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在外的人》yellow6方

2、医院里

　　医院的大铁门终日关闭着，旁边另有一个常开着的小门，小得只能并肩走过两个人，还不能让人任性地甩开膀子潇洒地走。
　　二门诊的秦大夫，每天早上都掐着时间点来上班，每次看到这个小门都要提前跳下自行车，然后推着自行车走进这个门。所以就很生气:本来上班就要迟到了，偏又遇到这不宽容的门，能不气？
　　这秦大夫生得一张长圆脸，高挑个，也许是经常游泳的缘故，皮肤黝黑黝黑的，一笑，还露一嘴洁白的牙；与她相处过一段时间的人都说，她心挺好的，就是脾气有些怪怪的。
　　秦大夫走进二门诊室时，其他大夫都比她先到了，有的还因为病号来得早，已经开始了工作。她慌慌张张地跟同事们说了声“早啊”，便急急忙忙地进了里屋，不一会儿出来，身上加了一件白大褂，边扣纽扣边走，走到一张乳白色的办公桌后坐下，然后，一边拨弄钢笔，一边等候她的病号。
　　今天第一个进来的病号，是被“马妈”抱着进来的孙林，秦大夫见了，先放下手中拨弄着的钢笔，起身询问:
　　“孙林，早上吃的啥？”
　　“馅饼！”
　　孙林很快地回答道。
　　罗奶奶推着童车跟孙林妈是前后脚进的门诊室，这时，她接过话茬，也问:
　　“哦，孙林今天吃馅饼，不吃馒头了？”
　　孙林不知道怎么回答，就憨憨地看着他“马妈”。孙林妈先把孙林放到齐腰高的治疗床上，然后，边给儿子脱鞋，边喘吁吁地说:
　　“林林最欢喜吃馅饼了，其次才是馒头。”
　　秦大夫听了，说:“吃面食的人皮肤白，我看看，白了没有？”
　　边说边拍了一下孙林的黑屁股(孙林穿的是开裆裤):
　　“唉，还是黑！”
　　话音刚落，门外忽地又涌进一群人来，其中还有几个是秦大夫的病号:一个很漂亮且浑身胖得匀称的五岁小女孩倩倩；一个很英俊，能学父亲的样，用极低沉极低沉的嗓音给大家朗诵“床前明月光……"的四岁小男孩丞丞；一个像大东那样不会坐不会站不会走道也不会说话的六岁小女孩蓉蓉(治疗时，那无声的抽搐比放声大哭，还叫人心酸)。还有一个三岁的脑瘫男孩，说话吐字不清，但他会唱“我爱爸爸，我爱妈妈，我更爱嘟嘟……”的小男孩潇潇，虽然他老是把“祖国”唱成“嘟嘟”，但他是一名东北军官的儿子，会唱好多好多歌颂党、歌颂祖国的歌曲。遗憾的是，这些花骨朵般可爱的孩子，全都成了这所医院的残疾病号。
　　人挤了一屋，闹哄哄的，罗奶奶年纪大，怕闹，推着大东的童车跟秦大夫说了句:
　　“太闹了，我出去转一转。″
　　秦大夫就在她身后叫了一句:“别走太远，一会儿就回来啊！”
　　罗奶奶说:“不远，就在大院里走走。”
　　秦大夫继续叫道:“好好，就在大院附近走走。”
　　罗奶奶出去了，屋里还是人多，闹哄哄的。大家有坐的，有站的，南腔北调，什么地方的口音都有。说得最多的就是互相问:“你是怎么知道这家医院的"？有人说是从电视里看到的，也有人说是从收音机里听到的——这是一所能使瘫者走、残者痊愈的康复医院。
　　“点穴疗法”，书上说是“根据不同的病种和病情，通过经络的作用，使体内的气血畅通，促使已经发生障碍的功能恢复正常，从而达到治愈疾病的一种方法”。临床上，有点穴、打穴、拿穴、踢穴……之分，而习惯上统统称之为点穴。
　　总是把“祖国”唱成“嘟嘟″的潇潇快点完时，时间已不紧不慢的向前走了两个半小时，秦大夫扭头对着人群，喊了句:
　　“张萍上床！”
　　秦大夫的工作计划是“严丝合缝”。前一个病号还未结束，就开始叫下一位病号准备了。中间不给自己留一点空闲时间。
　　张萍是秦大夫现有的十五个病号中，唯一的一名学生。十五岁，花一样的季节，皮肤生得雪白雪白的，脸蛋上白里透着粉嫩，是个天然小美眉。据说，她是在学校一次年级摸底考试分数公布后，突然瘫痪在地的。这打击，空前绝后。而背她来治病的妈妈说，张萍性格有些内向，平时学习成绩在年级排名中下，家里从没指望她能出类拔萃，可能是她自己给自己施加过大的压力造成的……病号家属在跟大夫诉说病情时，总是详细得不能再详细，惟恐落下一点点细节，影响治疗效果。
　　这时，秦大夫手下年龄最大的病号，欧阳雪莲姗姗来迟，一进门就说早上凉快，好睡觉，来迟了。这时门诊室里的病号也没有几个，她一来就找了个位子坐下。
　　秦大夫回头看她今天一身黑衣裤，突然觉得有些闷热，于是问她:
　　“欧阳雪莲，你为啥不穿裙？”
　　雪莲听了，站起身，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到秦大夫工作的床尾，说:
　　“秦大夫，哪天你让我像正常人那样了，哪天我就穿裙子！”
　　秦大夫一愣，接着又问:“你现在不热？″
　　雪莲摇摇头:“热，对于我来说，是小事！”
　　秦大夫听了，就笑道:“怪不得昨天你一件红衣服，今天一套黑衣服，我看到这些颜色，都觉得热。”
　　雪莲不言语，站在床边继续看秦大夫点穴治病。她内心自卑得很:走路都不平衡，还穿什么裙子？
　　点穴床上现在换上了大东。大东本来来得较早，但罗奶奶嫌屋里太吵，推他出去溜达了一圈，正好又遇上一位东北老乡带俩双胞胎的。自然就多聊了几句，所以再进门诊室的时候，张萍的妈都准备背上张萍走了。雪莲当时正坐在床尾，准备脱鞋上床，见大东进来，忙穿上鞋下床，主动让大东先来:
　　“大东乖！大东先点。”
　　大东属于痉挛性肢体瘫痪并颈部瘫痪这一类，头、面、胸、背、四肢都要点到……这样的病号在医院里至少有一半左右。秦大夫目前就有四个:大东、王磊、蓉蓉和一位内蒙古小姑娘。这种病号，在临床上无异于一项大工程。不过，秦大夫似乎没有把这些看成是大工程，边点还边跟大东逗闷子:
　　“罗旭东，你想上学吗？”
　　秦大夫有个习惯，叫病号从不叫小名，叫大名。常常让罗奶奶想起老师叫学生的习惯。七岁的大东，可不正是上小学的年纪？可他只会张大嘴，像个没牙的老太太:“啊，啊！"
　　其实，秦大夫是知道大东不能说话的，但她又极有耐心地自顾自地说道:
　　“好，等罗旭东治好了病，就上学，以后还要上大学。”
　　这美好未来的幻想，把一边站着的罗奶奶的眼泪水给勾出来了，她颤颤巍巍地从兜里掏出一块干净手绢(本来是专为大东擦口水备用的)，拿来擦自己的眼睛:
　　“小秦，大东如果治好了，我们全家都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
　　秦大夫平静地说:“治病救人是我们做大夫的本职工作，我们都希望这些病号早日康复！“
　　门诊室里的其他人听了，都有些感动，都夸秦大夫“心好”。眼前这些瘫的歪的这么多，什么时候能好那么一点点呢？残疾人的不便，大家是有切身体会的，要不，怎么会千里迢迢地来到这里治疗呢？
　　等雪莲仰面躺到点穴床上，偌大个二门诊室只剩下她和秦大夫两个人了。她躺在床上，看着秦大夫，无所顾忌地问:
　　“秦大夫，你今年多大了？″
　　姑娘的年龄是不能随便乱问的，所以趁现在没外人，雪莲才敢问一句。
　　秦大夫迟疑了一下，说:“二十九。”
　　雪莲说:“是吗？看上去跟我差不多！”
　　秦大夫笑了，说:“你心里有烦心事，所以不快乐！”
　　雪莲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秦大夫又笑笑，说:“看你这双眼睛就知道。”
　　秦大夫说看眼睛，雪莲就不好再说下去了。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看眼睛不就等于看到了心灵深处吗？作为一个残疾姑娘，哪怕她再怎么装作不在乎，她的心里能不在乎吗？虽然现在有秦大夫每天为她按脚踝掐脚趾头，击打大腿肌肉，但已日渐萎缩的左腿能恢复正常吗？这可是十多年的小儿麻痹后遗症。
　　这时，秦大夫在俯卧过来的雪莲的屁股上重重的拍了几下，算是结束了今天的点穴治疗。
　　想不到这边点穴、边聊天的方法还真不错，至少今天就没让雪莲感觉到疼——点穴的重力容易使皮包骨的部位产生疼痛感。雪莲的左腿已由原来的白转红，再转变成现在一块块瘀青。她这时捋起裤腿，让秦大夫看腿上的瘀青，秦大夫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说:
　　“没事儿，没事儿，这是正常现象。”
　　停了一会儿，又问:“你来了多久了？”
　　雪莲说:“两个多星期吧。”
　　秦大夫转身回到办公桌前坐下，先在“点穴单”写上今天的日期，然后拉出左边的一个抽屉，翻出一本病历，在上面写道:

　　患者经点穴治疗15次后，疗效不明显。建议:继续点穴治疗，配功能锻炼，练蹲起功。

　　秦大夫写完后，把“点穴单”还给雪莲，又把病历本放回抽屉，见雪莲坐在对面贾大夫的办公桌前，看门诊室的报纸，就说:
　　“欧阳雪莲，你回去后，要练蹲起功，还有，爬楼梯。另外，你早上可不可以早点起床？既可以呼吸新鲜空气，也可以锻炼身体。你光靠我一天点一次是不够的，还要配合俺，懂不？”
　　没旁人的时候，秦大夫不由自主地露出山东口音，雪莲听了，先是一愣，继而就反应过来:
　　“懂！俺的秦大夫！”
　　秦大夫一时没有注意到对方在学自己说话，又接着说:
　　“哦，对了，你现在就可以去爬医院的楼梯，俺见不少病号都在那练呢。”
　　雪莲听了，怦然心动:“行，等一会儿，俺就去看看。″
　　秦大夫这时才发觉雪莲在学自己说话，于是满脸庄重地对她说:
　　“严肃点！跟你说正经的！″
　　雪莲晃了晃手中的报纸，说:“我看完这篇就去，行不？″
　　又换成了罗奶奶说话的口音。年轻人，学啥都快！秦大夫有点喜欢上这位思维敏捷的小姑娘了。在家里，雪莲可不敢这样说话，如果她父母听到她一会儿这样说话，一会儿那样说话，早一个巴掌扇了过来，让她几个星期都不想说话。换了个环境，才觉得自由是那么的可爱。
　　这时，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门诊室出去的秦大夫又回来了，手湿漉漉的，一看就知道她刚从洗手间出来，白大褂已脱下，随便地搭在右臂上，身上是一件亮眼的苹果绿连衣裙。连衣裙的款式新颖、漂亮，颜色也好看，但穿在秦大夫身上，却有点不伦不类的味道。嫉妒？不不！雪莲自卑但不妒忌别人，如果硬要说她有妒忌心的话，那也是妒忌别人有一双大小相等的腿而已。
　　但看秦大夫，换了身衣服，跟换了个人似的，神釆奕奕，精神焕发；一进门，就抬起有白大褂的右臂，轻盈地在屋里旋转了两圈(这动作如果叫雪莲来做，可谓高难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