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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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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景阳将二人带到石台上方——原来这石台并非悬在水面,本是有台阶相连,不知师父故弄什么玄虚,非要让人“雾里看花”。
那石台上躺着一个眉目清秀的豆蔻少女,皮肤白皙地有些突兀,她静静地躺着,一呼一吸间却并不安详,眉梢、眼角尽显病态。
韩钲端详了半晌:“她是在做噩梦嘛?”
韩飞琼眉头紧锁:“我看是冻的……这小白脸脸色煞白,是一点没见过太阳嘛。”
韩钲一拍他的后脑勺:“看不出来么,这小家伙一直跟师父在洞里,只见过夜明珠的冷光和师父的目光,再说小白脸也不是形容人长得白。”
韩景阳看着石台上的少女,眉宇间的阴郁都跟着慈祥了下来:“这小女夜间出生,投胎错了人家,其父怕触怒当今王上,把她架在火上烤,我当时刚好路过,便救了她一命。”
说这话时,韩钲目不转睛地窥视着师父老父亲般的神态,心说:“骗鬼呢。”
“真是……真是枉为人父!”一旁的韩飞琼气得捶胸顿足。
韩钲看他运气了半晌,就憋出这么一句,让他给逗笑了:“我说小师妹,你没事多去神殿里逛逛,保你能学会丰富多彩的污言秽语。要不就以你现在的功力,出门吵架肯定赢不了。”
韩钲操够了师妹的心,又转向师父:“得是什么样的缘分,恰好就被您给碰上了。我看这一命保得相当不容易,瞅您老目前这状态,若不是仗着法力高强,指不定就是一命换一命。”
韩景阳叹了口气,显现出一丝力不从心:“若是能一命换一命,倒也省心了。我既然沾了手,总不能让这孩子死在我手上。这孩子虽没当场化为灰烬,但我也只是将她小命堪堪吊住,□□损伤极其严重,皮肤被太阳一晒就开始剥落。我只好把她带到这霡霖洞,让千年寒气暂且镇住她的发肤血脉,再用法力灌注,重新塑造肉身。饶是这样,十三年间她还有好几次差点翘辫子走人,着实费了为师好一番心血。”
韩钲料到不容易,但没想到竟如此艰难,听闻这肉身是被师父重塑的,他便有些好奇,伸手羽毛似的在她脸上掴了一下。
这皮肤出手冰凉,吹弹可破,柔软至极,韩钲向来喜欢模样好的东西,忍不住嘴角上扬了些。
谁知他刚蜻蜓点水地触碰了一下,就被韩飞琼打掉了手:“别摸!没听师父说嘛,这女孩□□损伤严重,你别把人家脸皮刮下来了!”
“好好好,不摸不摸。”韩钲依言将手背到身后:“她有名字吗?”
“赵沧溟,”赫熹将军颇为满意得补充道:“我起的。”
“有名有姓,真不错,就是单凭名字分不清男女。”韩钲嘴上如是说,心里却在疑惑,这小崽子竟然不姓韩?
“千峰远水接沧溟。”韩飞琼悠悠冒出一句:“师父,这孩子五行缺水啊?”
韩景阳点点头:“不错,沧溟一出生便被烈火伤及根本,阴冷潮湿的环境对她比较好,她不能照射阳光,更不能接触火焰,我出关后便要重回王宫,她醒来后,还得你们两个多加照顾。”
“什么,您要回去?”韩钲脸色沉了下来,“那昏聩国君这些年来越发魔障,旸乌被他治理得国将不国,神庙也面目全非,您还要回去作甚?”
韩飞琼也忍不住开口制止:“王宫内现在是国师一手遮天,那国王对他言听计从,不理国事,您现在回去,不怕被他气死嘛?”
“总归是要回去的,我不主动回去,他也会派人来请,说不定人都已经到神庙塔门了。我离开的这段时间,沧溟有何异样立刻通知我,切记不要让她接触日光。”
见韩景阳态度坚定,二位徒弟也不好再劝。这师父平时不装腔作势,但若下定决心做一件事,二位徒弟谁都动摇不了,只好在内心扼腕叹息。
况且此次回宫,他另有目的。
三人合力将这人形冰块抬至韩景阳的玄晖殿,韩飞琼冻得手脚发麻,俨然另一座冰块,刚刚安置好,就见有人前来传讯。
“赫熹将军,宫里派人来请,说是将军闭关十三年,陛下日夜想念,今听闻将军出关,特地来接您回宫。”
“知道了,我有些事要处理,叫他们在殿外等候。”韩景阳打发了这边,又悉心嘱咐两位徒弟,“沧溟过往的记忆被我封印了,那段时日太苦,恐影响她心绪,所以连我也会一并忘记。不过随着年月增长,她会慢慢想起来,那时她心智坚定了些,也比较容易接受。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你们要多加引导,把我的高大伟岸形象树立在她心中,让她知道,自己有一个了不起又神秘的师父,在外忙于国事,但一直挂念着她。”
韩钲:“相当有难度,师父。”
韩飞琼:“意思是把您的相反面建立他心中,明白了,师父。”
面对二位徒弟的磕牙打屁,韩景阳习以为常,紧接着又嘱咐了一句:“韩钲,尤其是你,一定要有个大师兄的样子,对她勤加教导,以身作则,及时行乐,千万不能让他长成飞琼那块木头!”
韩飞琼:“……”
他小时候也是在师父无所不至的宠爱中长大的,师父将他和师兄养在神庙里,每每从宫中回来,都会给他二人带些珍奇的小物件,哄得二人十分欢喜。他对师父的每次归来都是满怀期待的,偶尔他淘气地无法无天,遇上长老告状,师父也只是恐吓要把他扔到神殿里抄经,从不忍心苛责。
但好景不长,师父突然闭关,他一个半大孩子,和同样半大的师兄,散养着长大,自以为勤奋刻苦,潜心修行,哪怕可以在法术修习上触及到师父的边缘,也不枉他一番用心……
可曾想到头来,他在师父的眼里竟是实打实地长歪了!
韩钲听了这话当真是信心十足,一番豪言壮语,足以让赫熹大将军放一百个心,安心落意地离开了。
韩景阳没有直接进宫,而是先去会见了羲和长老。这位长老年岁甚高,对九阳山的一草一木都烂熟于心,他握着一把金光内敛的权杖,披着一身破旧黄袍道服,却依旧遮不住仙风道骨。
“你看起来苍老了。”羲和长老盘坐在佛像前,精神矍铄,但也掩盖不了他胡子眉毛花白一片的事实。
韩景阳拎了个蒲团在他对面席地而坐:“老东西,你这副模样,竟然还要说别人老。”
羲和长老嘴角微微笑了一下,瞬间便又收回:“这些年没少吃苦头吧,可有后悔?”
韩景阳低头苦笑:“都是欠下的债,由不得我后悔。不过当年我急火攻心,生出了歪心思,险些用一个无辜孩子来一命换一命,得亏你点醒了我,否则真要万劫不复了。”
羲和长老:“我知道你内心在犹豫,旸乌国民生凋敝,新生弃儿屡见不鲜,想要找一个婴儿神不知鬼不觉地上演一出‘金蝉脱壳’,对你赫熹来说易如反掌。但你选择把这件事托付给我,还明确表示你要让这个孩子来替代火刑,其实就是想让我在悬崖边上拉你一把,我说的没错吧。”
“知我者羲和也。”韩景阳欣慰地弯起嘴角,“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若是让沧溟一出生就背负一条人命,那她这一辈子都没法直起腰来,我也没脸去面见赵兄,岂不是真应了那狗国王的乌鸦嘴,成了个不详之子。”
“你匆忙闭关,甩了个炼丹的托词蒙混国王,他却深信不疑,越发觉得自己是天神下凡,等你那一颗金丹下肚,他就能彻底飞升了。”羲和长老抬手捋着胡子,“他几年前得到了个金轮圆盘,就供奉在王宫殿外的祭台上,据说那神器能源源不断地集聚太阳之力,在神力达到一定强度后再灌输到人体,便能使法力大增……现在他也不祭天了,改为祭那大圆盘。”
韩景阳已经对那国王做出什么蠢事都不觉得惊讶了:“愚蠢至极,他若能飞升,猪都能成神。”
羲和长老心中有丘壑,对韩景阳的胡言乱语不置一词:“沧溟此次随你进宫嘛?”
“不,我带你当初找的那个孩子去。”韩景阳斩钉截铁,“陛下并不知那新生小儿是男是女,我闭关之前曾禀明,炼丹需要一个新生男子来提取阳气,所以我可以顺理成章地把沧溟放在身边,但她的身份需要掩盖,那个孩子正合适。我带他进宫,让沧溟留在神庙里,到时候我就说是他替陛下炼了十三年的仙丹,国王那个蠢货不会怀疑的,还会大加奖赏,说不定还能封他个官职。”
“也好,”羲和长老点头道:“你从九阳山顶归来,陛下就一直对你心存芥蒂,恐你监守自盗,日日派人监视,此次进宫,你若不呈上个神丹妙药,怕是不能轻易蒙混过去。”
“神丹妙药?”韩景阳嗤了一声,“若是真有那种东西,我一定先给他送去,让他尽早升天,可千万别再来祸害人间了。”
露天庭院里,一个少年挽着袖口和裤脚,穿着几乎和羲和长老如出一辙的破旧衣衫,细胳膊细腿,乍一看有点发育不良,正挥舞着一个和他身材差不多大小的竹枝扫帚。
韩景阳走近的时候,他双腿扎稳,埋头将扫帚从左身侧迅速扯到右身侧,在地面上拉出一个完美的弧度—— 迎头给了韩景阳一记灰尘洗礼。
“咳咳……小兄弟,”韩景阳一边扇灰一边咳嗽,“你这是扫地还是扬沙呢……啊呸!都进我嘴里了!”
那挥舞扫把的小兄弟愣了一下,随即赶忙把扫帚靠在腰上,冲他作了个揖。
韩景阳啐了一地口水后,透过沙尘暴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少年,羲和说这是他当初从奴隶泥屋中抱来的,想必是在母体中就营养匮乏,以致于后天补了这么多年,还是面黄肌瘦,但好在他身形虽细窄,骨骼却很健壮,不会耽误修行。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支吾一声,说:“小三。”
韩景阳:“……谁给你起的?不会是羲和那个家伙吧?”
小三:“大家都这么叫。”
韩景阳:“为什么都叫你小三?”
小三:“因为上一个扫地的叫小二。”
“无缝衔接,不错。”韩景阳用手磨砂着下巴,想了想,说:“三是个好数字,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你天生占了个吉祥命,但行走人世间,要有名有姓,才能有根有源,从今以后,你就跟我姓,叫韩三,如何?”
“韩三……”少年小声嘀咕一句,点点头,说:“挺好。”
反正名字不就是那么回事,给人加盖个章,区分得开彼此,分得清你我,哪有那么多说道。韩三觉得姓甚名谁都无所谓,开口答应了,作势要继续扫地。
他刚一把手按在扫帚上,韩景阳就纵身一跃,怕极了他这人工扬沙术,一瞬间窜出了好几步远。韩三显然被他这个迅捷的步法给惊了一下,然而只是那么一下,没发表任何赞扬和崇拜,继续低头扫地。
这少年话少得可怜,基本是问一句答一声,挤一下说一句,一门心思全在扫地上。不过想来也是,巧言令色的都跑到神殿里捞金侃大山去了,哪个会在这里清心寡欲的扫院子?
韩景阳忽然生出了些喜欢,慢悠悠地晃到他身边,柔声说:“你跟我走吧。”
韩三闷头扫地的动作顿了一下:“为什么?”
“跟了我的姓,就得跟我走。”
“哦。”
就这样,赫熹大将军带着一个寡言少语的懵懂少年,随迎接仪仗启程进了王宫。
韩三虽从未下过九阳山,却对山下的一切都不怎么感兴趣,一路上走马观花,遇见什么新奇有趣的,他也就是多看两眼,既不发问,也不留恋。倒是身旁那个聒噪的韩景阳,生怕韩三遗漏了什么人间乐趣,不时唾沫横飞地给他普及各种奇闻异事、珍奇物品,着实热闹,惹得韩三对山下事物就一个印象——吵!
韩钲和韩飞琼在赫熹的玄晖殿中,从晌午一直坚守到日暮时分,从开始拥有一个小师妹的兴奋猎奇,到最后两相无言地相对沉默着,再好的耐性也熬得油尽灯枯了。
韩钲手脚伸长,半瘫在椅子上,脖子使劲向后仰着:“小师妹这十三年过的是什么日子,都没睡觉么,想趁师父走后一次补回来?”
“小姑娘这么能睡,这合理嘛?”韩飞琼一手撑在桌子上,扶着额头,他已经在这段时间把流失的法力补了回来,还趁机睡了个午觉,可那小师妹竟还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大姑娘也没这么能睡的。”韩钲将手背到后脑勺,整个人一个大写的慵懒,“飞琼,你有没有觉得,师父和这小师妹的关系不一般,师父对他格外用心。”
韩飞琼不以为然:“师父对我也很用心。”
韩钲:“可师父说这是他随手捡来的。”
韩飞琼:“我们不也是他随手捡来的嘛?”
韩钲简直无言以对,不想再去敲打他这个木鱼脑袋,慢悠悠地抻了个拦腰,起身去研究这个沉睡不醒的小师妹了。
“你说她醒来第一句话会说什么?”韩钲坐在榻旁,仔细打量着赵沧溟。
韩飞琼想了想:“可能会说,啊!终于摆脱师父的魔掌了,自由万岁!”
“也不能会说,啊!什么地方竟如此温暖。”韩钲忍俊不禁,“然后我就说,当然是师兄我的怀里啊,哈哈哈……”
韩钲还没来得及笑得开怀,就戛然而止——他看见床上刚刚还沉睡不醒的小师妹,正垂着眼皮看着他,目光澄澈又干净,像是望向尘世中的第一个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