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记》白霜

2、第 2 章

　　没多久，唐碧锦从美国回来，说是请客吃饭，不知她是何想法，打了电话专程请徐子越。徐子越倒还比她尴尬，支吾半天只得说好。人家女生都不介意了，你怎么比个娘们还娘们？自抽一耳光先。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自己太有良心，不忍心见她。当时脑子一抽还是答应她去了，明知道会尴尬，明知道会被问起分手的事情，唐碧锦倒一点都不怕，大大方方让自己去，仿佛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能他是想到，既然碧锦回来，那个人应该也是要去的吧。
　　他只是，不甘心而已。就好像骑久了的自行车被父母拿去当旧货扔了，就好像还没吃腻的菜因为季节已过而多时不能再上饭桌，就好像处习惯的保姆突然有事回家再也不来了。他心里这样说。习惯的那一块被挖走了。今后需要再找一个人来做替代，陪他吵架，陪他斗嘴，陪他清醒精神。
　　和他穿一条裤，和他一起一把鼻涕一把泪，和他一起被大人追着喂饭满院子跑，和他一起砸玻璃窗迟到犯一切坏小孩的经典案例，和他一起翘课翘考试，和他一起放学等美眉，和他一起写肉麻情书，和他一起造假成绩单骗家长，和他一起语数英政史地，和他一起自习课在教室后面趴在座位上看魔神坛斗士，和他一起进办公室面对班主任，和他一起离乡背井去上海，和他一起在上海大街上一家店一家店试过去以期尝到正宗的家乡口味，和他一起臭骂歧视外地人的专业课教授，和他同时与唐碧锦说话，一人一句在唐碧锦两边吵起来。
　　许多忘掉的事情就这样突然想起来。原本以为尘封的事情突然有一天发现它还安然无恙，那要怎样对待当时故意隐藏起这些事情的心情。徐子越变得容易走神，他总是会想起她的短发，她在陆宣城面前的羞涩不安，她所有他没有经历过没有见证的一切。他仿佛变成失了拐杖的盲人，四处乱撞，四处碰壁。

　　麻将桌上无父子。
　　这是佘满琛的至理名言，大拇指深深摸了一把底，脸上的表情宛如看福彩开奖，最终摊开来，五万，大喜过望，哈哈，海底清一色碰碰胡杠上花！
　　今天一晚上徐子越已经连背三门大铳，结果佘满琛一自摸，他就立地成佛，徐少晃晃头，瘫在身后椅子上。
　　佘满琛笑得已经合不拢嘴：｢你也别丧气，你没看围城里钱老开篇就说了，男人赌博输钱证明他老婆对得起他，没有绿帽子。所幸我孤家寡人一个，赢了也不妨着我的清白声誉，哈哈哈。｣雅痞佘三少。
　　｢今晚上笑死你算了，看你那大把钞票攥的，夜宵归你。｣
　　｢没问题！大排档还是快餐店！｣
　　｢啧啧，看你抠门的，对得起我们今天晚上放的血么！｣
　　｢好吧好吧，想吃什么自己叫，本少爷今晚高兴，赏你们几个小妞一顿痛快。｣此话一出，立马被赏了一顿痛快。
　　｢开玩笑开玩笑。子越啊，看你萎靡几天了，该不是因为老婆要回来了不自在吧？｣
　　｢呸，去你的，不是告诉你早分了么，什么老婆老婆的，就是过两天吃个饭，怎么着也曾经沧海难为水。｣
　　｢哎呦，酸呐！那看你这样，莫非是不行了？｣三少笑得很诡异，｢改天让老四给你介绍个专业医生看看，这问题，忽视不得！｣
　　｢我呕，佘满琦那个兽医，算了！谢谢您老费心，我还想多活两年子孙满堂。｣禽兽医生简称兽医。
　　他是不爽很多天，自从那天到学校看到地主婆和那个憋气男人手挽手走在一起。无敌八卦门掌门文贵妃直击事实真相，不知道什么风吹的，憋气男人那天居然公开追求女王，女王小鸟依人立刻点头，完全无视矜持祖训。连那种女人也有人要了，这世道真是！老天瞎了眼。
　　｢听说地主婆最近过得滋润呀，BOSS介绍了好研究所还不止，苦情花开多年终于功德圆满，从此夫妻双双把家还？｣
　　｢唔。｣说了就来气。
　　｢你知道她老公什么来头么？｣最受不了三少每次神经兮兮还要装得神秘兮兮。
　　｢我哪知道。敢要地主婆的，该不会是恶霸出身吧。｣
　　｢除了你谁还敢称恶霸。｣三少戳他额头，｢她老公姓陆你总知道吧，还有谁姓陆，你忘了，老书记姓陆！他孙子多大，地主婆老公那么大。｣
　　完了，徐子越觉得彻底完了，原来憋气男人还是支潜力股，这次真让地主婆押对宝了。他铜臭小贩出身，哪里敢跟书香门第比。
　　｢还没完，最惊人的内幕来啦！二十年前，陆宣城的叔叔娶了唐碧锦的姑姑。｣
　　得，财大一家亲。兜兜转转，原来都是自己人。
　　那天晚上，徐子越捞了佘满琛一碗鱼翅，还是不舒坦。
　　总觉得吃的是没发开的粉丝。

　　唐碧锦回来，一众人去接机，文贵妃稍许耽搁，最后在星巴克碰面，吧台前正好五张座位，一字排开，陆宣城，喻梦如，唐碧锦，徐子越，阮文杏。两个不熟的男人互相打了招呼，自报家门，寒暄一阵。
　　喻梦如大笑：｢看我左拥右抱！东宫归来，朕好不欢喜。｣陆宣城宽厚地看着她笑一笑。这一眼看得徐子越极度不爽。文贵妃继续煽风点火，偷偷爆料：｢前两天老陆家逢大日子吃饭，女王去见家长，老陆家的可满意了，春风得意呀，一路唱着小曲回来的。｣
　　胡扯了半天，喻梦如起身去趟洗手间，阮文杏也跟去补妆。唐碧锦回头，深深看了徐子越一眼：｢我回来了。｣徐子越以喝咖啡打马虎眼，不知如何回答她。
　　｢我是说，我们也回去好不好？｣
　　半晌无言以对，徐子越低低说道：｢碧锦，你知道不可能了。｣
　　唐碧锦显然有些激动：｢有什么不可能，连宣城都和梦如都好上了，还有什么不可能，我就是要你看看没什么不可能！｣
　　｢你——｣徐子越还没机会再多说一个字，就看到走出来的阮文杏，以及，站在她身后的喻梦如。
　　｢呦，敢情你俩日常交流都拿我做工具呐，胆子不小，阮侍卫，给朕拿下这两只目无王法的小东西！｣喻梦如笑了笑，走回座位拍拍唐碧锦的肩：｢来来来，碧锦，说好了回来朕要给你洗脑，看那个土匪还有什么好的，看着我的眼，看着我的眼……｣
　　｢嘁，神经国地主婆！｣徐子越瞥过头去，看了碍眼。
　　唐碧锦却哭起来：｢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在美国两年，就是为了让家里承认子越，现在，现在这样我耗费那么多心血，那么多青春，我为了什么。我已经不能没有子越。子越，你回来好不好。｣向来庄重自持的唐碧锦接连失态，众人也慌了手脚，喻梦如将她的头揽到心口，安慰道：｢好碧锦，好碧锦，你不要这样，他不值得你这样，你是阆苑仙葩，他哪里比得起美玉无瑕，你还有更长久的日子，他做不了你的一辈子，是他没有福气……｣
　　最后，徐子越只能借口送阮文杏回去开溜，喻梦如夫妇俩安顿了唐碧锦。
　　如此不欢而散。

　　走在路上，喻梦如反常地安静，突然她抬起头，看了看陆宣城深沉的黑眸，轻轻说：｢原来我真这么了不起，做到了不可能的事情。｣满满的自嘲。
　　｢这是我的福气。｣陆宣城松开牵着她的手，改用胳膊搂着她。
　　｢你和碧锦都太好了，不是我这样的人高攀得起的。是你给了我不敢想的世界。｣
　　｢梦——｣
　　｢说实话，听说碧锦要回来的时候我原本松了一口气，｣无视陆宣城，她一个人低着头，在陆宣城有力的胳膊里自说自话，｢我想，她回来了，我也就不再痴心妄想了。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就听说你和她青梅竹马，真正的璧人一对。可我就是忍不住，忍不住要对你痴心妄想。我想着，要是连这一点对你的期待都没有了，那我还有什么。想到这里就不能安心，我只能拼了命做论文，就算只是路人甲，我也希望可以陪你走得长久一两天，我总想着，多一个人看着你，会不会好像多了一束光线一样，尽管微不足道，也能让你多一点不自知的幸福呢。想到你，想到你以后威风八面，叱咤风云，我就很开心，开心得忘记我要呼吸，忘记要吃饭喝水，忘记要休息睡觉。你看，想你能让我当饭吃。哪怕日后只是你恒河沙数的垫脚石之一，我也心甘命抵。从来都没有想过我可以有今天这样的好运被你搂着一路走回去，你不能度量我此刻有多幸福，我甚至觉得这是不是已经耗费了我生命全部的好运换你一刻的垂怜，再往下，我已经没有再多的想象力可以幻想今后我还可以更幸福。我原本以为在这样的气氛下我应该要给你一个非我莫属印，可是，碧锦真的回来了。一看到她，我突然什么勇气都没有了，觉得你又一个人回到了你们美好的那一层世界，我再次只能仰望你，再怎么努力都碰不到你。其实人这一辈子，并不是谁都有幸如我得偿所愿，你要反悔我断然不能拦着你，也决计不会肝肠寸断，我要仍旧过得很好，你才自由，才能继续看你明天的幸福。只是，若你哪天要离开了，记得一定要告诉我，不然我会当你去了远行，会一直等着你回来，等到老态龙钟，行将就木，你认不出来的时候。｣
　　陆宣城默默地，更用力搂紧，将她嵌进自己怀里。
　　喻梦如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清楚地感受到来自陆宣城的温度，然而，也没有哪一刻更清楚自己心里悲凉的绝望。心里小声的说，初恋就这样夭折了，喻梦如啊喻梦如，挺住，没男人就没男人，以后还有大把大把的好得过他的，又帅气又多金，还绝不会像他这样不解风情。
　　突然，陆宣城停下来，将她和自己都转过来面对面，一米八几的身材突然捉住她俯下脸来吻她，喻梦如惊住，不知做何反应，傻傻地闭着眼承受。
　　完了，初恋夭折前居然把初吻都搭上了。老天我哪得罪你了。
　　陆宣城轻轻笑起来，说：｢呐，非我莫属印，就算你再想有别人，也没人会要你了。这辈子你就老老实实跟和我就完了，少去想那有的没的。｣说完继续紧紧搂着她走。
　　据文贵妃供述，当晚，喻梦如的脸红了一晚上，冰敷无效，肯定在外面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回来。

　　唐碧锦休养一个礼拜，确认时差调整恢复正常，正式宣布可以精神正常出来团队活动，五个人又坐到餐厅。
　　徐子越皱眉：｢还以为你怎么做东赔罪，居然来自家姑姑的餐厅。｣姑姑？那岂不是？徐子越突然觉得憋气男人今天的立场很尴尬，在青梅竹马的姑姑的餐厅，还是有姻亲关系的。
　　唐碧锦笑道：｢姑姑这家餐厅自然有别处都没有的好，哪里是你个土匪粗人知道的。｣
　　喻梦如认真地点头附和：｢嗯！好碧锦，你终于发觉他是土匪粗人！｣
　　｢不跟你个地主婆一般见识，本少爷自有人赏识。｣
　　｢对对对，徐少，我欣赏你！但是梦如说，我要再觉得你好，就也给我洗脑。｣阮文杏忍笑指了指唐碧锦。
　　自始至终，陆宣城和平常一样没有多话，手一直紧紧搂着喻梦如，喻梦如也一直靠在他怀里。徐子越嘀咕：｢现在就她成家立室，还来现给我们孤家寡人看。｣
　　阮文杏白眼：｢嫌人家郎情妾意碍着你？旁边有个现成的你又不要，怪谁。｣
　　得，徐子越自认今天里外不是人。暗暗给佘家败金三少发短信解闷。
　　大堂经理通报唐家大小姐拖儿带女过来了，正在会客的老板娘唐家姑姑也立刻从办公室下来，见见从美国回来还没来得及晤面的侄女。
　　｢姑姑，怎么你亲自下来了。｣
　　｢看你这阵势摆的，你回来一星期都没来看看我，今儿来了，子越和宣城也都在，我能不下来么。｣
　　｢婶婶。｣陆宣城致意。
　　徐子越明显感觉到空气的流动发生了改变，有人正在深呼吸，满心得意。憋气男人的末日终于来了，地主婆发飙，看你如何接得住招。想到这里，竟然忍不住笑出声。喻梦如拍他头：｢你有毛病啊，人家亲人相认，你不感动得热泪盈眶就算了，笑个什么劲！脑子疼。｣
　　没事没事，我就挨这一下，待会你小子还不知道要挨什么呢，天马流星拳还是天马流星锅碗瓢盆，这就难说了。
　　一家人寒暄一阵，唐姑姑退场，唐碧锦眉眼里尽是笑容，陆宣城的表情也明显不如刚才轻松，低落一如等待发落的犯人。早知道，应该趁那天气氛好坦白和唐碧锦的关系，如今，就看天有不测风云了。一不小心瞥到徐子越，一脸同情你今天晦气的表情。
　　唐碧锦笑着目送姑姑走远，装作不经意地圆场：｢宣哥哥，你也很久没有见姑姑和姑父了吧。从小我们俩就总给他们惹麻烦，在他们家玩得翻天覆地的。｣
　　徐子越见时机一来，立刻精神振作，插嘴道：｢呦，哥们，看你如今庭院深深，当年也有翻天覆地的时候，人不可貌相！｣
　　喻梦如又拍他头：｢你何止脑子疼！你脑子烂掉了吧，谁小孩时候不闹腾了，就你小时候没事玩自闭，我们都是正常人！｣这话怎么听怎么怪，以她敏锐过人的观察能力以及歪曲事实能力，怎么就没注意到唐陆二人青梅竹马这一点？
　　徐子越一脸委屈看看其余三人，奈何没有一人能在女王决意弄死他时多说一句。
　　还是唐碧锦最会讨他欢心，继续说：｢宣哥哥，那时看到你和梦如好了，我真觉得世界太小了，我和你青梅竹马，她和子越青梅竹马，两边人就这样变成一个世界的人。｣
　　｢谁和这种人青梅竹马。｣徐子越小声嘀咕。
　　｢谁和这种人青梅竹马！｣喻梦如表情扭曲深恶痛绝地大声抗议。
　　文贵妃觉得最近真是赚足了份头，看了好戏一场接一场，不知今日故事是否能发展到矛盾爆发点？
　　｢碧锦，不要再说了吧，快上菜了。｣徐子越听到陆宣城的借口快笑死了，这哥们果然一直老实，连搪塞人也用如此可爱的招，快上菜了，他现在脑子不疼肚子疼。
　　｢哎，急什么，这不还没上么，碧锦，你继续，自打大嘴佘三少独家披露你俩有这层关系后，我还没机会好好深入探究一下。｣咦？这事她知道？她知道？她知道？！
　　｢佘三少告诉你啦？｣佘满琛，下次再让本少看到你就准备曝尸街头吧！
　　｢是啊，都告诉你了为什么不能告诉我。｣说着翻出那条陈年旧短信，｢兜兜转转，原来都是一家人，哈哈哈，朕男人和朕东宫还是从小其乐融融，今后朕也不怕后宫不和啦。｣
　　短信上说道：｢每日一卦：二十年前，江湖第一美人唐碧锦的姑姑下嫁江南陆家陆宣城的叔叔，自此，二家结为姻亲。铁嘴无敌三少上。｣每日一卦？再往前翻，居然还那么多揭露自己露骨生活的，徐子越此时才感到绝望般的天崩地坼，怒吼：｢你什么时候跟佘满琛那上海滩第一号无耻混蛋订了这种不入流的手机报？｣
　　｢他免费赠送的呀，你没收到么，连我都有！｣阮文杏掏出手机翻短信，｢其实呀，你看徐少你多重要，生活少了你，犹如春晚少了赵本山。｣文贵妃乐呵呵地回顾从前笑死不人不偿命的三少独家每日一卦。
　　陆宣城投来超级同情你今天晦气的目光。

　　晚上，唐碧锦与徐子越二人在酒吧。衣香鬓影，灯红酒绿，却是二人在一起时从未共同经历的场景，分开的现在却能这样坐下来共饮一杯。
　　｢你那天真吓坏我了，明明喝的是咖啡，说出来的话比醉酒还疯癫。｣
　　｢你认为我说疯话？那我再说一次，两年前我之所以要去美国，现在又回来，都是为了跟你在一起。你听明白没有？｣
　　｢我明白，但是我不想明白。你明白么？｣
　　｢神经病！喻梦如那一套你还真是全学会了。｣
　　｢那恕神经病不奉陪了。｣徐子越起身就要走。
　　｢你，你站住！她有什么好的，她都已经和宣哥哥好了，你为什么还这样！从我们在一起的第一天你就没有真心过是不是！你的心里一直只有她是不是！｣唐碧锦的失态从来不是因为时差倒不过精神不好。
　　｢你又说傻话。｣
　　｢三少都告诉我了！大学毕业你和我分手就是因为你失落，她终于跟你不是一路人，这段感情对你就失去意义了，你肯和我好四年，只不过你想再多和她呆在一起久一点，你这样不觉得对我不公平亏欠我么！｣
　　｢又是佘满琛！他知道什么！｣
　　｢每日一卦上老早说了，就是两年前，我到美国的第一条！｣
　　得，每人发的版本还不同。爱服了油！
　　｢你喝醉了，我打电话给你家接你回去。｣
　　｢我不回去！我还能回哪里……｣唐碧锦蹲在地上抽泣起来，眼泪滴破烟熏妆，花了一脸，｢为了你，我和家里人翻了多少次脸。他们说既然你不真心，又何必支持我，把我骗到美国三年，我以为一回来就欢喜结局，谁知道会是这样，今天他们还想带着我去相亲，说什么要门当户对，要像宣哥哥那样的。可是，可是，我的心里还是只有你呀。三年前离开的时候我怎么敢让你来送我，看到你就算我在天上我也想马上跳下来，我每天和梦如打电话，通过她刺探你的点点滴滴，如同你当年经由我，知道她的点点滴滴。为什么，明明我们都是错付痴心的人，却要落得这样的下场……｣
　　他扶起她，将头轻轻按在自己肩上供她哭泣：｢下辈子，下辈子我再还你，好不好？我们先回去。｣

　　每个人都说，其实你的真心一早给了喻梦如。只是你不知，她不知。
　　你已经不能失去她。
　　少了她，你将食之无味，彻夜难眠，行尸走肉，生不如死。
　　如入芝兰,久而不闻其香。
　　只是你们都还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