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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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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沧溟睁开眼的一瞬,先是感觉四肢百骸被暖流浸泡地有些发软,与她过去的感受很不一样。紧接着又被一个风光霁月的笑容冲撞进眼帘——她潜意识的记忆里只有韩景阳那么一张不太年轻的苦瓜脸,此情此景实在太不真实。
她有些费力地撑起半个身子,虚靠在床头,声音里掩不住欣喜:“哥哥,您是神仙嘛?”
韩钲和飞琼双双呆立在原地,没想到小师妹竟能吐出这般言语。
韩钲呆愣片刻,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慧眼!哈哈哈,简直是慧眼!小师妹,你真了不起!”
韩飞琼见师妹如此抬举这位大师兄,连忙凑到跟前:“什么?快让我来瞧瞧,怎么回事儿,师父只说小师妹身体不好,可没说她还有眼疾啊?”
韩钲一把拉过韩飞琼,凑近问道:“小师妹,你看看这位,也是神仙吗?”
赵沧溟瞅着韩飞琼,片刻后弯起嘴角,说道:“这个哥哥长得好看,我也喜欢。”
韩钲故作失望:“咳,敢情和师父一样,博爱。”
“别听他瞎说,”韩飞琼拍拍韩钲的肩膀,“小师妹,介绍一下,这个没型每款的是你大师兄,我这个端庄严肃的,是你二师兄,还有一个轩昂伟岸的,是你师父,不过没在这里,分得清楚嘛?”
赵沧溟点点头。
韩钲趁机解释道:“没型没款是不拘小节的意思,是很难得的品质,师兄我修行多年,方才知其真髓,修得了一身风流倜傥。小师妹,你若是知其真谛,以你这花容月貌,小伙子们定能为你前赴后继……怎么样,想不想学?”
赵沧溟愉快地点点头。
韩飞琼剜了大师兄一眼,感觉这个小师妹不日便会被他带上邪路。
韩钲扯够了皮,也开始说上了人话:“小师妹,感觉身体怎么样,冷?还是热?肚子饿吗?”
赵沧溟撑了下身体,说:“手脚发软,没力气,师兄,我……”
话音未落,就听见她肚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你饿了,我听懂了。”韩钲又开始了胡说八道,“没想到小师妹竟修习了腹语,这可是门难得的法术,往后我们就在神殿里摆个赌桌,我和小师妹里应外合,我负责押注,师妹负责传音,专坑南来北往的冤大头,保准赢得盆满钵满……飞琼,愣着干啥,快去炒两个菜,到时分你一成!”
韩飞琼一听不干了:“话都被你说了,活我干,最后才分我一成,有这么做师兄的嘛?”
“长幼有序,飞琼,况且你要银子有什么用,又不花,不如拿来孝敬师兄。”韩钲毁人不倦的说道,“你要给沧溟做好榜样,向她展示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师妹,这事还得靠你言传身教,快去快去。”
韩飞琼说不过这个倚老卖老的大师兄,又不忍心看着起不来床的小师妹挨饿,只能哑巴吃黄连,悻悻去了厨房,把厨具颠得叮当山响,端回来一碗浆糊。
饶是韩钲这般舌灿莲花的嘴皮子,看见飞琼回来的那一刻,也对着那碗东西沉默了。
“你做的这东西给猪猪都不吃。”韩钲半天挤出这么一句。
韩飞琼:“那给你你吃吗?”
韩钲:“额……这话好像怎么接都不对。”
就在二人探讨碗中为何方毒药时,赵沧溟突然伸手接过,用嘴抿了一口,她咂摸一下嘴,在二位师兄的瞠目结舌下,咕噜咕噜地大口吞了。
“额……小师妹果然非同凡响。”韩钲竖起大拇指。
连韩飞琼都看得惊了:“师父在给小师妹重塑肉身时,是不是连味觉也给改造了。”
韩钲点点头:“有这个可能,不然没法解释。”
眼看小师妹并无大碍,又吃了顿“山珍海味 ”,韩钲和飞琼便放下了心。
“小师妹,你吃饱了就躺下吧,别累着,早点休息。”
“我不累。”赵沧溟小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喜欢跟二位师兄讲话。”
“我知道你不累,你睡了一天了怎么会累,”韩钲起身把他按进被窝里,“师兄只是跟你客气一下,实际情况是,我和你二师兄快熬不住了,我俩在那小椅子上窝窝囊囊地坐了一天,骨头都嘎嘣响了。再见了小师妹,明儿再喜欢吧。”
说完便潇洒离去,韩飞琼赶紧起身跟上:“啧啧,负心薄幸啊大师兄,不愧是万花丛中过,对谁的情都能一放即收。”
“不然呢,大半夜跟个黄毛丫头促膝长谈嘛,她又不是漂亮姑娘……”韩钲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凑近韩飞琼低声说:“新晋二师兄,我房里还有两壶离人醉,要不要去庆祝一下?”
韩飞琼白了他一眼:“骨头都嘎嘣响了,回去洗洗睡吧。”
韩钲:“……”
王宫就位于九阳山底,韩景阳在神庙磨蹭半晌,走到山脚时太阳已经落山了。被迷信迷昏了头的国王万万不可能在卯时后面见别人——他怕别人沾染了不详不净的邪物,再冲撞了他的金体。
于是韩景阳只好屈从自己的心意,先回将军府。
将军府听起来庄严神气,实则凄凉萧索。细看就会发现,门上的虎头铜锁已经生了锈,门板脱了皮,偌大的府邸也没个看门的守卫,韩景阳推门而入的时候,还发出艰难的“吱呀”声,俨然一个落魄将军的现世窠臼。
韩景阳闭关前遣散了大多数家奴,只留下些无处可去的老奴,就当给他们留了个落脚之处。此时将军府空空荡荡的,韩景阳带着韩三一路穿过前殿,也没遇上个活人,直到拐到了长廊,才在尽头看见一个浇花的老翁,他佝偻着背,一手搭在腰上,仔细地打理盆里的风信子。
因为上了年纪的缘故,他行动尤其缓慢,因此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格外悉心,刚被滋润过的鲜花娇艳欲滴,看得韩三心里突然一酸——他都没被人如此用心地照料过,原来这世上,还真有人活得不如寻常人家的花花草草。
老翁听见脚步声时,二人已经行至其跟前,他蹒跚着转动身体,做了个起腰的动势,然而上身并没有直起多少,只是仰着头看着韩景阳。他浑浊的目光突然一滞,沟壑丛生的脸上抖动个不停,嘴巴张开闭合了几个来回,竟是没能挤出一句完整的话,他颤巍巍地拉过韩景阳的手,两行清泪顺流而下。
韩景阳怕他当场上演个乐极生悲,赶紧伸手扶了他一把:“孙伯,我又没死,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您别这么激动。”
“呸!刚回来就说这不吉利的话。”孙伯在韩景阳的手上拍了两下,用力倒了一口气,“我还以为我这个老家伙,在入土之前再也见不到将军了。”
“呸呸!什么入土不入土的,怎么刚说完我,自己就说丧气话。”韩景阳把孙伯扶到长椅上,“其他人呢,都还好么?”
“黄土埋到脖子根的人,是不忌讳这个的。”孙伯沙哑着嗓子,“这些年来,将军府的老仆死的死,散的散,生死早就看清看淡了,剩下我们这几个苟延残喘的,也就是盼着能再为将军做点什么,否则也都去那边相会了。”
韩景阳面色凝重,第一次感觉到时间对于凡人的意义,是夹杂着生与死的白驹过隙。
“走的人都是因何而去?”
“唉,说来话长啊。”孙伯一句三叹,“厨房的孙大娘上街买菜时,正好遇上两个不要命的修士比武,那修士也不知怎的,一个法术突然打到了孙大娘身上。孙大娘走的时候全须全尾的,抬回来的时候肚子上漏了个大血窟窿,人已经死透了。”
孙伯用右手背使劲敲打着左手心,咧着嘴痛斥:“作孽啊!为了争个上下,就搭进去一条人命,事后那修士两腿一抬,跑了,天理何在……孙大娘抬回来的时候,我们都吓傻了,不知道该去找谁讨个公道。张婶瞅了一眼就开始吐,一开始我们都以为她就是恶心,谁也没顾着看她,结果过了几天,她还是吐个不停,我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孙伯用手抹了抹眼泪,岁月的沧桑全写在了脸上:“还有沈兄,突然就头疼的不行,我们到的时候正看见他躺在地上浑身抽搐,没多时便不行了。还有沈大小,沈大小他……”
“沈大小那么年轻,还会些法术,怎么他也病了?还是被谁给误伤了?”韩景阳听了这一番话,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作命运多舛,生命真是脆弱的不堪一击,他听着人命在三言两语中便消失殆尽,忽然生出一种无力的颓感,“还有沈兄,为什么不叫大夫,我留的铜币不够用嘛?”
孙伯又倒了几口气,胸口像破旧的风箱:“将军啊,沈兄发病的时候刚好在夜里,我们几个不敢弄出太大动静,都是蹑手蹑脚地去查看的,我寻思着等天亮再寻个大夫过来,没料到就……”
“唉,”孙伯枯瘦的双手爪在脸上搓了两下,“我们真的没有弄出太大动静,想等天亮的时候悄悄下葬,可不知怎的,这件事就……就传到了陛下那里,陛下说沈兄是被邪灵上身,触了大霉头,所以才会半夜抽疯。我们刚把沈兄下葬,一道圣旨就传来了,竟然是命我们开棺焚尸!”
“将军府有人监视。”韩景阳不怎么意外地说道:“不怪你们,自我上次从九阳山归来后,陛下就一直对我不太放心,我以为我人在神庙,他一双眼睛就会盯紧九阳山,没想到还是没有放过将军府。”
孙伯嘴唇颤抖着,声音沙哑异常,继续说道:“我们几个老家伙磕破了头,想保沈兄个全尸,可圣旨在上,谁也不敢忤逆,我们只好奉旨开棺,谁知这还没完!陛下又说沈兄是个死人,身上没阳气,需找个活人镇压在火刑阵中,一并祭犒天神,才能将那邪物彻底驱散,否则还会触怒祥瑞。于是陛下……陛下就命我们将军府出一个人,否则便以冒犯君主之名抄了咱们将军府!”
韩景阳听得怒火丛生,双拳紧握,喉咙里呛出一阵血腥味,不消多说,他也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王权在上,主心骨又指望不上,总得有人出来独当一面,总不能擎等着让人抄家。
孙伯老泪纵横地诉说道:“沈大小会些法术,他说他已经入了抱朴之境,能经受得住烈火,我们这些狗屁不通的,也不晓得那些个法术究竟有多大用处,虽然是将信将疑,但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到了刑台我们才发现,所谓的火可不是咱们平时烧柴的那种火,是一个悬在空中的大圆盘,‘铮’的一声甩出一束红光,沈大小被那光打中,只挣扎了一下,我们就看着他……看着他原地化成了灰,骨头渣都没剩下……”
孙伯抽噎着说到这,已经脱力般地倒在柱子上,一把年纪哭得泣不成声,韩景阳拍着他的肩膀,没有让他再继续说下去。想必那大圆盘就是羲和长老所说的金轮圆盘,没想到那猪脑子国王竟能如此执迷,容不得夜里降生就算了,现在竟连夜里去世也要干涉,还真当自己是那运万物于股掌之间的造物主了!
韩景阳一回来,将军府上下宛如陡然升起了擎天柱,所有人腰杆都直了几分,一群老弱病残跟着好生雀跃了一番,然而条件有限,他们庆祝的方式就是集全府上下之力,给赫熹将军做了顿晚饭。
韩景阳带着韩三在一桌饭菜前食不甘味,他倒不是想糟蹋那群老仆的心意,只是此次打道回宫,虽已做好物是人非的准备,却也没料到世态炎凉至此,一时忧心事太多,堵得他实在没什么胃口。
而韩三从有记忆开始,便与那竹枝扫帚朝昔相伴,全部的心思都花在庭院落叶上,无暇顾忌庙外的世界,又哪知民生多艰。此行从孙伯那听了这令人叫苦不迭的人生际遇,也不免心生疑问——自己究竟是谁。
韩景阳每个菜都吃了几口,算是把每个人的心意都领下了,交待韩三不必拘谨,只要不上房揭瓦,不打骂下人,府中没别的规矩,也没有不能去的地方。交待过后,自己便径直去了祠堂。
祠堂中牌位鳞次栉比,像是故人的目光依旧注视着自己。
韩景阳走到供桌前,摆了几样水果点心,又把其中牌位拿在手中擦拭一番——那是和韩氏祠堂格格不入的一块牌位,因为他姓赵,不姓韩,算是霸占了韩家一寸香火。
这本不合规矩,但韩景阳光耀了韩家满门,了却这一点私心无伤大雅,即使先灵因这点鸡毛蒜皮全部诈尸出来指责他,他也问心无愧——规矩二字在他眼里还比不上那一盆生机勃勃的风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