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十五章苑上幽香惊幽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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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歌如梦第十五章
含情欲说宫中事，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只为东君，不看芙蓉。
坤宁宫大而宽阔，与慈宁宫一样殿中墙壁栋梁与柱子皆饰以云彩花纹，意态多姿，间以祥凤在云端曼妙飞舞，全无其他殿中常用花纹。
殿中极是敞亮。今日赫舍里身穿绛红色鸾鸟朝凤绣纹朝服，裙上用细如胎发的金银丝线绣成攒枝千叶海棠和栖枝飞莺，缀满珠玉，紫晶六鸾为翅，偏于发髻。她体态纤细，肌肤细腻，面似桃花带露，椅着窗下的贵妃榻支颐而坐，缕缕清辉透窗落下，萦绕周身的阳光愈发显得她贵不可言。
珠帘束起。只见宁嬷嬷进来道：“启禀娘娘，索大人到了。”
赫舍里眉心一动，起身道：“请他进来。”
随后理了下衣衫才出去，宫女们已经奉上茶水，见皇后出来，索额图依礼道；“臣给皇后娘娘请安。”
赫舍里端坐不动，示意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宁嬷嬷。宁嬷嬷立刻点头会意屏退殿内众人，随手关上大门。皇后若无紧急要事从不传召外臣，即使是亲叔叔。
坤宁宫内陈设摆放与从前一样，隐约的却觉得今日的坤宁宫气氛与往日大不相同。索额图见皇后未曾免礼，满腹疑云，也只得保持着谦恭的姿势不敢随意坐下。
殿内再无外人。赫舍里目光一沉道：“叔叔，本宫心中有件事一直不解。”
皇后今日心事重重，索额图连忙道：“臣愿意为皇后娘娘分忧。”
赫舍里站起身，冷下脸来沉声道：“叔叔那一日让我留下皇上用晚膳时，到底在菜肴里放了什么？！”
事情虽然过去有段日子了，但是这几日总是不断浮现那晚的情景，仔细回忆那夜皇上的神情确实奇怪。他目光中的寂寞温柔，温存无限的怀抱，红绡帐内急切的索求........
难道一切美好得像不是真的时候，原来就真的，不是真的了。为什么皇上醒来后态度骤变，他怒不可抑的神色，别有深意的所指，到底是因为什么？！如果前一夜他能满怀深情待自己，第二日怎么连原因都不肯说明就一顿责罚。夏日的风总消不尽暑气反倒让人更燥，吹得脸颊一阵阵发紧的干，赫舍里别过头去，那日的事令东宫威仪扫地，至今仍是难以启齿。
索额图面上极难看，头垂的更低，沉吟良久，知道瞒是瞒不过去的，跪下答道：“臣绝不会做任何对皇后娘娘不利的事，那些膳食全都有滋补的药用，只是.....只是若然全加在一起.....会催生情欲.....”
赫舍里见他支支吾吾的样子，已然明晓，而后更是面红耳赤。怒大于羞，又气又急，喝斥道：“愚昧！简直是愚昧至极！！！”
皇后一向贤淑温婉何曾见过她动怒。索额图登时心中一紧，膝步向前，急切解释道：“皇后娘娘息怒，是臣处事不当。那天的膳食却是配上殿内的熏香会让人乱了神志，但绝不会损伤龙体，臣只是想.....”
“啪”的一声，茶盏应声落地，怒极道：“够了！坤宁宫内本宫还容不得这么下作的事！”赫舍里哪还能听得这些，背过身去，手紧紧抓住桌布，那千叶千花的繁复花纹，金线交织，攥得紧了竟是能痛得扎进心里。
一时思绪凌乱犹如堕入了深渊迷失了方向，突然间赫舍里想起了爷爷——索尼。不论爷爷为官是何等的雷厉风行，可记忆深处都是他慈眉善目的样子。想起大婚出阁前夜，他老人家是如何殷殷叮嘱，含笑不舍，盼着自己能辅佐皇上成为一代贤君。
爷爷是大清开国的三朝元老，是先帝特设四辅臣之首，过世才几年？！而今竟是要靠娘家出这样不齿的主意来求取恩宠。扪心自问，赫舍里呀，赫舍里，你对得起对你寄予厚望的爷爷吗，你对的起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吗？！
索额图瞧着皇后神色不对，哪里知道她那颗心淹没在酸楚中百转千回，慌忙又解释道：“皇后娘娘切莫动怒伤身，臣原本是想皇后娘娘和皇上情意深重，就算皇上事后知道了.......也不会怪罪皇后的，所以臣才出此下策。臣全是为了皇后娘娘着想，皇后娘娘是我索家最大的希望，臣决计不会做任何有损皇后娘娘的事。”
一口一句皇后娘娘。一族的身份，地位，威望，荣华，为求稳固却要重托于一个女子身上。赫舍里心中苍然凄笑，回头对视于他，神情疏远而陌生，声音哀凉如冬日里凝结的第一朵冰花，“叔叔究竟是为了我，还是因为我一直没有诞下皇儿，让你们心中不安了。”
这自嘲的语气听着让人不忍，索额图张口结舌，半晌答不出话来。窗外的日色那样好，照在一树开得妖娆的海棠之上，满院娇艳的春色弥漫不尽。这样好景色，她心中却悲寒似冬。
忽听见殿外太监尖细的嗓音打破了此刻的静默，高叫道：“柔嘉公主到。”
赫舍里闻言强压纷乱的思绪，镇定得有些艰难，只道：“叔叔先回去吧。这样的事本宫决不许有第二次。”
索额图面露愧色垂首道：“是。”
“还有，叔叔你把心思多用在帮衬皇上处理政事上。后宫中事，您须记好了，本宫一日住这坤宁宫中，一日就是大清的皇后，掌管凤印的仍是我赫舍里。若有必要我自会找你，若无必要叔叔你就安心国家大事，做出些政绩来，莫要辱没了爷爷的名声。”
见皇后缓步于前，掷地有声，双目炯炯有神，杏眼熠熠生辉。即使是责备的话语却让人感到踏实，“是，臣但凭皇后娘娘吩咐。”这才是六宫之主，这才是中宫威仪。索额图躬身再行一礼，赫舍里点头应允，他才退出殿外。
宁嬷嬷送索额图出去，很快又带进一少女，一身芙蓉色的宫装，刺金缕花的裙摆上绣着长蝶，外套的海棠红琵琶襟坎肩镶嵌着光泽的珍珠，她个子娇小，天真烂漫，略显顽皮却有一双秀雅的眼睛，很是灵动美丽。一进坤宁宫未见行礼，反是无拘束笑嘻嘻的拉着赫舍里的手，娇嗔道：“皇嫂，许久不见了。”
前来的女子正是康熙的妹妹，皇室的柔嘉公主。
赫舍里掩饰着内心的惆怅悲切，饶是如此，再抬起头时，也只能做到浅浅一笑。
柔嘉并没有察觉赫舍里神色的异样，兴冲冲地指向殿外，“皇嫂咱们去御花园走走，皇嫂是没瞧见，那池塘中的鲤鱼七彩斑斓，浮在水面上游来游去，让人看了好生欢喜。”
话未说完，就拉着她手，一路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坤宁宫的奴才宫女也是一大群拥簇在后，好不热闹。似乎刚才的愁绪寂寥全然不复眼前，只是窜进了心底成了心结。
曲廊回绕，天气渐渐热起，凉快的风从湖面带着荷花的清新和水汽徐徐而来。荷只如幼童手掌般大小，鲜翠欲滴，令人眼前一亮。荷下水中养着几尾绯色金鱼，鲤鱼，清波如碧，翠叶如盖，红鱼悠游，着实可爱。
柔嘉悠然自得地喂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柳眉蹙起，嘟着嘴说道：“皇帝哥哥这几日真忙，去给他请安，他也没时间见，就遣那群蠢奴才打发我回宫。”
赫舍里见她以手托腮，灵动的美目低垂着，这姿态让人心生爱怜，此刻却更羡慕于她，嗔笑，愠怒，责备，以及思念都能如此坦率自然。眼眸闪过一丝伤怀又湮灭于微笑中，温和道：“前方祸乱，皇上现在辛劳朝政，若是见了你，一时半会儿的话哪说的完，还是等得了空再好好陪你。不然你又要到皇祖母那儿责怪皇上，敷衍你了，是不是？”这样的一番话不知是说给柔嘉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朕可是听见有人在说朕的不是了。”清越的声音亲切而熟悉，如投石后的湖面激起波光粼粼一阵炫目。
众人皆是一惊，见皇上负手而立，太监宫女跪伏于地。皇后垂着眼眸屈膝行礼，柔嘉见君只行一常礼，就立即跑到康熙身旁，唇角弯起，甜甜笑道：“皇帝哥哥你总这样悄无声息的。”因是刚下朝，想是换过了衣服，康熙只穿了家常的月白暗纹长衫，衣领处绣着金鳞祥龙，唯有腰际的明黄束带下系着一块汉白玉，佩着金珠线黑丝络，颜色极亮，底下缀着明黄流苏。康熙一身简约装束越显得气度闲雅。
他双眉轻扬，佯装怒意，道：“刚才不是怪朕没时间陪你，现在朕来了，倒又成了不是了。”说罢轻轻拍了下柔嘉的肩膀。见赫舍里仍是屈膝保持着平和恬淡的神态，不由走上前去，亲自搀她起身，温柔的动作却夹着一声轻轻的叹息。
赫舍里心中亦是叹息，没想到多日的思念却在这平常的相遇中也转成了平淡。如同错过了花开的季节，再回首，不是赏花茂而是伤花败。纵使重遇，亦不是往昔心境，就如同今日，细心描绘的妆容刻意而精致，却与以往的随意多了不少生疏。
可旁人哪有这样敏锐细腻的心思，只瞧着这廊庑下的两人，相隔甚近，皇后浅笑如云，皇上玉树临风，当真是凤配龙，翩然生姿，完美的如同锦绣画卷令旁人好生羡慕。
柔嘉见状柳眉舒展，似无心却有意，走向他俩便笑道；“我瞧着呢，皇帝哥哥就是偏心，今日见了面，就只顾着皇嫂，眼里就容不下别人了。”
康熙听了这话，略略凝神，并不作答。只是微一转身，手扶在玉栏上，静谧立于这夏日的花香之中，却让人看不真切。
心里的人？确实心中只有一个人，却是说不得，不能说。
还好此情此景以及此问，容若不在。
柔嘉生性活泼开朗，康熙对这个妹妹十分宠爱，就算他没有什么兴致谈天，一时也没走开。
轻风起，满园风香，树影花摇，一朵朵好似银盘的紫薇，艳丽如霞。目光流连之处却落在太液池一枝傲然静放的玉荷上。忽然觉得，这绮靡繁华的紫薇竟是比不过那一抹青色。
芙蓉不及美人妆，美人不及绿荷香，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
不知道是不是心里想着谁，念着谁，谁就会出现。只见回廊拐角处，正往这儿走来的不是容若又是谁？因是夏季，他一袭如墨外袍，妥帖着修长的身姿，外罩着颜色稍浅的青绿对襟坎肩，领口下绣着四合如意云纹，间隙着一只振翅的白鹤，步履之间，分毫不染世俗尘埃，英气不凡，清隽有致。隔着还有些距离，康熙有一刹那的恍惚，仿佛大暑天饮到一口冰雪，清凉之气沁入心脾，不觉抿嘴含笑，勾勒出好看的弧度，低不可闻的唤了声：“容若。”
赫舍里离着康熙最近，听得清清楚楚，皇上轻吐两字竟有着如斯情意，心骤然沉到了底，凉意却自脚底冷冷漫起，有着深切悲痛的醒悟。一直都遗漏了一样，现在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那一夜皇上见到自己的时候，原来说的是这两个字，一样的低不可闻，一样的情深似海，原来唤的不是自己却是——“容若。”
以及最初的最初，太皇太后送来各宫诵读的佛经出自纳兰之笔。而后，皇上越来越少的巡幸后宫，还有当日御花园中那句令人妒忌的“这个不酸了。”
这些被忽略的或是刻意不去猜疑的点点滴滴，訇然倒塌在赫舍里的面前，皆成了碎片。
顷刻间，容若已行至圣驾凤仪面前，恭敬依礼而行，“微臣参见皇上，皇后娘娘。”遂又转向柔嘉，“参见公主。”
柔嘉竟一时看呆了，她不爱书本最厌恶就是咬文嚼字的事，以至于眼前的男子翩然而至竟是让她语塞不知该怎么形容，说不出哪里好。只觉得在他周围的一切都变成得暗淡无光，鲤鱼也吸引不了她了，紫薇也不招她喜爱了，晴灿的阳光仿佛只为他一人拂下锦色辉煌。
向来只有妃嫔或重臣见皇帝，皇帝为示宠遇优渥，总是要伸手虚扶一下。没想到皇上待他如此亲厚，竟是伸手将他扶起，唇间荡开的是截然不同的微笑，自然而真诚，转身对柔嘉说道：“他是朕的御前侍卫，明珠大人的公子，也是咱们满人家的才子。”
康熙蓄了一抹微笑回望于他，这凝望的瞬间，容若心中怔仲，皇上眼中竟是流露出一丝浅浅的思念，只是一个晌午未见，只觉心间微微有些烫。
此时更没想到，柔嘉向前走出一步，双手拢在刺金缕花的繁丽衣袖中，盈盈屈膝，发髻上的步摇玉色小珠坠子和金叶子亦跟着轻轻摇动，闪烁出明翠的波觳，竟是向容若端庄恬静的行一礼。
一愣又一愣。
好在曹寅最先反应过来，上前几步俏声道：“公主，容若是皇上身边的御前侍卫，你无需向他行礼的。”
“呀？！”柔嘉心中一惊连忙起身，仿佛被人当面说穿了心事，又羞又急，脸上如海棠盛开一片绯红，反是凶狠地瞪了一眼曹寅。
容若心中虽诧异万分，却不见任何失态，只是向公主恭谨地又行一礼。这或许就是容若的不同之处，寻常人遇到不寻常事要么窘态百出要么矜持倨傲，而容若不论何时何地看向他都有种如清泉倒映，净华明澈，心灵归于宁和。
康熙见状摇头而笑，不怪柔嘉如此，第一次见到容若时，自己何尝不是失神。亦是第一次在人前收起了帝王的身份。
往事幕幕，哪一桩不是铭记于心，展颜轻笑，欣喜的是他一直都能在自己身旁。朗眉轻扬，定一定神问道：“容若，出什么事了？”
“皇上，几位议事的大臣有关平藩的事要向皇上禀报。”
时近六月的天光，沾染了霞色的阳光拂来满身花树成熟时的甘郁芳香，叫人心境为之一爽。却总有些事为这些景致平添出阴霾，康熙闻言心中一紧，肃然吩咐道：“曹寅，你去请大人们来御书房。”停了一停，又道“容若，你随朕一起去。”
“是。”容若和曹寅都是恭谨答道，复又向皇后和公主再行一跪安礼。
柔嘉见皇上又要离开，心中不舍，目光却落在那一抹绿荷如玉的身影上，待皇上和容若走远后，瞅着时机急忙拉住曹寅。声音不大，想到刚才失礼，脸庞绯红犹在，“曹寅，你之前怎么不告诉我，皇帝哥哥身边有纳兰公子这样的侍卫。”
曹寅微微一怔，清俊的脸庞满是委屈，忙解释道：“微臣很早前就和公主提到过了。京城学子之中论才学，容若当属第一才子，他的好诗好词街知巷闻。”
柔嘉顿感羞愧，最烦闷的便是文字，天知道她当初是怎么满腹牢骚的背完《四书五经》，更气道：“你提的是些诗词，你......你怎么从不和我说说他这个人。”
曹寅愈加不解，皱眉答道：“文人以文章立世，读容若的词，就能知道他的为人了.....”
柔嘉更为窘迫，柳眉竖起，恨声道：“呆子，果真是个呆子，本宫懒得和你这呆子再费口舌。”
未想到，此刻皇后却不言不语地从他俩身旁走过。金线穿珍珠绣出碧霞云纹西番莲和缠枝宝相花的外裳，一弦一丝有多明艳就有多寂寞。原来只用稍加留心就能发现他待他的不同，而这些片段拼凑出的结果——他才是皇上心中捧着的那掬明月。
原来是君恩如流水，匆匆不回头而已。原来自己不过是这后宫中的一样摆设，稍比旁人华丽些，不过是比旁人期许的更多一些，期许着恩宠荣辱之外能有些真情，能有些真切存在的爱。
原来这些皇上并不是没有，只是........何以是他？！何以是他？！
柔嘉看着这清雅华贵的背影，无端的伤感了，皇帝哥哥怎么都不和皇嫂话别一声再离开。
赫舍里突然停下了步子，回头觑眼瞧着曹寅，平静道；“他在皇上身边多久了？”
曹寅一时怔住，存于心底多日的疑惑随着这一问，渐渐清醒，脸色转为煞白，跪在地上，沉默以对。赫舍里忽而冷笑，柔嘉也是愣住，这样悲寂而怨愤的心境，笑容必也是可怖的。
转身而去，走得有些急。未走出多远，见荣贵嫔正和后宫中一众女眷在御花园中，谈笑风生好不畅快。赫舍里扶着宁嬷嬷的手，缓步而来，纷纷屈膝行礼，荣嫔立于最前，倒是真有率领后宫参拜凤姿的样子，可倨傲不屑的神情，眼角眉梢无处不在。
心中悲愤，此时面对这芸芸嫔妾却觉得讥讽。
眼角扫过荣嫔的衣摆，青金丝线绣着的仅次于祥凤的孔雀翎羽若隐若现，盈盈道：“荣嫔入宫以有些年头了吧？”
荣嫔被问的有些茫然，微含兴味，未经皇后免礼先站起身来，款款笑道：“皇后姐姐好记性，嫔妾正是与皇后姐姐同年入宫。”
赫舍里目光停驻于她绯红蹙银线繁绣，一抹深意的笑容浮现，“衣不沾尘是嫔妃应守之礼，怎么贵嫔今早刚梳洗过就弄脏了衣裙，是不懂后宫礼仪，还是妹妹本身就粗枝大叶。”
荣嫔衣摆上沾着不起眼的污垢，想是行走时带起的尘泥，谁想皇后的眼力这么好，语出辛辣，登时满面通红，怒向身边的奴才；“蠢奴才！怎带的路，满处泥泞的也不知换条路让本宫走，凤驾面前岂能失仪。”
赫舍里不以为意继续说道：“妹妹是这样说的，却不是这样做的。方才本宫并未免礼，贵嫔就先起了身，再次失仪也和身边的奴才有关吗！可见妹妹口不对心的话说惯了，口不对心的事也做惯了。”
说完看向身边的宁嬷嬷，吩咐道：“本宫今日就罚你跪在这御花园中一个时辰，不满一个时辰不许起身。本宫可是个念旧的人，既是同年入宫，宁嬷嬷你去拿本《女则》来，让贵嫔娘娘好好研读研读。这日头大，多是无趣，不然一个时辰也是难熬的很。”
荣嫔眼中泪光一闪，气得脸色发紫却倨傲地扬起她小巧的下巴，望向正对着自己走来的宁嬷嬷，轻蔑而笑：“你是谁？我是皇上亲自册封的正五品贵嫔，是皇长女固伦荣宪公主的亲生母亲，凭你这奴才也想碰我。”
宁嬷嬷一时迟疑，荣宪公主是皇上唯一的子息。赫舍里神色一变，不觉冷笑，声音提高：“有孕如何，无孕如何。天若眷顾你，便赐你一子，天若不眷顾你，有女聊胜于无。皇长女不是嫡长女，你是一宫之主，不是六宫之主，有错当罚。贵嫔，你说本宫有没有资格罚你？！”斜睨了她一眼，遂又说道：“看样子宫中的规矩贵嫔是贵人多忘事，都记不清了，那就请教习的嬷嬷去你的永寿宫，好好教导，这一个月不用再来坤宁宫请安了。”
言语极辛辣极犀利！变相的禁足，荣嫔指尖已是颤颤发抖，心中愤恨难平。气极泪竟是不觉落下，也只能矮身跪下，却倔强地不肯低头：“皇后娘娘，嫔妾今日受教了。”
皇后素来温和，今日立威，人人皆是屏息而立，见皇后离开，才纷纷屈膝相送。无数珠翠撞击时玲珑愉悦的声音，无限惊惧的面庞都转成了谦卑恭恭敬敬的微笑。她们何尝是拜赫舍里，不过是深深拜服于权势之下而已。
皇上，若然这个后位是你留给我的唯一，那么无论如何我都会保住。
而我绝不会轻纵了那些令我走到如斯地步的人。
花开花落韶华过，怎奈愁思心头暗生。
是夜，空中的繁星璀璨如明珠四散，一轮圆月如玉轮晶莹悬在空中。天阶夜色凉如水，无边无际泼洒下来银辉如瀑，宁谧致远。
乾清宫，皇上面色沉静如水以手扶额竟又在青玉案上睡着了。容若犹豫良久，上前怕将他惊醒，就此离开长夜寒重，担忧他会否伤寒。明媚的光影被疏密有致的雕花窗格滤得淡淡的温情。
康熙没有熟睡只是稍作休憩，听到这熟悉小心的脚步声，即使不去看也能想象他此刻的模样，不觉抬眸笑道：“容若，你回来了。”
有着些微的惊讶，原来皇上并没有睡着，当他的眼神看向自己时，那平时略显犀利刚硬的眉眼顿时柔和下来，无端添了几分温柔。容若亦不觉含笑，且浅且深。康熙缓步走向他，唇间含了抹笑意，“容若，柔嘉从小就被我和皇祖母宠惯了，你刚才去她那儿，她没做什么骄纵出格的事吧？”
就在今日下午，柔嘉来到乾清宫，说好不容易对诗词文章来了兴致，央求康熙批准容若去她宫里答疑。康熙禁不住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可一应允便生了悔意，等得晚了愈发担忧，派梁九功催了好几次。
容若闻言微怔，从皇上的神色中察觉出一抹酸意，就如那颗新熟的李子，酸涩中有着清甜气息。不禁莞尔，才道：“公主殿下确实喜爱上了诗词，也很聪慧，碰到不解之处，臣在一旁只用稍加提点，公主就明白了。勤学好问，并未见任何娇纵之态。”
“哦？”这一惊疑，心中更不是滋味，不管不顾，上前一步，便将他拢于怀中，面上不悦地说道：“难怪回来这么晚。”这怀抱有些急切，声音多了丝惶恐。
他心中原是如此在乎自己。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意，只是有些情若是放在心中，一辈子不说，便可以继续默默爱着，而今彼此明了，反而每次相拥后，倒会害怕是不是——就是最后一次了。
眷念着他能驱散一切包括寒冷和不安的体温，缓缓抬手环住眼前的人，侧头轻唤：“皇上....."
康熙却不再说话，只紧紧搂住他，半响道：“容若，世人见了你，都不愿在你面前轻堕失礼半分，明知道自己是不完美的，却愿意把最完美的都留给你。”想来柔嘉如此，自己亦是如此。
容若怔怔地出了好一阵子的神，方才道：“我没有皇上说的这么好，不然，此时此刻就不应该在乾清宫里.....其实，我很平凡。”
康熙心中微微刺痛却是感动，稍微松开，却将他看的更清楚，少年独有的清华，眉宇间透出的磊落和干净，只是静静地站着，皎洁如月，孤冷似雪峰，周围一切瞬间都失了颜色。容若要是连你都归于平凡，谁还会沾染光辉，谁还能引人注目。
却是知道究竟是因何你才会说出，才会选择，你所谓的“平凡”。
两人相视而笑，不需再询问，亦不需作答，甚至不需要誓言，因为凝眸时就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自己，情深如此，何须复述。
康熙随即拉着他，坐在御榻上。朝外吩咐道：“九功，把药端进来。”
容若有些诧异，康熙握一握着他的手，肃然道：“御医已经告诉我了，你围猎那日病后，根本就没有好好调养。现在方子已经开出了，一日两副。朕，要亲见你服用。”
皇上连天子的身份都用上了，容若如何不懂这其中的用心，心口不由一暖。康熙看容若接过梁九功端进来的药，才放心地走至玉案前，忽然回头，见他苦皱着眉头，眼眸立即红了一圈，这副药加入了甘草，黄连，川贝，均是草药中最为苦涩的。
康熙亦是微微蹙眉安慰道：“九功将这药热了好几次，草药恐怕都煮烂了，不过良药苦口利于病 。”容若略一点头，端起药碗，屏息一饮而尽，顿感又酸又涩又苦又辛，手不禁捂在唇边，平复这股难受。
“你若能早些回来，也不会这么苦了。”责备的话语，有些酸，更多的却是爱怜。
容若闻言举目望去，不知何时康熙拈了枚黄熟的枇杷，剥好了皮，送至唇边。温馨的暖流，瞬间流淌全身。枇杷味甘，性平，润肺止咳，从前寒疾发作时府中也是常备枇杷，阿玛会去寻购，只有额娘才会耐心的剥下果皮，而眼前的人.....他竟是全做到了，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言语都不足以表达此刻的心情，小小的含上一口。康熙一直注视着容若，细数着他每一个表情的变化，但笑不语，待坐他身旁才问：“好不好吃？”
这竟似于孩童般天真单纯的表情，真令人无法想象他就是那御座上统率天下的帝王。
容若微微一笑，皇上想是不惯做此事，剥得甚是生疏，有的地方落下些不显眼的皮屑，不过清甜的汁水缓缓洇进足以舒缓刚才喉中苦涩。容若没有回答，搁下手中的药碗，也拈了枚枇杷，澄黄的枇杷立于白净的手上，立刻就褪下那绒绒的果皮，只见皮肉光洁，放于康熙掌中，遂笑道：“甘美清甜，满口生香。”
彼时的时光是多么的美好，如此简单而纯粹。以至，即使往后陷入那不被预料的安排中，即是在这漫长又短暂的一生中，每当容若想起这段时间与他的相处，想起他丰姿隽秀的微笑，他嗔怒含情的责备，他为国事辛劳皱眉的神态，他凝神望着自己宠溺的眼神，他挚诚关怀的话语，甚至是他安定不舍的怀抱，也终是能在那无望而痛苦的日子，心底，嘴角，都能溢出了一份暖暖的温馨。痛并甜蜜着。
只是，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无恨月常圆。
容若随即起身，行至书案旁，将康熙晚间批阅的奏章整理了下。可一触手这明黄绵帛的奏章时，漫进心底的却是种重山的厚重。身后传来怅然一叹，有掩饰不了的无奈：“三藩未平，北方准葛尔虎视眈眈，台海至今未收，华夏仍然不统。”
容若何尝不知，这偌大的宫殿，碧玉阶，琉璃瓦，云纹柱，仰观天际星辰，俯览人世荣华。只是人们的双眼常常被这浮华所迷乱，忽略了它深不见底的寂寞与束缚。
而皇上亲政初期，朝局分化，散而不凝，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是龙御挑在肩上的重任——御座如铁！
容若沉吟片刻，却是淡然一笑，望着康熙恳然道：“皇上，比人力财物，云南的一个省比不上东南的一个县，倘若皇上不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而是想办法耗尽吴三桂的钱财补给。假以时日，让朝堂缓过眼下的形势，我对培公有信心，他定能挥军为皇上平定这场兵戈。”
三藩之乱长久未平息，战乱中百姓无家可归，康熙闻言有些怔仲，神色却是暗然了，声音变得惆怅，“容若，你说朕是个好皇帝吗？”
容若心中陡惊，皇上一向沉着自信，语气怎么会突然失落至此，急忙从书案上走下，想也未想，握住他的手，恳切道：“皇上当然是问鼎天下，恩泽万民的圣君。能令群臣为之生，为之死，而不惧危矣。”
是这肩上的重担压人欲摧，忧虑而生的自疑吗？
康熙目光悠悠在容若身上一转，他眉间流露出的挚诚，说的每一句都充满了坚定，温然而笑，抬手将他拢在怀里，下颚轻抵在他肩上，嗅到他身上和风晨曦般的清香。
容若亦是不觉拥住他，肯然道：“眼下局势虽不稳，但为王者，不以胜而骄，不以败而躁。”停一停，却更为坚定，“争一时，不如争一世千秋，我相信皇上一定能挑破困境做到的。”
夜色落寞低垂，风闷闷吹过荷塘，有水叶浮萍的清馨缓缓送入殿内，康熙俯身投下一片柔和的阴影，看到与他的影子重合在一起，合为一人。一刹那，心中的柔软被触动变得更为坚毅，终是有他在，自己不会是一个人，将眼前的人搂的更紧了些。
心里答道：容若，我必不会令你失望。
良久，康熙看着他一双眸子里瞳仁清亮，黑得几乎能瞧见自己的倒影，直要望到人心里去似的，换了个话题说道：“容若，你也是有军功在身的，等三藩平定后，我一并行赏。”
“皇上.....”
突如其来的话语，尚在惊疑还未及解释。桌案上的西洋钟摆自鸣而响，声音不大却足以提醒——深夜已晚。
容若微微侧目，发觉皇上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不自觉得，掉转脸去，心里怦怦直跳，“皇上明日还要早朝，早些歇息。”
康熙凝神回望于他，御用的明黄色，狰狞的龙首，玄色的龙睛，眼神却是说不出的温和：“有你在，我情愿不入梦。”
这样的坚毅神色，说出这样的话语，心中震动。待康熙想再拥他入怀时，却未想容若先一步不露声响起身，康熙怀中一空，目中微澜，泛着温情，忙唤道：“容若。”
“我一直都在。” 心中因他突然起身离开而生的失望，却被这浅淡一语解之。
“皇上奏章看累了，休息下吧，我帮皇上把这些奏折理一理。”
见他明澈的眼神笃定的微笑，仿佛他真的会永远都在，不会离开。康熙亦不觉含笑，斜依在御榻上，安心于他在自己身旁。想到这几日哪一次不是把他留在乾清宫内，几乎夜夜共覆云雨，其实容若何尝不累。
静谧的时光总是过的很快，待容若再抬头的时只见康熙手握着书卷，靠在大迎枕上已经熟睡了。
看到他安详的入睡，容若默默取一片海棠叶子香印，置于错金螭兽香炉中，点燃之后，那雾白轻烟便带出了缕缕幽香，清香而不张扬，宁神入梦。
取下紫荆大氅，柔软如缎，轻轻为他覆盖。此时这样静静注视他，才发觉皇上今夜的容色清俊更胜从前，只是眉间轻拧，似还在思考着无尽的国事。看着看着，容若的神情也越来越柔和，不由地俯下身来，一个轻柔温情的吻便落在康熙唇间。轻轻相触的瞬间，容若闭上了清亮如水的星眸，静静感受这一刻，似在记下他唇间的温度，并不愿将他惊扰。
过了会儿，明眸微转，才起身，望着他坦然而笑，道：“皇上，其实我在乎的从不是名利官职。”
言尽，这才悄声关上殿外大门离开。却没看见，康熙嘴角溢出的一抹清浅意深的笑意。
不恃功成而不居，不居是以不去。
水利万物而不争，故曰，上善若水。
容若，就是这样的男子。
越是了解他便越为他倾心，直到有天念着他的名字，都成了一种爱恋。
若然一切都能如此简单，那么他们的将来是不是会换上一个结局，而他们永远都不必用遗憾记下这段回忆。
翌日，慈宁宫中。
太皇太后遣苏茉尔来请皇上。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第十五章苑上幽香惊幽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