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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04 魂珠青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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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过拒绝人心意的,便没见过行为如此狂放不羁的。
我至哥哥殿中嬉闹时便时常见到些鬓边绯红的仙子在门口徘徊许久,再桃羞杏让地叩门而入,幻出些红线密织的香囊,嵌有宝珠的玉冠,甚至有天河中捞出的星星,手写的信函,羞答答地在桌案上一放。
我那哥哥,必用含笑春风的眼将人家一瞧,用极温柔的语调将人家一夸,再讲些命里无时莫强求的道理,最后亲手扶门目送人家远去。
谁知面前这冷面连句言语都不同人讲,如此粗暴地便将人赶出门去,当真是极不尊重女子的。
小官不知在同哪一个讲话:“快滚出来,本尊没那么多耐心了。”
“吱吱吱……”
(叫哪一个滚出来!)
我插了腰用强硬的目光紧盯着他,气势上却还是矮了三分。
美人小官又不理我,一只手却直奔我而来,眼瞅着逼近我的天灵穴。
“吱!吱吱吱——”
(非礼啊)
“吱吱吱……”
(我跟你讲,我喊人了!)
我灵力全无,身量颇小,他岂不是可以为所欲为?
空气中猛得传来第三个人的声音,吓得我心脏一顿。
“哦。”
声音稚嫩,不辨雌雄。
何人装神弄鬼?
我呆愣愣地瞧着,我那魂珠自笼子不知何处飞出,泛了莹莹的水光悬停在空中。
我的筹码,我的筹码,你莫飞走啊!
呜呜呜呜——
如今怕是生无可恋如我,任人宰割如我了。
珠子中飞出点点青色的莹光,在我面前汇聚成淡淡的人形。
那是一个十三四岁的青衣小公子,面上还未长开,眉眼间圆圆润润,甚是可爱。
他眼中含了温润的柔情,透过铁笼瞅着我,旋即面若春风拂花开,嘴边梨涡带起满满的笑意。
这莫非就是魂珠所存之物?
一个孩子的一魄?
原不是装神弄鬼,这本来就是一个小鬼。
月老说,铸造魂珠的上神早已故去,如今留存于世的满打满算五颗。常有向上苍苦苦哀求一颗的人,只为能存住自己爱人的魂魄。也有不少人求错了地方,认为月老有成人之美的爱好,便时常问了他去要,也是十分头痛。
我摸了摸自己毛茸茸的尖脸,思考起来。
爱人,爱人。
莫非这青衣少年便是美人小官的爱人?
如此,也怪不得他对女子没有兴趣,丝毫不怜香惜玉。
少年逃走苦相追,日日蹲守把君寻。
是我喜欢的冷酷王爷,宠妻无度,存留魂魄,长长久久的桥段没错了。
哦,这让人又颠又狂的情爱。
啊,这伟大可歌可泣的情爱。
我作为这一段爱情的旁观者,盯着他二人的眼波缱绻,决心一定要将这段见闻带给月老听。
“寻我做什么?”少年率先开口,柔弱却冷漠。
“你敢躲进仙人魂魄里?”美人小官将脸拉了个飞流直下三千尺,“若是暴露了自己,本尊叫你魂飞魄散!”
“青冥身为残魂,早已怕无可怕。”
“枉费本尊心思。”
“那我要多谢你?”
“你还是谢这小仙痴傻去吧!”
唔,二人吵了半天的架,云里雾里,你绕我绕,独留我在一旁兀自头大。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总算有人提了一嘴,我这小小一只旁观者。
可为何这一嘴,要讲我痴傻?
我气恼着抬眼,对上那美人小官寒潭般的眸子,只听他咬牙切齿地从嗓子眼挤出一句:“固然痴傻,看到了,便留不得了。”
留不得是何意?
是要将我放走?
不不不,看着不像……
一双明眸,淬了剧毒……
是要将我灭口!
罪过,罪过,终究是逃不过?
左不过是见证了一段传奇爱情,为何要将一条小命搭在上面。
凡间有个叫断袖的词形容这种爱情,想我仙界民风开放,若真是断袖,真情流露也是饱受祝福的。莫非到了魔界,便是桩罪过了?
凡间亦有个叫恋童的词为大忌,想我仙人仙生漫长,年龄之别并不作数,莫非魔界也有此讲究?
一缕青色的残魂飘也飘得来到我笼子前,用那透亮透亮的身体,一把护住我。
“不许杀她!”
人间,哦不,魔界自有真情在,我暗戳戳感动了片刻。
“当心本尊连你都杀!”美人小官横眉怒目。
看此架势,这小娇妻怕也是护不了我周全。
如今灵力全无,屈居人下,该认怂时必得认怂,这是我行走江湖的傍身绝学。
于是剑拨弩张的空气中,传来一声微弱的女声。
“我……什么都看不见……”
我瞪圆了眼睛,一手摸了细细的铁笼,眼珠一动不敢动。
记得那位为情所困哭盲了眼的孔雀仙子,也是这样视人的。
“这位仙……魔友,有所不知,我双眼不辨世间之物,是个妥妥的瞎子。”
……
美人小官的动作顿了顿。
乞怜一招确有奇效。
“不仅如此,我还罹患怪病,脑海中记忆时常缺上一缺,将我放走,我不日便将二位忘掉了……”
美人小官脸上平添了五分讥讽,五分戏谑。
看来一招再用,也物极必反。
“如今我灵力全无,不如,不如你来探我记忆!”我信口胡诌,希望能为自己争取一线时机。
他此时真的穿过青色的影子,一只手指点在我额头正中。
不曾想,这个信口胡诌的理由居然真的成了数。似乎在探过我脑海中记忆之后,美人小官满意地冷哼一声,便头也不回地拂袖离开。让我着实怀疑我是否真的有病。
偌大一殿,只留我与一魂面面相觑。
“青冥。”青衣少年平静地开口。
青冥,仿佛是这孩子的名字,我思忖着,是该到了自我介绍的环节,“仙界凤族凤清扬,不知魔友在何处修行?”
问出话来,我后悔不已,问一抹残魂前生之事,真真失了礼貌。
青冥眉头皱皱,“我并非魔族,乃玄武陨落后的一魄。”
玄武,上古神兽,北方神君,来头大大的,可惜年纪这样轻就身归轮回。
“你与刚刚那位美……公子很熟,他如何称呼?”我冲他好一番暧昧地挤眉弄眼,可惜只换来他更为困惑的眼神。
“你有病?”
你才有病!
“约莫最近有些记忆混乱……
”
香烟升腾了片刻,他叹了口气缓缓开口:“我困了。”
魂珠咕噜咕噜地滚落在我一旁的桌子上,一眨眼,青衣残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理解,理解,我就这尴尬的处境宽慰自己,毕竟只是一魄维形实属辛苦,多休息休息也是好的。
不过你二人吵归吵,闹归闹,好歹来一个将我安顿了,都说四海皆来客,我不求多,将这化形咒解了,我自己两条腿就可将自己安排明白,如今一个人窝在这笼子中,算个怎么回事啊。
我于是开始与这一颗泛了光的珠子相看两相厌。
殿中烛火长明,时不时从窗外吹来阵小风,吹得烛影摇曳,吹得呜呜作响。
呜呜呜……
好可怕好可怕……
我听着低沉的风声,心下害怕,这殿中不会偶尔飘进来个迷路的小鬼吧,若是长得跟青冥一般我也是不怕的,就怕是一些死状凄惨的鬼魂专吓人为乐。
呜呜呜……
魔界好可怕……
清扬要回家……
我心下委屈害怕得紧,终是管不住眼眶中的眼泪,不一会身下便积了小小一汪水,我便拱拱身子换了个位置。
哭着哭着,泪水黏黏地糊了眼睛,我也便就着股朦胧的倦怠昏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不踏实,因为梦里出现了一个专扣人眼睛的妖怪,张牙舞爪地跑向我,一脸猥琐笑容:“呀呀呀,好漂亮的眼珠子啊……”
猛一激灵,我便从梦中惊醒。
没想到果真有一只手伸进我这铁笼,在我的脸上胡作非为,我醒得不彻底,半梦半醒间脱口而出。
“不许扣我的眼珠子!”我叫出口,吓了那只手一跳,我便趁机跳在一旁。
顺着胳膊向上看去,一张白纸般的俊脸上飞了两抹浅浅的红霞。
美人小官清咳一声,收回手去,眼尾一吊不再瞧我,我迷迷糊糊瞧在眼里,心下无语子。
“这位小官……”我心想着拍拍马屁,试探着开口。
“小官?”他像只炸了毛的猫,双眼一眯透了几分危险的神色,语气一如当日一句“小妖”。
我心下一凛,这小官二字在凡界之中似乎是用来形容某种特殊的职业,也瞬间觉得有些不妥,于是憨憨一笑:“不知这位仙友……魔友,如何称呼?”
他这眼眯了许久许久,眯到我都觉得他眼角抽筋了,才缓缓睁开:“司墨。”
司墨,听着甚是耳熟,我想了想,约莫仙界这起官名的手法大抵一样的缘故,掌人间命数的就叫司命,掌三界之花的就叫司花,此番种种,数不胜数。
“司其意为掌管,墨,乃文房四宝之一,书画之必备,我懂了,你可是担任个磨墨的官职?”
司墨只是嘴角抽抽:“如此理解实在是废了你一番脑筋。”
“我乃凤清扬,桃李春风一杯酒,我们二人是朋友。”
我向他眨着绿豆小眼,欲再与他拉进些距离,好能劝服他将我放走,“司墨兄,我不甚拾得你的魂珠,你瞧,珠子我归还你了,报酬我就不索取了,同为修道之人,既然相识,便不如将我放出,我们吃酒谈心,一拍两散!”
我每说一句,便见司墨的眉头更皱一分,再说一句,便再皱一分。我颇为心疼那好看的眉毛,便以最简洁的言语将我心中所想表达出来。
等了片刻等来他眼刀将我一扫,这双漆黑的眼里浸了几分渗人的寒意。
“本尊从不信仙人鬼话。”
仙人说的是仙话,自是鬼魂才说得鬼话。我观他今日心情约莫不太爽快。
懂了,懂了,免谈嘛,这两日在鬼门关都走上了两遭,再不练就个察言观色的本领,我岂不是九条命也不够使的?
我只愤愤然将他一瞧,想到早知如此,就应精进法术,日日研习,如此几万年,怎得也不会被这小人所偷袭,怎得也能设法逃离这铁囚笼。
出来混的,迟早要还。
师尊说的这话可真在我身上灵验了。
魔界万古如长夜,屋中的滴漏却昭告现在已是寅时。
我捋了顺滑的长长尾巴,不由得嫌弃起这些矫情的月光。
因着多数新魂畏惧太阳的光芒,昴日星官是不会经过魔界的,如此魔界便永远拢在黑暗之中,想到此,我便不由得嫌弃起矫情的灵魂。
想着想着,殿门被叩,飘进来一位着了官服的小魔,头上还顶着两只未退的黑色犄角,小魔对着司墨一拜,极快地取走了桌案上几本书,又极快地飘出了殿去。
看来是个借书的。我托了腮暗下判断。
反观司墨,全程连睫毛都不愿抬一抬。
什么都不发生,甚是无趣。
四下寻去,我也找不见青冥的魂珠,恐怕是早已被司墨收起来了,可怜我这位异乡人,如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难道我这一日,便要与他这尊冰佛共处一室?
不可,那岂不是会被名为无聊的小兽咬得抓心挠肝?
与其被动被咬,不如主动出击。
“司墨兄……不用工作吗?”
尴尬地聊天,我称之为尬聊。
静默了许久过后,司墨手中的书还未翻到下一页,一双眼带了几分不可置信瞧着我。
莫不是刚刚那番话戳了他的痛处?
毕竟磨墨的官职算不得光鲜,我瞧他一身装束,着实不正规,仿佛也不在魔界官职的编制内,算一个闲散的小魔,大概是需要他的时候才有工作,不需要的时候便歇在家里看看书,在外散散步。
“在下的意思是,司墨兄不必挂念在下,在下很独立,很自强,你该做什么做什么,散步啊,工作啊……”
“挂念?”司墨揪了我的话头,“谁管你?”
“不挂念好,不挂念好……”我摸摸鼻头干笑道:“那我就,自生自灭了……”
“要跑?”司墨总算放下手里的书,看向了我的方向,“本尊杀了你。”
唔,怪不得他眼中莫名的柔情,原来不是对自由的渴望,是对死亡的向往。
“不不不!在下只是渴望自由!”
“哦。”
“你这叫囚禁!囚禁!”
“哦。”
我于是大义凛然地一趴:“来吧!杀了我吧,蒸煮烹炸,悉听尊便!”
魔头伸手了……
死亡靠近了……
手指降临了……
“嗯嗯~”
什么声音?
我的喉咙不能自已地发出一声嘤咛,一根温暖的手指正落在后颈,轻轻摩挲着。
好舒服,很上头。
有辱仙生!有辱仙生啊!
我撒一捧刚强的热泪在心中,却被那手摆布地明明白白,一切的不愉快都仿佛在此刻烟消云散。
“不跑,就不杀。”
司墨用那低沉的嗓音开口。
我深深怀疑,他之前定是养过只与我一般模样的宠物,这按摩的手法才如此使人上头。
“嗯……不杀……好……哦……”
我头脑发蒙,只软软糯糯地答道,他却忽然收了手,眼里兀自冒出一些火光,耳根也跟着被火点成了红色,捧了本书再不理我。
不杀,不好吗?
我说的,不对吗?
喜怒无常,喜怒无常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