，来呀，大东！追上来呀，追上来呀……我让你几步。”
　　孙林边走还边扭头看看大东，很卖弄的样子。他这话要是换一个正常孩子听了，肯定不受用，伤自尊。可大东虚长几岁，不会说话，不会坐，不会站，也不会走道，更不用说那表达“受用”与否的深奥语言了。他吃不了孙林好心递给他的薯片，每天靠爷爷奶奶做的流食来维持自己的生命。好在大东的爷爷奶奶从来没有嫌弃过他。他爸妈自从生了二胎以后，就常跟爷爷奶奶商量:
　　“咱有小妹了，把大东扔了吧？”
　　爷爷奶奶就生气，骂他们心狠，说的不是人话，不该说的，乱说。其实，大东的爸妈不是不喜欢男孩，比如邻居家的小男孩飞飞，五、六岁了，每次到家来玩，都被抱到桌子上，拿好吃的，好玩的逗他。换句话说，大东的父母只是不喜欢有残疾的男孩而已。而大东只要一看见爸妈看他的脸色，就禁不住落泪:“啊，啊啊！″。“啊”也好，不“啊″也好，他还得认这样的爸妈为父母。罗奶奶常伤叹:
　　“老天爷！什么时候你让大东说句话，哪怕只有一句！”
　　而要能说话，就必须治疗，在家里没有这样的医院，就得出门去找这样的医院，找到了这样的医院，又因为人多住不上院，那就必须租房住下。租房住就要接触别人的家和别人家里的人，人家家里的人对你好或坏都要忍。大东家的房东还不错，给了他们一个小套间，让他们自个开火做饭。
　　某位智者说，社会的进步决定于人的力量。而另一位无名氏大言不惭地发表他的高论——“这里所指的人，是指身体健康，智商正常的人”。上嘴唇碰下嘴唇，多轻松的语言，就把咱大中国近五千万的残疾人给抹去了。言下之意，社会的进步决定于健康者的力量，残疾人是废物，有啥力量可言？大家聚在这里议论起此事，谁也不怪这无名氏，谁叫咱有缺陷遭人说呢？
　　路边席地而坐的一位很年轻很秀气的东北媳妇，本来有一个“木乃伊”似的儿子就够折腾她了，现在又遇上一家这样的房东:
　　“俺那家吧，烧煤气，厨房整得贼亮，一到做饭的时候，就得到处找房东，找他做啥呢？要钥匙。”
　　旁边几个东北老乡看她怀里的“木乃伊”，又看自己身边的孩子，心里酸酸的:都是一条线上的蚂蚱。
　　于是静默，半天也没有人说话，这时有个人想打破僵局，给大家说:
　　“我给大家讲个奇闻吧，有个孩子，从娘胎里出来，后背就长了一背的褶子。开始家里人没在意，以为过段时间就会慢慢地消失。有一天，一个半大的孩子好奇地去揭开一个，啊！吓死人了！里面有一只人的眼睛，这一背的褶子，原来藏着一背的人的眼睛……这是是真的，你们可别不信。孩子的父母还是我同事呢。”
　　也许他说的没错，是真的，但说出来又有何益呢？不但不能减轻大家的痛苦，反而令听者害怕，同时起一身鸡皮疙瘩，甚至有人因为他说的这事，连对面人的眼睛都不敢看了，仿佛别人那眼晴上的额头处的一层层皱纹，也会隐藏着一只只眼睛。这时，有位河南媳妇抬头告诉大家:
　　“我和丈夫也是同血型的，虽然没有生一个长一背眼睛的孩子，但也好不了多少，哎！”
　　大家慢慢抬起头，来看她的孩子，是啊，虽然没有长一背的眼晴，但还不如长一背的眼晴呢？因为从外表看，这孩子的母亲衣着极为朴素，而她的闺女却百花簇拥，像个漂亮的玩具娃娃。
　　一星期后，小张牵着儿子星伟，再次遇到这位住院的河南老乡，小张还未开口打招呼，这河南媳妇突然冒出一句:
　　“小张，你还在这，没走？”
　　小张当时听了，先是一愣，继而就有些反感她这样的问话，她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呢？都是出门看病的，怎么问人还没走？好像谁不想走，还想赖在这似地？医院的规定是三个月一个疗程，星伟一个疗程还没到，疗效不明显，怎么就要走呢？
　　河南媳妇突然哽咽道:
　　“小张，我这闺女怕是没指望了！”
　　小张听了，心肠又软了下来。见老乡难过，反而去安慰她:
　　“别难过！是大夫跟你说的？”
　　河南媳妇说:“大夫倒没说，是我自己看出来的，都有两个疗程了。”
　　小张说:“孩子小，没定型，怎就说没指望的话呢？”
　　河南媳妇说:“住院我都住怕了。”
　　小张知道住院也有住院的难处，就说:
　　“那你出来租房住呗，我先替你打听房子的事儿，有准信，就告诉你，好吗？”
　　河南媳妇说:“好。”
　　小张又问:“好长时间没见你带孩子出来练脚劲了，怎么回事？”
　　河南媳妇苦笑道:“练脚劲？孩子一点力气都没有，还不是折腾我，把我折腾的，真想不要这孩子了！”
　　小张又开始劝她，想开点，“既来之，则安之”，有时间，还是出来走走，聊聊天，散散心。
　　其实，小张之所以有信心留下来，是因为她经过仔细观察，觉得自家孩子得的是儿麻，病程短，年龄又小，目前只有左下肢稍有些疲软，连带足外翻，病情不算太严重。所以，小张认定儿子的康复是迟早的、有希望的。同时，小张还很尊重二门诊牛大夫的医嘱，为儿子定了一只矫形用的铁鞋，过两天就可以取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