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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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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孩子我保下来了。”
韩景阳磨砂着碑文,像是触碰到了当年披肝沥胆的峥嵘岁月。
“我本来想一命换一命,早点去见你,没想到上天却留我不死……你说天神是不是故意的,故意留我一命,去复仇,为你,也为我自己。”
“我心惊胆战了十三年,也甘之如饴了十三年。这十三年我最怕的事,就是法力续接不上,我服用了很多丹药——那是我过去最鄙夷不屑的东西,没想到最后还是要仰仗它,挺可笑的。”
“沧溟有几次极度危险,皮肉雪片似的一碰即碎,每一处裂开的口子都在往外渗血,又被寒气凝住……但每当我以为功亏一篑之时,沧溟都坚强地挺过去了,你看,她不是一个会轻易辜负别人心血的好孩子。”
“我看着她肉身一次次损毁,又一次次重塑,每一次新生,都是一次成长,我从未如此切身地体会到生命的蓬勃。我看着她,就跟看自己女儿一样……赵兄,我真的很想把她据为己有啊。”
“不过这也不可能了,我封存了她的记忆,连同她的仇恨、痛苦、还有我,全部都忘了,但愿这样能让她更好的生活。沧溟偶尔清醒的几次,我曾问过她,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最想要什么,她说她想要随心所欲,万事遂心。她和我们都不一样。”
“沧溟的体质可能没法修习法术,不过也没关系,沧溟未必想要那些。她体质虚弱,后天强身健体可以弥补,除此之外,不沾染法术也无妨,我那两个徒弟,就是九阳山顶的那对儿孩子,情深义重,法力高强,断然不会让她受谁的欺负。尤其是钲儿,如今已是潇潇公子,我瞧他已初入玄同之境,旸乌多半都不是他的对手。而且他已笃定心思,认为沧溟与我关系匪浅,定能全力相护。”
“明日我便要进宫面见国王,我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他了,他究竟是想成为风光无限的天神,还是要成为索人性命的恶鬼?他当初一句‘为生民立命’,便引得你我生死拥护。可他呢,不过百年,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全然忘记了什么是政通人和。治国安邦成不了神,他便剑走偏锋,杀人如麻,连至亲血肉都不放过……恬儿和你相聚了嘛?”
韩景阳把牌位小心地摆在供桌上,端起酒壶倒上一杯酒,剩下的一饮而尽,死别是这世上最触不可及的距离,而有些话却只能隔空对着故人倾肠相诉,好不孤独。
正在他顾影自怜之时,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那人并未靠近,在祠堂外有些距离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进来吧。”韩景阳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这将军府腿脚利索的也就只剩下韩三了。
韩三抬起脚步迈进祠堂,张口便问:“我是谁?”
“你是我找来准备上火刑用的替代品。”
“那我为什么还活着?”
“因为你不该死。”
“是你救了我?”
“是我没有杀你。”
跪坐在供桌前的赫熹将军与本该在十三年前烈火焚身的少年双双陷入沉默,祠堂中安静得落针可辨。韩景阳正面是赵盾的牌位,背后是无辜的少年,被夹在中间的他无声地发问:“若真是偷梁换柱,来日泉下相见,你会怎么看我?”
“你有朋友嘛?”韩景阳率先打破沉默。
“什么是朋友?”
“明白了,你没有。”
韩景阳起身看向韩三,皎洁的月光给他镶嵌了一层柔和的银边,却没有遮盖住他面部坚毅的线条,那是一张毫无畏惧的少年的脸,在月色下熠熠生辉。韩景阳一眼望去,满眼都是自己年少时的模样,永远不知畏惧,固执又尖锐。
韩景阳伸出两只手指,在韩三的手腕处轻轻一捏,只此一个动作,就让韩三的手腕猛的一震,他反射性得甩开,用手紧握着手肘。
“什么感觉?”韩景阳垂着眼皮看着他,眼尾略微吊起,不怒自威。
“有一股……气,感觉要冲出去,现在在我体内乱窜。”韩三眉头紧皱,努力思索着如何用言语表达这前所未有的体验。
“这,就是法力。”韩景阳一字一顿的说道,“化世间万物为己所用,修行之道,各不相同,却又殊途同归。你年少无畏,资质上层,定能有所造诣。”
韩景阳语重心长地说完,在韩三的肩膀上拍了拍,负手离去。
卯时一刻,九阳山的天边堪堪漏出一丝淡红色,韩钲便起床奔去了赵沧溟的玄晖殿——师父说他这个小师妹见不得太阳。
神庙的鸟儿扑腾着翅膀开始早起练嗓,山间的大小动物大多数都还在酣睡,花草的露水还没来得及灰飞烟灭,韩钲有生之年在这个时间点清醒的次数,一个手掌就能数得过来。
“真叫人操心啊。”韩钲在心里想,“我要是晚睡几个时辰,那丫头会晒成一阵轻烟嘛。”
韩钲一路惊起了飞鸟无数,却在沧溟的门外放慢了脚步,伸手轻轻推开玄晖殿的房门。
托着下颌望向窗外的赵沧溟闻声回头,两眼睁得跟铜铃似的,精光外漏,与支不起眼皮的韩钲对比鲜明。
“瞎操心。”韩钲暗自啐了一口,“这丫头精神得跟耗子精似的。”
赵沧溟一见是韩钲前来,兴奋得不得了,直接从窗棂上跳了下来。那窗棂本不高,也就到韩钲腰腹处,但奈何她身体虚脱异常,落地的时候一个趔趄,险些仰面着地。
幸亏韩钲眼疾手快,纵身过去在他腰间拦了一把:“小师妹,师兄我虽然玉树临风,但也不用一见面就行如此大礼。”
赵沧溟此刻半个身子躺在师兄的手肘上,觉得舒服极了,一脸享受地说:“谢谢师兄,师兄来找沧溟所谓何事?”
“没事,就是怕你晒着。”韩钲说话间端详着沧溟白玉般的面颊,肤如凝脂,就是不知手感如何。
韩钲弯起手指轻轻在他脸上剐蹭了两下:“这吹弹可破的,摔坏了多可惜,沧溟的脸蛋比其他姑娘的都软。”
“师兄怎知其他姑娘的脸蛋是柔软的?”赵沧溟一脸无辜无害。
韩钲只好睁眼说瞎话:“额……那当然是看出来的。”
赵沧溟再虚弱也是个半大姑娘,半个身子压在韩钲胳膊上,还是有些份量的,韩钲见她没有要主动起来的意思,便把胳膊往上移了几寸,略微一推力,迫使赵沧溟站直起了身子。
赵沧溟一瞬间有种若有所失的怅然,但很快就消失了,随即她看见韩钲师兄走到窗前,五指并拢,缓慢地给窗户镀上了一层银色外衣。
赵沧溟十分好奇,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师兄,这是什么?”
“窗纱,能遮风避雨,唔……主要是能遮太阳。”
赵沧溟一脸疑惑:“我不能吹风淋雨,难道也不能晒太阳嘛?”
韩钲在她脑门上轻弹一下:“你体质特殊,晒不得。”
话音刚落,就听一阵潦草的脚步声传来,随即房门被人猛的推开,韩钲赶紧站在沧溟身前,替他挡住了破门而入的日光。
慌乱赶来的韩飞琼立即就反应了过来,一甩手把门给关紧,气喘吁吁地说道:“吓死我了,师兄,还以为你把这茬给忘了。”
韩钲对着他凌乱的头发和松垮的外衣翻了个白眼:“等你来,小师妹坟头都长草了。我说你多少也注意点形象,你这样子,是刚从山下要饭回来嘛。”
韩飞琼见小师妹相安无事,忙拢拢衣服,把腰带系上,又抓抓头发,把发饰扣上,捯饬完自己,才后知后觉得发现这屋里有些不对劲。他目光四下一扫,就被那银光萦绕的“窗纱”吸引了。
“符钢?”韩飞琼如刚刚小师妹那般伸手摸了摸,“我没看错吧,这是能抵挡一切光束的符钢?师兄,大手笔啊,你不是给做成了斗篷嘛?”
“懈怠了,没来得及做。”韩钲毫不在意地一挥手,“正好给小师妹挡太阳了。”
赵沧溟扯了下他衣角:“大师兄,很珍贵嘛?”
“是呀,所以才配给小师妹用。”
韩飞琼:“……”
他算是知道广大女性是怎么被大师兄迷得五迷三道的。
韩钲安排好了小师妹,便起身去了厨房,叫人把一日三餐送到沧溟房内。韩飞琼刚想跟上去,便被身后的赵沧溟伸手拉住了,但由于他起步动势太大,险些把沧溟给拉了个跟头。
韩飞琼回头看向趔趄一下的赵沧溟,十分操心地开口道:“小师妹,重心不稳可不行,容易栽跟头。”
“二师兄,”赵沧溟没心思顾及跟头不跟头,指着窗户十分忧心地问道:“大师兄把那……那什么……”
“符钢?”
“大师兄把那符钢给了我,他可怎么办?”
“怎么?你怕他晒黑啊?”韩飞琼伸手拍了拍小师妹的肩膀,“你大师兄法力高强,不碍事。”
赵沧溟独自坐在不见天日的房间中,符钢窗纱发出幽微冷淡的银光,像极了昨夜洒进屋里的月色,既不刺眼,也不昏暗,恰如韩钲师兄的关爱,叫人从内舒适到外。
桌上还摆放着昨夜的茶水,赵沧溟抿了一口,有些苦,她手撑面颊呆坐了片刻,小小的身体,生出了充斥整个房间的空落,没过多时,就保持着这个姿势睡了过去。
韩钲本想打发个人去给小师妹送饭,但那人刚跨过厨房的门,就又被叫回去了——他怕这送饭的小厮开门时动作太大,再把小师妹晒到。
于是韩钲顶着一脑门官司,踩着散落一地的熹微,走上送饭的道路。
韩钲一手搭在门上,一边对着门缝说:“小沧溟,师兄来了,你往后躲躲。”
见无人回答,他先是把门推开一个小缝,做贼似的猫腰探了探头,确保门缝漏进的阳光范围内没有这个小东西,才小心翼翼地扒开门缝,把自己连同饭盒一起挤进去。
韩钲一进门就看见伏在桌子上熟睡的赵沧溟,蜷缩在那里,小小的一只。
“那么大一张床不睡,非得睡硬桌子。”韩钲把饭盒放在桌子上,嘴里嘟囔着,“有福不享,这孩子像谁呢。”
韩钲在他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戳了两下,然而这丫头吧唧两下嘴,完全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他觑着这张酣睡的脸,再配上破晓十分那个炯炯有神的目光,当下便得出一个结论——这小丫头是个实打实的夜猫子,把她养活大,非得把自己给熬秃不可。
回到将军府的韩景阳,这一夜睡得是酣畅淋漓。霡霖洞中阴冷,他消耗着法力维持体温,又要时时刻刻盯着赵沧溟,可谓是夙夜忧叹,费心又费力。这回好不容易捞着个床,不用再提心吊胆,他这一头栽上床,即便是那狗国王再要叫嚣着抄他一次家,他也横竖起不来了。
韩三则是一夜未睡。他刚刚食髓知味,感受到法力充盈时那股接通天地的力量,一时兴奋得上了头,彻夜都在回味这种气感,生怕一个打盹就从体内流失了。他调动了一夜的静脉,使出浑身解数来“讨好”这股气,好让他在自己体内多留个一时三刻。
到底是年轻,韩景阳来找他的时候,他除了面色有些暗沉外,并无憔悴之色。因此韩景阳也不知他运了一夜的气,给他叨叨了一路的宫法宫规,从御前的礼仪章法一直讲到官员的伦理八卦,生生把热血上头的韩三给讲瞌睡了。
“下车了。”韩景阳推推韩三的肩膀,“你是想一直睡进王宫大殿嘛?小伙子,精力不济啊。”
韩三被推醒的一刹那,先是生出个疑问:“我在哪?到时间扫地了嘛?”随即一个机灵,赶紧闭目凝神,感受到那股气感仍在体内流窜,才堪堪放下心来。
放眼望去,一道金灿灿、明晃晃的宫门拔地而起,金光四射,门下蛰伏着两个金鳞曜日碧麒麟,琉璃造就,在日光下流光溢彩,两边站着整整一排的金甲侍卫,个个持刀仗剑,神气逼人。
神庙的塔门和这相比,简直就是破尿布之于金丝羽衣。
韩三只看了一眼,就差点流出了眼泪——他快被这豪气外漏的金光给刺瞎了。
“这么多年过去,我看这门还是眼疼。”韩景阳迅速眨巴着眼睛,牵着泪眼婆娑的韩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