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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真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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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债的感受一定不会令人轻松,因为偿还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否则没有人会让自己承担这样的内疚。海欧在偷得片刻闲暇的时候惊觉自己已经在良心上负债累累,不知不觉间婷婷,明嫣,王虹都成为自己的债主,一天不能有个交代,就一天不可能磊落地出现在她们的面前。
东海商业中心一层东北角是一家保婴公司,透明的玻璃幕墙里面是一些白净的护士小姐穿梭在怀抱着孩子的妈妈中间,幕墙外面是高大的雪松和加拿大枫树,树根处的草地修剪地十分均匀平整,光洁有如镜面一样的大理石小径曲折地通向东直门桥的城市花园,海欧在这里找了个较为偏僻的地方坐下,头顶上是正值花期的合欢树,树枝象跳孔雀舞演员的肢体在夸张地伸展,粉红色的绒花一簇簇地挤在一起,比小狗的绒毛还要可爱。海欧从地上捡起一朵,用手指捻着花枝无聊地旋转,时而放在自己嘴角,闭上眼睛感受合欢花细绒的花朵在脸上轻拂,象一只小狗在和自己撒娇。
“我来了,你找我什么事”,当海欧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王虹已经站在了自己的面前,依然是淡蓝色的职业装和紧凑的套裙,丰腴白皙的小腿亭亭地立着,这使得海欧在抬起头的时候变得相当困难。
“坐吧”,海欧把身体挪到了休闲椅的左侧,确定自己只占有了椅子的四分之一的空间。
王虹没有服从海欧的指令,只是缓缓地踱到椅子另一侧把身体靠在椅子的靠背上,双手交叉地抱在胸前,背对着海欧,稍稍把带有微红的香腮侧过来一点,然而并没有正视海欧,“不坐了,天天坐着,挺腻的”。
海欧看了看王虹,竟然第一次感到她是那么适合穿职业装,紧凑的背影从削肩流水般地滑落到腰肢,靠在椅子上显得有几分慵懒,乌黑的秀发在后面梳了一个发髻,有几缕逃逸出来散落在颀长的脖颈旁边,看得海欧恨不能上去为她拂到耳后,但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有这种唐突的权利吗?合欢树冠在头顶上形成一个巨大的绿色的穹顶,时而有粉红色的花朵降落伞一样晃晃悠悠地落下来。
“没什么大事,只是想找你出来聊聊,我觉得我们很久没有在一块聊天了。
“我很忙,月底了,都在给员工结算工资,要是没什么事儿,我先回去了”。王虹虽然这么说,还是靠在椅子上没有走的意思。
“这样啊,要不下了班我们一起走吧”。
“不用,我今天要加班,可能会晚一些”。
“没关系,反正我下了班也没什么事,我等你吧,到时你给我办公室打个电话”。
“王涛今天是晚班,我们约好了今天一起走”,王虹看到海欧一脸失望的表情,心里暗暗有几分快意,“还有傅萍,她也和我们一起走”。
海欧低下头没有说话,但是沉默的时间显然已经超出了各自都能忍耐的极限。王虹转过身站在海欧面前,把双手背在身后,这是海欧最熟悉也是最让他感到亲切的身影。王虹微微地咬着自已的下唇,象看着动物园里的野猪似的看着海欧,但是她始终不吭声,王虹似乎知道,也许在极端的沉默中才能诱发海欧的最后无理性的爆发。海欧在这个时候不但失去了声音,同时也失去了思想,他毫不怀疑如果开口将是象动物一样的哀嚎。
“我,我是想说,朋友之间,嗯------嗯”,海欧用力地咳着,王虹这时象不认识海欧似的居高而带有几分蔑视地观赏海欧的表演,渐渐地把双手又重新抱在胸前,她认真地听着,看海欧还能说出什么离奇的话来。
“嗯,朋友之间,应该相互理解,至少,嗯----,把对方当作朋友看待,有困难的时候,该伸手帮一把就帮一把”,海欧抬起眼皮怯懦地看了看王虹,王虹高傲的表情让他不敢再说下去。
“朋友”?王虹只说出这两个字。
“你漂亮,开朗,很阳光,我一直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而且我希望我们可以一辈子都是朋友,如果你有什么事我一定全力地帮助你,当然,如果我哪一天有事求你,也希望你不会拒绝我”。
王虹点了点头,大梦初醒般看了看周围,“我很高兴,很高兴有你这样一个朋友”。
海欧不敢抬起头,但是一阵渐远的脚步声使他长出了一口气,他忽然感到有几分自卑,好象什么事情都不由自己来控制,如果王虹在他面前多逗留一会儿,他不知道是否还能实现既定的打算。他不知道自已为什么总是没有决断的勇气,那么不如索性把自己完全交给命运去摆步算了。
海欧看看手表,离下班还有一会儿,不管怎样今天总算还有一个相对不错的结局,至少以后和婷婷在一起的时候良心是纯粹的,没有负担也许跑起来会更加轻快,海欧多么希望能和婷婷再往前走的远一些。如果今天下班的时候他有足够的勇气,海欧决定无论如何要再次见到婷婷。
东直门大街上这个时候并不是上下班的高峰期,但是远远地可以听到汽车疾驰的声音,这条城市绿化带虽然笼罩在各种植物的树冠之中,然而地势较高可以对东直门桥一带极目远眺,伴随着一阵尖利的呼啸声有三辆鲜红的消防车由远而近出现在海欧的视野里,海欧摇了摇头,显然不知哪里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大城市就是这样,危险的机率几乎和走运的机会同样高,选择生活在这里也就是选择了一种孤注式的赌博。
从这条小径原路返回不会花费很长时间,海欧却希望永远也不会走到尽头,他把脚步放慢,希望回到办公室的时候老悉尼已经下班回去。他一个人可以好好地整理自己的思绪。所以他索性从东海商业中心后面往南走,在这条城市花园里绕过整个东海商业中心,然后从中街返回到中环广场,令他感到惊异的是刚才看到的三辆消防车就停在广场路边的中街上,因为中街平时并不是一条繁忙的街道,因此潮水般看热闹的人群使这里看起来特别的壅堵。穿着制服的员工在远处的广场上成群地站着指指点点,而一些消防人员正在公寓和地下通道的各个入口疏导着涌出的人流。除了公寓外围被警察的警戒线隔离而显得有些空旷以外,其它区域似乎都是惊魂未定的人群。海欧在人流中挤到了公寓附近,想掀起黄色的警戒线进去看个究竟,却被一个全幅武装的消防队员制止,这个消防队员看起来还象是个孩子,也许是入伍以后头一次见识到这种场面,从他那严肃而紧张的表情看来,似乎他就是这里的唯一的主角。
“发生了什么事”?海欧着急地问。
“着火了,没看到吗”?
“哪里着火”?
“那儿”,消防队员朝A公寓的方向指了指。
海欧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并没有看到任何着火的迹象。
“到底在哪儿,什么也没有呀”?
“往上看,对对,往上,看到了吗”?海欧在消防队员的指导下总算看到一股淡淡的黑烟,正从A公寓29层的一扇窗户往外吞吐着,然而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火势,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消防车停在路边没有进来的原因吧。
“没有火呀,火在哪里”,海欧仰着头脚下却跟着人群左右游移,同时被消防员的阻挡不得不往向退着。
“火势好象并不大,有几个消防队员已经上去了,消防龙头也许用不上”,人群中人们在切切私语。
不断地从一些对讲机中也传来一阵嗡嗡的声音,虽然听不清楚,但是至少可以确定上面并没有什么危险。这时boldswood太太在明嫣和几个女员工的搀扶下从公寓大堂走了出来,她脸上痉挛的表情和谁也听不懂的语言,以及众星捧月一样的排场无疑使她成为公众的焦点,她好象作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可以如此辉煌,渐渐地那曾经很真实的惊慌沦落为纯粹的表演,然而她并不满足这些风头,很配合地靠近不知什么时候挤过来的摄像机,在镜头前用并不流利的中文演讲,“大火,大火,差一点,我死了,煤气,很糟糕,很糟糕”,好在客户部有几个小伙子在明嫣的暗示下赶紧把摄像机掩住,这里明嫣和几个女孩子连推带搡把boldswood太太请出了喧闹的人群。
就在她们拥过来的时候海欧赶紧挤了过去,企图从明嫣哪里得到所有这些事情的答案,因为在看到boldswood太太的一瞬间,海欧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直觉告诉他这件事情或多或少和他自己有些关系。他自己并不仅仅是一个逍遥的旁观者。但是明嫣并没有说什么,也许腾不出时间,只是从她侧过身朝着海欧投过来的一丝责备的目光,才使海欧铁了心准备迎接可能出现的恶运。
事情后来证明的确只事一场虚惊,boldswood太太厨房着火的时候有保安人员正在这一层巡视,发现火情以后用公共区域的灭火器迅速控制了火势,而boldswood太太在歇斯底里的精神状态下立即拨打了119,在消防队员赶到后发现灭火水龙已经没有用武之地,他们立即将该层的客人进行疏散,用灭火器扑灭剩余火势,然后切断煤气管道,经过检查初步判断为灶具燃气软管过长,从而引起的回火产生火灾,通常标准灶具的燃气软管都不会超过三米,但是从失火现场烧焦的软管来看,该灶具配备的至少在五米。这样的长度很容易造成煤气管内气压失衡,环境气压大于软管内的气压,火苗通过压力差产生回火。整个公寓统一安装的灶具均没有超过三米,在安全范围之内,经过对boldswood太太的维修记录才发现这款灶具正是最近刚刚更换过的。从工程部的相关记录显示,这次维修是由李海欧一手经办。
这次火灾虽说没有造成什么损失,但是由于媒体的介入在北京物业行业掀起了不小的波澜,由于中环广场为东直门一带的标致性建筑,并且正值世界大学生运动会即将召开期间,无疑也引起了北京市政府的重视。以此为教训全市开始对各大酒店,公寓,写字楼,别墅等涉外机构进行消防大检查,而中环广场很快成为业内的反面典型。公司上层对该事件非常关注,由董事会成员,以及工程,安保,客服等部门组成一个专门调查小组,准备对此事件中主要责任人追究责任,并为此事命名为8。15事件。
一周过去了,海欧依然象往常一样工作,老悉尼并没有说什么,事实上这次调查连悉尼也需要回避。悉尼只是有时在下班的时候拍拍海欧的肩膀说,“cheer up, that’s all right”. 这令海欧感到一丝安慰,而这一周的平静使他乐观地认为事情就会这样风平浪静地渡过。只是有一些令人不太舒服的地方就是公司的员工见了他都尽量躲着走,好象他身上带着传染的疾病。海欧郁闷然而也理解这其中的意义,自己是个恶运缠身的人,最好是方法是知趣地回避别人,不要让别人感到讨厌。
只有在回到宿舍的时候海欧才能体会到一些家庭的温暖,大家脱去了在公司中努力粉饰的面具,显示出人性中较为温存的一面。王涛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天大的事情对他也是不关痛痒,他对海欧的宽慰很粗犷,引用不知是哪个年代的名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而马明的观点还是比较理智,他让海欧不妨以乐观的态度准备好最坏的打算,也许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坏,只有何彬的态度有些暧昧,他好象尽量不参与讨论这样的话题,大家心里清楚这是为什么,因为何彬也是8。15事件调查小组的成员。
宿舍的沙龙虽然可以让海欧沉重的心情轻松不少,但是对于前途未卜的命运并不能有什么实际帮助,何彬作为调查小组的成员显然对调查的进度有所了解,但是处于这么一个敏感的时期他也不方便透露调查的进展情况。只是听说对于这次火灾所造成的舆论的恶果,公司管理层一致认为必需有人出来承担责任,对于直接责任人必需处以开除的决定。至于这个直接责任人是谁公司上层有一定的分歧,这也是为什么快两周了调查迟迟还没能有个结果。
出事后的第三周,星期四上午何彬来到悉尼的办公室,悉尼不在,只有海欧在外间的办公桌上翻译着文件,何彬在办公室莫名其妙地踱了几圈,最后站在法式落地窗前面逆光中看着海欧,光线在何彬周围轮廓形成一条金边,这使得他本来就没有表情的面庞更加不可捉摸。
“就你一人儿”?
“是,悉尼出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他没有说,你有事儿”?海欧抬起头。
“没什么事,有份文件,我顺便给他带过来”。
“给我吧,他回来我交给他”。
何彬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把文件放在海欧面前,海欧拿过来撇了一眼,准备放在抽屉里,但是文件标题一下子进入到他的眼帘,《关于8。15事件的调查及处理结果》。海欧猛地抬起头看了看何彬,他觉得好象第一次看到何彬脸上出现了一种愉悦的微笑。海欧迅速把文件浏览了一遍,大意是经过调查8。15事件属于工程部技术性失误,主要责任人为工程部煤气组组长张志忠操作不当,擅自变更灶具软管造成这次火灾,给公司声誉带来巨大损失,予以立即开除,而工程部经理韦刚由于管理不善,扣发当月工资,并以书面形式进行检讨。
海欧抬起头长出了一口压抑许久的叹息,一时没有从巨大的喜悦中恢复过来。“真想不到会是这样”,他好象在自言自语。
“没想到吧,我也没想到”,何彬把手搭在海欧的肩上。
“我这次真是吉星高照”。
“让我看你是有贵人扶持”。
“唉,只是连累了了韦刚”,海欧有一些遗憾,感觉这是处理结果中唯一差强人意的地方。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何彬一脸的诧异。
“当然了,我还以为这次我脱不了干系”。
“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也许就象你说的那样,我是有贵人扶持吧”,海欧心里认为董事会里一定有人为自己说话。
“哪你知道谁是你的贵人吗”?
海欧虽然回答说不知道,然而他心里确定有某个董事比较欣赏他,在他最危机的时刻给予他全力的支持。
“是王明嫣,这事儿过去以后你应该找个机会谢谢她,不是她,鹿死谁手还真的很难说”。
“王明嫣”?海欧有些纳闷。
何彬向海欧投过来意味深长的目光,站起来踱到一盆富贵竹旁边,背着手观赏这株通体碧绿的植物。
“这事儿和她有什么关系吗”?海欧等待着何彬的解释。
“你知道你这次错在哪里吗”?何彬突然转过身盯着海欧。
“错在哪里?也许我不该管boldswood太太的闲事,这个女人真是很麻烦,不过她是悉尼的好朋友,我也没有办法,看来我以后还是少招惹她为妙”。
何彬表情好象对海欧的幼稚感到无药可救,他摇了摇头,“是那张维修单,海欧,你知道吗?其实你是悉尼的助理经理,全公司的事情你都应该管,也必需管,但是你不能签那张维修单”。
“为什么”?海欧觉得何彬说话的口气竟然和几天前明嫣一样。
“因为那不合程序,公司的一切运作是需要程序的,你可以给别的部门下命令,但是你不能越豠代疱”。
“原来是这样,明嫣跟我说过这件事情”。海欧低下头有些沮丧。
“王明嫣在那张维修单后面签了她自己的名字,她是公寓的项目经理,这属于她职权范围,如果不是她的签名,那么就是你的越权,况且关于公寓灶具的事情本来就是比较敏感的话题,悉尼早就知道这件事情,但是他一直在敷衍boldswood太太,没想到你这么有魄力,一来就解决了”。
海欧听出了何彬话里有揶谕的成分,但是羞愧和庆幸使他一时无法顾及到这些。
“我那个时候还怪明嫣,现在看来真是不应该”。
“本来董事会一定要追究你的责任,认为王明嫣的签字也许是为了在事后为你掩盖,后来查证知道她的签名的确是发生在火灾之前,这么一来在程序上既然没有问题,就只能从工程部技术上找替罪羊了”。
“唉,没想到我没事儿,倒把韦刚给害了”,海欧遗憾地说。
“我不这么认为,你以后最好---------”,何彬忽然不说了,他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我先走了,回头再聊吧”。
“你好象话里有话似的,难得今天聊得这么投机,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何彬在走到门口的时候犹豫了片刻,“海欧,你知道公寓有几个领导家里都更换过燃气灶,也是工程部一手安排的,并没有发生过boldswood太太家里的情况,张志忠是老维修工,没有理由犯这样低级的错误,总之你以后多几个心眼,我已经跟你说过,公司里的情况是很复杂的”。
海欧这一次是真的意识到这种复杂,想起上次小娟的事情,好象和这一次的火灾有异曲同工之处,他隐隐地感觉黑暗中有无数双贪婪的眼睛在注视着自己,稍有不慎就会有被吞噬的危险。
石佛寺是位于西三环以外的一个城市乡村,和其东面京密水渠隔水相望的是鳞次栉比的地产楼盘,城市的扩张暂时还没有越过这条京密水渠达到这里,然而乡村应有的田园风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别的暂且不说,只是眼前这条蓝靛南路就带来了多少喧嚣和嘈杂。路西是辽阔的蔬菜种植园,除了肥料这些植物还要领略公路上车辆扬起的灰尘,下了公路是一条通向石佛寺村的坑坑洼洼的水泥路,就是这么一条破败不堪的路面居然一眼也望不到头,路南是已经欣赏过的灰蒙蒙的田园,路北是村里家家户户高大的院墙,沿路的院落几乎都有柿子树枝繁叶茂地伸出墙头,隐藏在深绿色叶子里的青柿子让人一看就会有苦涩的念头。海欧在这条道路上走了五分钟才到头,然而横在面前的是一条更加参差的路面,以及更加深遂纵横的胡同。张志中家就在城乡结合部的村落里,隐居在这浩如烟海的民居之中。老张家门首高阔,虽然粗糙但不失宽敞,完全敞开可以容纳一辆卡车,当海欧走进门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已经处于一条叫不出品种的黄狗的势力范围之中,这条狗脖子上栓了一条铁链,铁链在狗毛上磨擦地油光发亮,结实的程度让人不难想象狗的脾气,它见到海欧后懒懒地从墙边立起来,晃晃脑袋,尽责地随便嚎叫了两声,然后踱到海欧身边打量着可以从哪里下嘴。就在海欧听天由命的时候从上房里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及时地喝住那条准备解馋的黄狗。
“打你,去”。似乎这样的场景经常出现,黄狗很自然地舔舔鼻子,回到老地方趴下重新打盹。
“你找谁”?
“张志忠师傅住这儿吗”?海欧问。
没等那女人回答,上房里传出一嗓子吆喝,“谁呀”?
“我,张师傅,过来看看你”。
“嗳哟,李经理,赶紧的,屋里坐,嗳哟,这是怎么说的,大热天的”。
海欧有点受庞若惊,原本应付敌视的打算立刻在老张热情的招呼下烟消云散了。
“唉,出了这事,我过来看看您,怕你有什么想不开的”,海欧一边说一边从裤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在茶几上的一个玻璃杯底下。
“嗳哟,这可不成,李经理,您来这一趟哥哥就很感谢了,这您得拿回去”。老张显得有几分惶恐。
“张师傅,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您别见外,您要是不收,我这就走”。
“唉,这是怎么说的,得,就这么着,今晚上别走了,陪哥哥喝点”,老张说完冲着门口大喊,“嘿,我说,当家的,今晚给弄俩菜,嘿,我今儿和兄弟痛痛快快喝点”。
海欧明白拒绝是没有用的,所以老老实实地服从老张的安排,他索性舒服地靠在沙发上,欣赏着屋里的布置。
北京效区的民居几乎都是一样的格局,房子的主人似乎在建筑艺术上都没有什么格外的追求,通常只有前院没有后院,进了院子是正对着的上房,上房两边并列着几间房间,看情况用作不同的用途。院子左侧是厨房,右侧是厢房,或是住人或是贮藏间。老张家的上房宽敞明亮,正门两侧的窗户几乎占据了墙面所有的位置,窗户上窗棂直抵房檐,下窗棂离地面也不过一米多点。无论坐在屋里哪个角落都可以把院子的情况尽收眼底。上房从陈设看应该是作为客厅使用,正对门是一套相当陈旧的三件套人造革沙发,和一件极普通的玻璃茶几,沙发斜对面的墙角是一套组合柜,较低的矮柜上一台彩电正热播着电视节目。当老张看到海欧进来的时候随手就关掉了电视机。
“李经理今天头一次来,咱哥俩无论如何得喝点儿,行不”?
“看起来张师傅还挺喜欢喝两口,好,今天陪您喝点,可是我酒量可不行呀”,海欧眼快,早就看到房间另一侧的墙角堆放着各种各样的酒瓶。
“没关系,能喝多少喝多少,来我这儿,您甭跟我客气,喝好就行,走不了也不要紧,今晚就住这儿,您啾我这房子,七八间闲着呢,就我们老两口”。
海欧把房间打量了一下,点点头认可老张的看法,但是却没有真的住在这里的打算。
“您的孩子不住在家里吗”?
“没有,都在城里头住着呢,年轻人,谁看上这破地方,就我们俩在这儿等死呢”。老张的话里显然有一些对儿女的情绪在里头,但是海欧头一次上门,也不好刨根究底地胡问。
“那租出去多好,多少还能有点收入”。
“租出去,我到是想来着,谁要呀,您瞅村里头那路,几十年了还是那操性,不过老八家是租出去几间,还真不少来钱,一月房租快一千多块呢,嘿,我说那位,麻溜点儿,这都到明儿早上了,菜还不齐呢”。老张后半句明显提高了分贝,不过还挺有效,一会儿功夫他老伴端着两盘菜进屋,一盘是拍黄瓜片,一盘是酸辣萝卜皮,“你俩先喝着,我去村里的熟食店看看买点什么”,他老伴一脸歉意地说。
海欧连忙站起来阻止,却被老张拽着胳膊用力一扯,重新坐回沙发上。
“让你大姐去,你坐这儿,让我瞅瞅”,老张站起来走到组合柜前面,透过玻璃朝里面观望,“我说,李经理,今儿咱喝什么,我这儿还真没有什么好酒,只有二锅头了”。老张掂出一瓶红星二锅头,用很挑剔的眼光看了看,“这怎么成呢,就只有二锅头了”。
“没事儿,二锅头就成,您就甭麻烦了,凑合着喝点算了”。
老张瞪了瞪眼睛,“那怎么成,对了,我还有二瓶老白干呢,怎么样,就喝它吧”,边说边狡黠地看着海欧。
“行,喝什么都行,你看着办吧”,海欧有些不知深浅地附和着。
当海欧把酒接过来一看,脑子嗡地一下差点失去意识,这瓶看起来并不起眼的酒竟是衡水老白干,酒精度为72度。这还哪里是酒,分明就是一瓶酒精嘛。他惊恐地抬起头准备劝老张换成二锅头,老张早已手起瓶落给海欧斟了大半杯酒。还没等海欧作出为难的表情,老张就端起了酒杯,“来吧,李经理,咱们两先碰一个”。
海欧面前其实是一个玻璃茶杯,虽然说没有满上,但是至少也有个三四两酒,无论无何不可能一饮而尽,好在他看到老张也没有喝完,也就象征地在嘴边抹了一下。
“李经理,说实在的,其实我不在乎上班挣哪两儿钱,从我买断工龄以后,一月也有个千把块,再加上老伴出去做点小生意,我们两儿不缺钱花,去上班也就是找一乐,唉,您瞅,这倒好,什么事儿嘛,干不干不要紧,让公司给开除了,您说我这老脸往哪搁”,老张唉着气,也没有招呼海欧,端起酒杯又是一口,“想当初我在北京日化二厂,提起我老张谁不知道,什么维修的活难得着我,没想到这次可真栽了面儿了”。
“不算什么,人有失误,马有失蹄嘛”,海欧赶紧安慰老张。
“什么失误,我这是叫他妈的别人给算计了”,老张把酒一仰脖喝干,重重地往茶几上一顿,“韦刚这小子,真不是个东西,不想让我在这儿干就明说,犯不上这么算计我呀,您瞅,这要是真的有个什么闪失,我看他也甭想好过”。
“这事儿和韦经理有什么关系呀”?海欧虽然早有防备,但是不知道老张和韦刚之间还有什么过节。
“从我头一天去他就不待见我,还不是因为我没有请他吃饭,李经理,我老张可不是个小气鬼,我不是舍不得花那两钱,可我就是这么个脾气,我要是觉得你这人不错,说得上话,那咱该喝就喝,可是要我觉得你这个人不行,那得,咱远着点您,井水不犯河水”。
“不错,看来我和您还挺对脾气,不过韦经理人也不坏呀”。
“不坏?蔫儿坏,您瞅着我门口那条狗了吗”?老张直起身子,隔着窗户冲着大门口那条打盹的黄狗指了指,“就跟它一操性,闷不声儿就咬你一口,韦刚跟他比都有点儿糟践了我这条狗”。
“不至于吧,工作上的事儿,总会有些矛盾,我看不至于”,海欧试探着问。
“工作上的事儿?燃气灶上应该配多长的软管他韦刚不知道?他又不是没有干过,好好的人家原来的灶上本来配的有一根软管,他非得说有毛病,不能使,从别处又找了一根配上,你知道,我本来是干维修钳工的,煤气管道上活不是很在行,可我多少知道点儿,记得那天我还特意地问过他,这么长的管成吗,要不要截短点,可他说不碍事儿,就这么装,这倒好,差点弄出人命,要是真出了人命,我可不替他背这黑锅,后来想想算了,不就是一活儿吗,这不让干上别处干去,还省得跟他生这闲气”。
“可是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海欧象是在自言自语,因为他现在才真正明白韦刚想算计的人是自己,老张只不过是这件事的牺牲品,“无冤无仇的,值得这么下功夫”。
“行了,不提了,提起这事儿我气就不打一处来,我跟您说李经理,这事我和他没完,您瞅,我就这么被开除了,连您都知道来看看我,可是他韦刚连句话都没有,呸,什么东西,我告诉你,别看我走了,我让他也干不长”。
老张的诅咒还没有结束,他老伴拎着两个袋子进了屋,把买来的熟食盛在两个大瓷盘里,一盘猪头肉,一盘猪脚,都是酱红的颜色,切成一块块粗糙地象是山中的草寇。大门口那条本来正在沉睡的黄狗早已站了起来,伸长了脖子朝着屋子里观望,因为它灵敏的嗅觉已经捕获到空气中卤肉的味道。只是因为铁链的束缚使它不能加入屋里的盛宴。失望中它象征性地朝空中嚎叫两声,提醒它的主人不要忘记大门口还有一个忠于职守的战士。
“真不好意思,熟食店没什么好买的,就这扒猪脸和蹄子还不错,你们凑合着吃,我去下点面条”。
“行了,忙你的去吧,我们哥俩儿再聊会儿,面一会再下,酒喝完了再说”,老张不耐烦地支开他老伴。
“行了,张师傅,差不多了,酒不能再喝了,您瞅我这脸,我是真不能喝了”。
“好,李经理今天头一回来,不能喝就不喝了,这一瓶我放起来,不过这一瓶开了可就不能剩下,咱哥俩均了”,老张把海欧玻璃杯又倒了半杯,然后给自己也添上,这一下总算让这瓶酒见了底。就这样两人推杯换盏云天雾地一直到晚上八点,看看天色已晚,海欧起身告辞,老张也没有强留,送他一直到京密渠边上的兰靛路上,又看着海欧上了车才回去。
一阵阵酒意使海欧无法忍受公交车上的颠簸,强忍着坚持到农展馆海欧提前下了车,脚底下有几分轻浮更好象是在水面上飘荡,路边是一排一直延伸到远方的铁栅栏,栅栏另一侧是同样望不到边的草坪,间或也种着零零星星的树木,就是在旁边路灯的辉光下也分辨不出是什么树,海欧越过栅栏,找了一棵可以依靠的大树坐下来,仰起头发现柠檬黄的月亮正好自己的前方,月亮下面是比月色更加辉煌的城市的霓虹,附近长城饭店的轮廓依稀可见,凭借想象可以预感到多少人正在享受的奢华,而不用想象可以直接看到的是三环路上车灯在夜色中排起的长龙。海欧低下头看看自己,雪白的衬衫在月色的柠檬中浸成了黄色,汗水中也隐隐约约还是衡水老白干的味道,衣角不知什么时候从皮带中逸出,海欧索性把它完全地扯出来反而感到一阵释放的凉爽。
行色匆匆的街头依旧络绎,虽然只是几步之遥却让海欧感到无比的孤寂,似乎没有人关心他躺在这里的故事,也许每个人自己的事情已经足够丰富。海欧意识到人的情感实际上都是一种施余,自己的爱如果不够用怎么会有多余的爱给别人?所以一个需要别人同情的人根本不会有同情心。酒后兴奋过去是疲惫,海欧在考虑睡在街上会不会有警察干涉。
“你怎么睡在这里”,是一个女人声音。
“我累了,歇会儿”。
“切,喝高就喝高了,还不承认,我在这儿都闻到酒味了”。
海欧转过头一看,的确,说话的女人离自己有快三五米之遥,她倚在栅栏上象是正在观赏动物园的猴子。
“不关你的事儿,走你的吧”。
“这又不是你家的地方,你管得着吗”?
疲惫使海欧不想和她争执,但是他一时也不愿意站起来回避这个女人,于是他干脆不予理睬。
“小心一会儿有警察来抓你,过两天大运会了,正抓盲流呢”。那女人看海欧不说话,也觉得没有什么意思,“我该回去了,我家离这儿不远,你去不去”?她见海欧连看也不看她一眼,有几分失望,“不理我拉倒,我走了,今天见到你也算缘分,我叫思思,你叫什么”?
海欧对她叫什么根本没有兴趣,实际上他连自己叫什么也懒地去想。周围草丛中蟋蟀的叫声在没有人的干扰下又开始怯生生地响起,海欧稍微抬了抬眼皮,周围已经已经恢复了被方才那个女人打破的寂静。稍远处人行道上的行人开始若有若无,只有更远处三环路上的飞驰的轮胎还是那么忙碌。从这里回到宿舍步行还会有将近一个小时的路程,出租车在这里是禁止招揽生意的,哪里能打到车还是未知数,只有眼前的安逸才比较确凿无疑。
“起来”。生硬的口气令人不会怀疑说话人职业。
“这儿是睡觉地儿吗?起来跟我们走”。
“身份证拿出来”。
“哪儿人呀”?
“来京干什么来了”?
“没听到我说话,赶紧起来”。
凭直觉海欧明白这种权威不能够对抗,因为它意味着会有一种合法的暴力威胁,酒意好象有些欺软怕硬似的,至少海欧可以勉强地直立起来。
“喝高了吧?瞅你的那样儿,行不行呀”?
“有身份证吗”?
“暂住证也拿出来”。
海欧想起来自己的暂住证没有带在身上,当他从警察手中接过身份证后,条件反射地在身上摸起来。
“到底有没有暂住证”?
“没有就跟我们走吧”。警察神色不耐烦起来,他挥了挥手,从路边警车上又下来二个穿着制服的警察。
“为什么?我暂住证忘在家里了,不信跟我回去拿”。
警察好象对这种情况见得多了,他们认为没有暂住证就是一种罪恶,已经处于法律的威严之下。
“我没犯法,为什么抓我”,海欧感到法律之手已经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让我打个电话,会有人来为我作证的”,海欧用手在空荡荡的口袋里摸索,意识到今天算是倒霉了,朦胧中记起手机放在宿舍里充电,并没有带在身上。
警察稍候了片刻,看到海欧并没有手机护身,嘲笑地推了他一把。
街上很安静,海欧对夜深的程度判断大概在凌晨一点左右,他放弃了为自己辨护,暗自思考回到派出所没准可以打个电话,那时让王涛或是何彬来为自己担保,不会耽搁明天上班,也省得现在在大街上出丑,虽然是深夜,但是这种骚动还是会聚集一些午夜的闲人。
“你干什么坏事儿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忽然响起。
“警察师傅,他干什么坏事了”?
“你是他什么人”?警察仿佛看出一个事不关已的人不会有这样的关切。
“他是我老公,我等了他一晚上他都没有回家,他到底干什么坏事儿了”?
“他是你老公?噢,也没什么,他喝多了,躺在大街上睡觉,我们问他要暂住证他也没有”。这是个穿着很体面的姑娘,所以警察说话立即礼貌了许多。
“警察师傅,他有暂住证,是放在家了,您看,这是我的身份证,要不您等我一会儿,我这就回去给您拿去,成吗”?
警察接过姑娘的身份证随便地瞅了一眼,马上又还给了她,“不用了,要是这么着,你赶紧把他带回去吧,马上大运会了,喝酒喝成这样还躺在大街上睡觉,让外国人见了多给咱北京人丢脸,行了,早点回去歇着吧”。
几个警察上了警车,闪着警灯消失在三环路的车流之中。
没有了警察的参与使街上廖落的看客也逐渐地失去了兴趣,海欧被姑娘牵着手缓缓地来到燕莎附近,夜色中的灯火格外璀璨,分不清和白昼还有什么区别,也许是夜晚中特有的梦幻般的感觉,即使是再缺少浪漫气质的人也会有片刻失去自已的时候。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会有警察巡逻的,怎么样,差点抓走吧”。姑娘沉默了一会儿开心地笑起来。
“有什么大不了的,明天会有人保我出去的”。海欧回答。
“别做梦了,还明天,天不亮就把你送到昌平,干一个月活再把你送回原籍去”。
“不会吧,不就是没有暂住证,至于吗”?海欧觉得姑娘有些危言耸听。
“你不信?那你就试试看,到时候别指望我会去救你”。
“对了,这次真得谢谢你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叫思思,你叫什么”?
海欧如实地回答了思思的问题,想到这么一个漂亮姑娘会在午夜成为自己的救星真是不可思议,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清醒,还是依然在方才的草坪中作梦。思思从年龄上看不会超过二十五岁,白晰的额头上头发整齐地梳在后面,聪颖和睿智同时写在晶莹的大眼睛里,神色间流盼着一种期待,无论对与错都是和她无关的事情,白的没有瑕疵的真丝衬衫在晚风中飘荡,修长的牛仔裤中可以想象的是更加修长的玉腿。
“你在哪里上班”?海欧问。
“不告诉你”,思思看了看海欧,“你偷偷看我干什么,鬼鬼祟祟,我最看不惯鬼鬼祟祟的男人,要看你就大大方方地看个够,我可不怕看”。思思对自己的美貌似乎非常自信。
奇遇有时就象是一叶小船,不知道会把人带到哪个地方,在几个警察的帮助下海欧早就从衡水老白干的陶醉中清醒过来,可惜不会儿就又一次陶醉,只不过这一次喝的不是白酒,而是眼前这个仿佛月亮上掉下来的姑娘的秀色。
“你住在哪里”?海欧好象在询问天堂的地址。
“安家楼”。
“安家楼在哪里”?
“在前面呀”,思思用手指在天上划了一个圈,这让海欧注意到她晶莹的指甲上闪烁着星星的图案。
安家楼并不在天上,但是从燕莎过来也走了个把钟头,然后城市的霓虹一下子忽然消失,好象这里房屋的窘境需要夜幕来帮忙掩饰。海欧从方位上依稀可以判断是在西三环和西四环之间,但是迷宫一样的胡同立刻让海欧放弃了打算。他意识到这里并不象个天堂,因为天堂的道路不可能只有几盏明灭的路灯。
在拐过几条漆黑的街道后,海欧跟着思思来到一个更深隧的胡同,不一会儿海欧感到自己站在一个天井一般的院子里,除了头顶上的星空一切都是黑的,思思不知道在哪里摸了一下,一团光晕魔术般地在他们的右上方出现了,虽然可以称其为一盏灯,其实只不过比周围的黑暗稍稍亮一点儿而已。思思用手指轻轻勾住海欧领子上的扣眼,小声地说,“留神,上楼梯了”。
海欧立刻闻到一阵醉人的芬芳,看到思思在他面前一点点地升高,从她纤细的鞋跟敲打楼梯的声音海欧明白这楼梯是简易的铁板和铁栏杆焊接而成,做工无比的粗糙,甚至连每一级的高度都不一样,在上了几级后海欧才明白每步都要留神,可惜在他明白的一瞬间已经完全地匍匐在思思的脚下。
一阵清脆地明显受到压抑的笑声在海欧的头顶上响起,思思连忙来到海欧身边帮他站起来,然后双手搀扶着海欧来到她的房间。女孩子精致的心思在这间小屋里处处可见,并没有因为狭小而显得局促,一张大床上铺着淡蓝色的床单,粉色的枕头旁边是一个蓬松可爱的娃娃熊。关上门以后才发现门后挂着一张人形的布艺,但是说不出是男人还是女人。门的旁边是一扇窗,百叶窗把手下面挂着淡绿色的流苏。窗下是一张书桌,对面墙角是个冰箱,说明这里并不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桃园,另一角立着一个简易的塑料衣橱。地板是瓷砖铺成,在床的一侧铺着不大的一张地毯。
海欧不知道自己应该坐在哪里,好象并没有专为访客安排的座位。
“床上坐吧,不过先把鞋脱掉”,思思吩咐海欧。
“不用了,我坐在这儿吧”,海欧脱掉鞋,在床边的地毯上坐了下来。
“随你便,接着”,思思打开冰箱拿出两听可乐朝海欧掷过来。
“这是哪里?我怎么觉得好象来到了农村”。海欧询问。
“那当然了,哪里比得上你家呀,我们穷人只能住在这儿”。
海欧摇摇头,不相信思思说的话。
“底下住的是什么人”?
“你是说楼下吗?那多了,有修自行车的,卖水果的,还有上学的,当然还有房东”。
“房东?噢,原来你也是在这儿租的房子,我还以为你就住在这儿呢”。
思思没有理睬海欧,盘腿坐在床上喝着可乐。
“你要是困了就睡吧,我在地毯上躺一会就得,估计天也快亮了”,海欧伸了个懒腰。
“床很宽,够两个人躺的,只要你规矩,你可以睡在床上”,思思虽然说得很轻松,但是脸上还是出现了一点绯红。
“那可不行,我就躺在地上吧”,海欧有些惊诧。
“懒得管你”,思思侧身背对着海欧躺下,身体起伏的曲线就象夜幕下的山峦。海欧大着胆子凝视着思思的背影,后悔自己方才的正经过于虚伪。
“不过你就是睡地上也不能白睡,我要收费的”,思思忽然转过身来正对着海欧,海欧吓了一跳,连忙用手搔了搔脑袋掩饰自己的偷窥。
“收费?收什么费”?
思思咯咯一笑,香腮枕在自己的右手的手背上,侧卧在床上凝视着海欧,“我收留你难道你不准备报答我吗”?
“嗯,也是,可是。。。”,海欧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不明白看似一场美女救英雄的浪漫故事怎么会一转眼就变成了一场交易,立刻斤斤计较的生意法则驱散了他的幻想,“那你要多少”?
“五百”
“啊,五百,我去三星级酒店也要不了五百”。
“你要是认为不值,那你现在就走呀”,思思坐起来,羞涩地看着海欧,不知为什么,海欧在她的注视下感觉自己的确有些理亏,虽然他不能明确地意识自己到底在哪里亏欠这个如花似玉的女人。他默默地从钱包中拿出钱,放在书桌上。
“钱放在这儿,我天一亮就走”,然后他在床边的地毯上躺下来。
沉默弥漫在整个小屋里,要不是因为来的时候巷子里曲折的道路有可能让海欧迷路,他真想现在就离天这里,屋外面空旷的狗叫声使这个夜格外漫长。在他头顶上游丝般的呼吸好象就在耳边萦绕。
“你真傻,掏了钱还睡在地上,今晚这里一切都是你的,包括这张床”。
海欧隐隐地好象听到思思在对他说话,然而疲倦如潮水一样涌过来,淹没了他所有的意识,真正的疲惫就应该象这样,有的时候和堕落没有什么区别。
身体里的闹钟基本上和太阳的步调一致,天边刚露出一点晨曦就照亮了海欧的美梦,海欧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睡在思思的身边,思思显然还没有醒,睫毛下的眼睑比睁着的时候还要美,她睡得这么坦然,不在乎昨晚和她同处一室的是一个喝醉的陌生人。海欧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在走出屋子的一刹那又回头看了一眼思思,然后轻轻掩上门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