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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小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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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海欧其实并不喜欢客服部的那种善意轻薄的排外气氛,对于外来者总是礼貌地排斥,由于大多数都是来自北京某一固定职业高中的毕业生,学缘关系使得他们把学校里的狎呢也保留下来作为同事关系的主旋律,并且不允许别人与之分享这种亲密。有时这倒也不是什么品质问题,年少轻狂的毕业生大概都是这样,只是需要给他们时间在不断碰壁的伤痛中明白如何真诚,其中有一个叫小娟的女孩子却是与众不同,她仿佛是一条孤独的鱼一样喜欢自己游来游去,当海欧一来到这里就发现了她的孤独。
她不漂亮,甚至有点丑陋,大圆脸上有坑,有痘,有麻点。眼睛小成一条线,头发总是倾泻下来遮住鼻子以上的面容,因为形象不好被分配到一间狭小昏暗的收发室每天整理报纸杂志和信件,海欧刚来的时候在熟悉信件的分检流程时认识的小娟。
“你也是职高毕业的吗”。
“是的”
“和关凌他们是同学吗”,关凌是这里的一个领班。
“算是吧,我比他小好几届呢”。
“也是学的涉外导游吗”?
“是呀”。
“那干导游多好,天天到处跑着玩,不比你在这儿分检信件强”,海欧知道干导游是需要考证的,也知道来这里工作的毕业生大多数是一面工作一面准备应试,如果考到导游证以后就辞职不干,如果考不上至少还有份工作。但是他只是想和小娟聊聊,免得两人在一个狭窄的空间中尴尬地各自埋头工作。
“但是我需要钱呀”。
海欧没想到小娟的回答这么坦白,如果是别人就会编出一套什么增长经验,社会实践等等一大堆便宜的谎言。
“你要钱干什么呢”?
“我想存点钱考托福”。
“考托福?你想出国”?海欧有点惊诧,没想到连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孩子也有出国的梦想。
“是的,我做梦都想”。小娟回答的声音很轻,但是她内心的坚定不容置疑。
“你觉得国外好吗”?海欧好奇地问小娟。
“不知道”,小娟小声地回答,同时海欧觉得她的头低得很厉害,以致于海欧无法看到她说话的表情。
“那为什么还一门心思出去呢,你是不是觉得这很时髦”。海欧知道在这个年代出国早已超出了它本份地意义,成为一块虚荣炫耀的招牌,在国外的水面上蜻蜒点水一下,就可以象信徒沐浴过圣水一样高贵起来。
小娟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很犹豫要不要继续这个话题,同时双手麻利地把堆得象小山一样的信件报纸归入它应去的鸽子洞里。头顶有几个小射灯,但是也不很明亮,仅仅让人看清忙碌的活计和隔架上的目录。海欧也相对笨拙地工作着,在他想到别的话题之前并没有注意到小娟的沉默。
“我只是想见见我亲妈”。小娟的语气里并没有海外关系的自豪感,反而好象有一点自卑的样子。
“你亲妈在国外吗”?
“嗯,我很小的时候她离开了我们,后来我亲妈去了美国,我一直和我爸爸在一起”。
“哦,原来是这样”,海欧不愿意继续小娟伤心的话题来打发无聊的时间,他心里很同情这个貌不惊人的姑娘,在这个以貌取人的年代多少个这样的女孩子只能用梦想来打发时间,有时明知今生的辉煌就象夜空的星星一样可望而不可及,但是至少在憧憬中也许可以沐浴些慰藉和温暖。
这一天是星期一,是海欧来到客服部的第二周,早上是每周一次例行的班前会,除了几个晚班没有来的,这算是部门的全班人马,大家都聚集在客服部经理周冰的办公室里,除了周冰和她的助手夏榕榕坐在自己办公桌的位置上,其它人都只能靠墙站着。
周冰无论从哪里看都不象是个部门的首脑,虽然当海欧第一次知道她已经快四十岁的时候惊讶地下巴差点掉在了地上。她给人最初的感觉是文文静静然后是一点点羞涩,说话轻声轻气中好象还带着少女的娇羞,身材纤细袅娜的背影总让人联想起初恋的情人,当她和你说话的时候甚至不敢和你的眼睛对视,但是不经意的流盼表明你一直是她虔诚的聆听者,声音轻柔的令人不敢大声呼吸,与其说大家是服从她的权威不如说是不忍让她不开心。海欧看着大家都毕恭毕敬地静静地站着,心里有一些不解和好笑,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女人有什么可怕的呢。
“我们今天把上周的工作通报一下,好吗?榕榕,你来吧”,周冰用眼神示意夏榕榕。夏榕榕答应一声,开始了利落地演说。内容单调刻板地象流水线上输出的产品,无非是上周遭到几次客人的投诉,部门间需要进一步协调的公务,上级领导有什么指示等等。随后,夏榕榕合上嘴巴关闭了这张会议的生产线,脸上方才伴随嘴巴蠕动的肌肉也瞬间戛然而止,呆滞的眼神也一动不动了。
“好了,我再补充一下,B19C的客人今天生日,别忘了给他送花,好吗,朱姐”?周冰温柔的眼神向朱姐飘过,朱姐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
“那么,下面两个主管说一说吧,朱姐,您先开始,好吗”?早会在周冰羞涩的主持下有条不紊地进行,半小时之后会议在意料中进入了尾声。除了海欧放松两条腿的骚动之外,别人依然挺拔地竖立在那儿。
“别人还有什么需要说的吗”?周冰低下头歉意地询问,“如果没有我们就散会了,好吗”?
空气中好象开始泛起一阵不易觉察的涟漪,大家的心情都已经处于休会放松的边缘,期待周冰一声遣散的命令后离开这间美丽局促的地方。
“我有一个建议,能说说吗”?海欧问道。
房间里骤然地安静,象是有人踩响了一个无声的地雷。
“你有个什么,我没有听清”?周冰好象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许她更希望这只是一个误会,因为她不喜欢自己意料之外的事情。当她从海欧那里确信有一个建议奉献给她的时候,只好嗔怪地撇了海欧一眼,示意海欧自己不高兴但是不得不请他继续下去。
“其实也没什么,很小的一件事”,海欧看到周冰好象受到羞辱的样子,仿佛这么一件很小的事情也要来打扰她似的,赶紧放弃了开场白进入正题。
“是关于我们信件报纸的分检工作,我认为是不是可以采取轮换制,让每个人都有机会试一试,都由小娟一个人去做好象不太公平。并且也应该给小娟一些接触客人的机会,毕竟服务是方方面面的。别的嘛,也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海欧知道他的话会多多少少触犯到部门中许多人的利益,但是他的血液中天生有一种对不公平的反感,世上没有绝对的公平,但是应该有绝对的正义,即使是用失败换取也是值得的。
“你的话有道理,这件事回头朱姐处理,好吗”?周冰随后宣布会议到此为止,大家蜂拥地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
两天后小娟被安排到了公寓的前台作为对工作的改良,大家这才发现小娟的英文似乎和他们不在同一个层次之上,每当遇到口音比较艰涩的客人的时候只有小娟在场才能化险为夷。并且由于自信心的恢复人也不再象从前灰姑娘似的灰头土脸,略微薄施粉黛化解了先天的不足和缺陷,有了一些令男人敬畏的姿色。
这一天下午海欧一个人在小屋内整理一些零星的信件,报纸和大宗的信件一般要等第二天一早才会来,所以不一会儿就没有什么事情可作了。海欧一纵身坐上桌子,头靠在格子架上看着对面的那堵墙发呆。想着张姐的女儿婷婷的事情心里很不是味,要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张姐令海欧左右为难,他不知道婷婷的父母被蒙在这鼓里能持续多长时间,他也不敢想象秘密泄露后为人父母应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张姐对女儿的期待使婷婷的失足更加难以承受,即便是自己这个局外人也不忍去想象这些让人心痛的后果。
门开了,随后又自动地关上,昏暗的灯光下是小娟光艳的脸庞,眼光在室内扫过后逗留在海欧的身上。
“我下班了,来看看你在干什么”,小娟把提包放在桌子上,把身子靠在海欧对面的墙上。
“没干什么,还不是那些事情,你今天不去上夜校吗”?
“没有,我想来陪你说说话,不行吗”,小娟装着不高兴的样子。
“有什么不行的,只要朱姐看不到就好”。
“看到也没什么,朱姐不是那种多事儿的人,我就是怕周冰,好在今天下午她去开会了”。
“周冰?她有什么好怕的”,海欧有些奇怪,那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女人,如果不是在公司,又是客服部的经理,海欧才没有把她放在眼里。“你还应该感谢她才对呢,不是她的吩咐,你现在还和我在一起分报纸呢”。
“你刚来,还不是很清楚,其实大家都很怕她,不知为什么,我从来不敢看她的眼睛。”
“女孩子胆子总是这么小,听说她都快四十了吧,怎么身材还是象个少女似的,脸上一点皱纹也没有,刚来的时候我还以为她没有我大呢”。海有点由衷地欣羡周冰青春永驻的美貌。
“是呀,刚开始我也不知道她有多大岁数,还以为比我们大不了几岁呢,后来听人事部的一个小姐妹说,她档案中的年龄是三十八,风闻她结婚不久就离婚了,并且一直没有孩子,到现在还是单身呢”。
“这么一个单身女人也够可怜了,不过看她天天也没什么过不去的,总是温温而雅,一幅羞答答的样子”。
“你可千万别让她柔弱的样子迷惑了,如果她看谁不顺眼,那么就别想在客服部混了”,小娟好心地警告海欧,“去年招了个秘书,人漂亮能干,比夏榕榕强多了,就是不知道什么地方不合周冰的意,没几天就走人了,倒是夏榕榕这种样样都不出色的可以干的久一些”。说着小娟叹了口气,感觉到风流乖巧招人怨的无奈,“她在这里没待几天,但是我和她很谈的来,她虽然走了,我们还保持着联系,她在的时候,也和周冰提过一些建意,和你上次开会时说差不多,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故,总之你小心一点就是了”。
“我看不会吧,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我会注意的”。
“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吃饭吧”,小娟看着海欧,有一点不好意思。“在这儿这么久了,没有人关心过我,不是你,我也许没有什么出头的机会”。
“别傻了,你是个出色的女孩儿,迟早总会鹤立鸡群的,我没有帮你什么”,
“至少,我现在收入比从前多了,你就不能给我个机会谢谢你吗”,小娟忧郁的表情令人无法怀疑她的真诚。
“好吧,不过我不太习惯让女孩子请客,我们AA制好不好,对了,你什么时候涨薪水了”,海欧有一点奇怪。
“没有呀,现在有机会为客人提供服务,很多客人会给小费的,这么一来,我一个月会多挣一两千块呢”,小娟笑着对海欧说,好象预期中的小费已经兑现似的。
“是吗,这我还真不知道,那我就比较沓实了,不过真的有这么多吗,公司不反对吧”。
“差不多吧,我也是听人说的,关凌有个月小费就挣了三千块呢,公司本来是不同意的,后来听说这是外国人的习惯,不收反而令外国人不舒服,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好吧,看你这么有诚意,我就不客气了,再过两个礼拜我就去别的部门了,到时候你给我饯行,好吗”?
“好啊,你走了以后可不能忘了我,嗯,忘了我们”,小娟仿佛有些依依不舍。
下班后,海欧和王涛约好一起到宿舍附近的饺子店吃饺子,听说团结湖一带就这家饺子店最出名。从117路电车下来之后,顺着这条街道向前走不到一站路的距离,再往南拐进一条小胡同就是这家饺子店。店面沿着胡同呈长条形,有十来米长,宽度仅够放两张桌子。店主人好象没有什么长久的打算,彩钢板的结构一夜之间就在这里诞生了一个工薪饺子的品牌。店虽然不大,饺子品名繁多,常见的有猪肉大葱,茴香,扁豆,芹菜,三鲜,羊肉,西葫芦,白菜,西红柿鸡蛋等几十个种类,总之应季的菜蔬都可以成为饺子的原料,店主人的想象力以及实践的勇气在饺子上得以体现,因为海欧第一次见到西红柿鸡蛋也可以包进饺子里去,王涛也显得有几分意外的惊喜,两人决定要它一斤西红柿鸡蛋饺子尝尝,看看它到底是真的名不虚传还是个招览顾客的噱头。
店主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长脸大眼,高大健硕,神情坚定果断令人忘记她女性的特点,只有当她说话时粗哑中还可辩出生活磨砺过的阴柔,仿佛空中不易捕获的游丝。一袭厨师的雪白的装束无可非议,一人同时兼任几个店中的角色。站在门口热情地邀请有就餐意向的路人,客人进店后奉上一杯淡黄色的冒着热气的溶液,凭口感已不能断定那就是茶了。当有客人就餐完毕还要不失时机地出现在客人的面前了结餐费,在一声“走好,下次再来”之后手中还要继续饺子的制作过程。和她一起的还有两个看起来相貌更加朴实的姑娘,都是二十左右的年龄,很难以想象她们三个人就是那些各种各样饺子的生产线。只有当看到六只闪电般在白色的面粉中翻飞的手时那种疑惑才会释然。
店主人自豪地向海欧宣布想品尝美味的饺子还需要二十分钟的时间,想必这漫长的等待就是品质的保证。通常下班后晚餐是主要的娱乐项目,两条光棍都没有女人牵肠挂肚,所以大度地表示就是等一个晚上也没关系。
“你小子倒底和一号怎么着了,有戏没戏呀”,海欧呡了一口有色没味的茶水,向王涛打听他的情史,想消磨一下这空虚的时间。
“我也不知道,说是要帮我复习功课,到现在也没下文,我看是没什么戏了”,王涛也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看他那神情好象是呷了一口老白干,臆想中的醉意无法麻醉失落的心情。
“没关系,再接再厉,咱们有近水楼台的优势,不怕她跑了,对了,她有男朋友了吗”?海欧忽然起了一个攸关全局的问题,如果一号已经名花有主,那王涛还忙个什么呀。
“没有,我听王虹说的,以前有一个,来北京的时候就吹了,管她呢,反正哥们儿是非她不娶了,有了也给她来个公平竞争,就凭哥们儿这一米八的个头,谁怕谁呀”?王涛显得格外自信,决心破釜沉舟地追一次。
海欧看一眼王涛故作豪迈的表情,也紧紧地闭了一下嘴唇点点头,无言地支持王涛,同时也可以理解为好自为之吧。
“那你和王虹怎么样了,别老说我呀,你也交待交待吧”,王涛问道。
“什么怎么样了,我交待什么呀”,海欧吓出了一身冷汗。
“你看,不实诚吧,哥们儿都一五一十地说了,你还藏着掖着”,王涛有点不太高兴,就好象自己的真诚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
海欧不知道自己那天夜里的冲动行为到底造成什么可怕的后果,本来还以为那轻轻的一触就象无意间拨动了一下琴弦,微弱的琴声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但是看到王涛那种好象受到伤害的表情,海欧觉得否认是不可能了。
“那你觉得我们怎么样了呢”?海欧既不否认也不承认,想出一个比较中立的反问。
“你要是有意思就好好和人家谈,我觉得你也不是那种轻薄之徒,那天晚上你要是没怎么着,王虹能那样大呼小叫吗,看得出,王虹是喜欢你的,你可别不知足,虽然比不上一号,但是王虹也有她可爱的地方,你说是不是”?
海欧不愿意辩解,这种事情就象人说的那样越描越黑,清者自清,再说下去自已会在别人的心中成为一个伪君子,好在店主在这个时候把饺子端了上来,热腾腾地勾起了他们的食欲,引得邻桌几个还在等待的食客也投来了艳羡的眼光。
“老板娘,给上半斤猪肉大葱的”,一个饥饿的声音比它的嘴巴先进入这家饺子店。
海欧和王涛同时紧张地抬起头,朦胧的蒸气中是瞪着眼睛片的何彬的脑袋。一刹那,他俩放弃了果腹的欲望,何彬在看到两人之后并没有偶遇的惊喜,而是堂而皇之地和他们坐在了一起。
“真巧啊”,何彬说道,脸上没有出现和巧遇相配的表情,“什么馅的”?他的注意力直接定格在那一大盘饺子上。
海欧和王涛对视了一下,片刻犹豫后由王涛来主持这个问题,“西红柿鸡蛋的,吃过吗”。
“西红柿鸡蛋”?何彬表情很疑惑,同时把眼睛和西红柿鸡蛋饺子的距离缩短到只有一个镜片的厚度,热气瞬间弥漫在他的镜片上,他吃惊地猛地抬起头,一边拭着眼镜一边询问,“可以尝一下吗”?这句话的礼貌成分远多于它的征求功能,然后不客气的操起一双筷子。西红柿鸡蛋馅的饺子和别的饺子不同,馅太干了不但没有那种天然的鲜味,并且成本上也不划算,所以饺子里面有一半都是汤汁,吃的时候要轻轻用筷子头夹住托起,嘴巴迁就地凑到盘子稍高的地方,咬一口再轻轻一吸,剩下那半个饺子就可以从容地送到嘴里。何彬显然也是头一次吃这种饺子,用筷子刺穿一个饺子企图用蛮力夹住,但是淡红色的汤汁流出后饺子就剩下一个干瘪的皮囊,丧失了原先白中透红的吸引力。何彬一连尝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地把饺子请进自己的渴望的嘴里,但是盘中餐立刻成为了一个狼籍的战场,好在这只是店主怕他们等的心急先端上的二两饺子,无辜地遭受到何彬的摧残。
“味道不怎么样,你们吃吧,我还是等我的猪肉大葱吧”。何彬放下筷子,直起身环顾了一下四周,毫不在意自己的判断中并没有尝试的成分。
几分钟后饺子都上齐了,三人各自品尝自己心仪已久的美味,桌子上立刻响起赞美的咀嚼声。
“一会儿回去还有事吗?王涛是不是还要复习功课”?何彬问道。王涛敷衍地嗯了一声,头也不抬继续自己的晚餐。
“海欧呢,我知道你每天晚上都要散步的,对吗”?何彬瞪着眼睛问,同时腮帮子一动一动地咀嚼。
“没什么事,随便溜个弯”,海欧知道何彬在公司的地位,因此不愿意太冷落了他。
“我也没什么事,我们一起吧”。何彬固有的专断式请求。
海欧在桌子下用腿轻轻碰了一下王涛,力度恰好让人觉得不是无意但不致于令人惊动。
“我也去吧,天天看书,看得人头都大了”,王涛插过来说。
“行呀,人多了热闹”,海欧赶紧接过王涛的话头。
何彬看了看王涛,又看了看海欧,没有说什么话,只是更加用力地鼓地着腮帮子咀嚼最后几个饺子。
饭后他们来到团结湖公园,三元钱买了三张门票进去。七八点钟已经是黑夜的天下了,除了路灯下的小径其它地方连轮廓都看不出来,晚上溜弯的老人急匆匆地三五成群地走过,象是每天必备的功课。小径边上隐约是著名的团结湖的湖水,如果不是偶尔听到小鱼溅起的水声还真的不好确定。顺着这条环湖的小径朝北越走越暗,终于连额外的星光也被一些高大的柳树遮住。
“他们俩都签约了”,何彬突然冒出一句话来,使海欧和王涛很长时间不知道他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毕竟有些事情一直牵动着海欧的神经,没有多长时间海欧就明白了这是自己最不希望听到的事情。
“刘洋是今天签的,王明嫣据说早就签了”,何彬说话的口气好象有一点事不关已的样子,但是他在黑暗中捕捉着海欧的反应。
“不是还没有到实习期结束吗,怎么会这样”,海欧有些遗憾地说,口气轻松地象是在玩一场自己很失意的游戏。
“公司的事情就是这样,你以为是法律吗”,何彬回答。
“那海欧怎么办,听说只要二个人”,王涛揭开了潜台词,因为这才是局中人最关心却最不能表露的事情。
沉默,只有脚步声,除了脚步声没有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第二天一早上班的时候,海欧受到召唤来到周冰的办公室,这个女人坐在窗前的办公桌旁安静地仿佛阳光下的模特,光线透过法式落地窗洒在她左侧的面颊,大大的眼睛里迄今为止对海欧来说只看出纯真,自然地表情和任何人都不会有什么隔阂,没有成熟女人熟练的做作和精致的圆滑。她喜悦时的微笑淡入淡出不留痕迹,就是不高兴时微蹙娥眉也不让人觉得她是在真地生气。夏榕榕在房间的另一端忙着在电脑的键盘上噼噼啪啪地敲着,脑袋恨不能钻到电脑的萤屏里。看到海欧进来,周冰微笑地递给海欧一张纸条,“这是A29客人的名字,一会儿你去找朱姐支一百元备用金,去花店买一个花篮,回头给boldswood太太送去,明天是她的生日,照例我们应有所表示的,好吗”?
“没问题”?海欧痛快地答应。
“别忘了按纸条上的名字写张生日贺卡,你英文书法怎么样”?
“我写完后请您过过目,行的话我再去送花篮”?海欧小心地建议。
周冰点点头,赞赏海欧的考虑周到,“好,你去吧”。
海欧答应了一声,但并没有立即行动的样子,而是继续恭敬地站在周冰的面前,周冰奇怪地问了一声,“你还有事吗”?
“没有”,海欧确信周冰好象没有别的事情和他谈,于是马上离开了办公室。
在中环广场,东海商业中心一层有一家花店最为出名,花店的名字叫“花如雪”,在各种茶社,料理,健身,夜总会等等林立的店铺中间,商铺都是封闭式布局,外面是绿色的玻璃幕墙,只有在大厦里面才可以进入到各个店铺。所以花店门口的大理石过道上总是弥漫着浓郁的香味,无需广告指引,需要买花的客人只要寻着花香就可以找到这家花店。花店中经常可以看到的是一个美的象卡通画一样的女孩,下巴尖尖的瓜子脸被眼睛占去了大半个,头发从额头整齐地梳到脑后,然后扎起一个俏丽的马尾辫,二十多岁,穿着时尚而不张扬,富有品味但并不俗丽,整日穿梭在玫瑰,百合,郁金香等等鲜花之中,让人觉得她本人就是这些美不胜收的花的一部分。
海欧来到花店,欣赏鲜花的同时也没有把花店的女孩遗忘,女孩儿正在和一个勤杂工模样的年轻人收拾刚到的鲜花,这些鲜花一捆捆庄稼一样扔在地上,在象模象样地摆在花架之前不得不先受一点委屈。女孩儿一看穿着正装的海欧和他胸口的工牌,立刻知道了他的来意。
“你是来买花篮的吧,还是照旧吗”?女孩儿问。
“你是怎么知道的”?海欧饶有兴趣来反问。
“一看你的工装就知道了,明天要吗”?女孩儿象是例行公事的样子,根本不会考虑回答有第二种结果,但是当她听到海欧表示立刻就要时,稍微有一点诧异。“以前都是头一天订,第二天才送的”。
“是今天要,你是现在给我做吗”?海欧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妥。
“好吧,过半小时你来拿吧”,女孩儿说。
海欧出了花店,乘电梯来到东海商业中心二层,在一家画廊徘徊了一会儿,半小时后,他如约拿到花篮,并把周冰审查过的贺卡插在花篮上,在鲜花的簇拥下准备完成这美丽的使命。当他来到A公寓的时候,看到小娟站在前台的后面,正面带职业的微笑和进出的客人打着招呼,看到海欧捧着一个大花篮兴冲冲而来,女孩子特有的爱花天性令她欣喜地接过海欧的花篮深情地闻着。
“真漂亮,真想有一天我能收到这么一篮鲜花”。
“还怕没有吗,让你的男朋友在情人节表示一下,还得再宰他一盒巧克力”,海欧和小娟开着玩笑。
小娟没有说话,因为并不是每个女孩子都有一个王子陪在身边的。不知是不是触景生情,小娟被鲜花带来的喜悦瞬时无影无踪了。
“是送给哪位客人”?小娟问道。
“A29的,boldswood太太”。
“噢,哪个德国人,她不好打交道,很nasty的”,小娟基本对这里的每一个客人都了如指掌。
“怕什么,给她送花还不落好吗”,海欧不以为意地说。
“当然了,去年也是因为给她送花,还开除了一个员工呢”,小娟看了看海欧,一下子心事重重起来。好象心里有什么话欲言又止。
“没那么严重吧,还有这么没有道理的外国人”,言下之意外国人应该都是彬彬有礼的。
“boldswood太太是今天生日吗”,小娟回到前台后面,装作若无其事的样一边整理抽屉一边问。
“周冰说是明天,怎么了”?海欧有些不解。
“她让你今天送花了吗”?小娟反问。
“没有明确地说,但我以为是让我今天送去”,海欧仔细回忆了一下周冰的话,的确不能肯定周冰是让他今天送花,看到小娟疑虑的神情,海欧更加迷惑。
“有什么关系吗,提前一天送不行”?海欧问到,虽然装作满不在乎,但是显然在求教小娟。
“我如果是你,就会再征求一下周冰的意见,请她明确地指示是今天还是明天送花”,这时有几个客人从公寓外面穿过玻璃旋转门进入大堂,小娟赶紧迎上去和客人打着招呼,海欧觉得不宜在这里久留,捧着这一篮惹眼的鲜花来到周冰的办公室。办公室里依然是她们两个人,见海欧捧着鲜花进来眼睛里闪过流星一样的神情,六目交流的一刹那,空气稍微有一些紧张的氛围。
“郑经理,您看这花篮行吗”?海欧恭敬地问道,同时竖起耳朵聆听周冰的每一句指示。
“不错,很漂亮”周冰仔细鉴赏着花篮,“是花如雪的吗”?
“是的,那我现在送去吗”?海欧小心翼翼地询问。
周冰没有立即回答,她看了看海欧,又低头看了看花篮,好象要看穿海欧的内心似的,“我说过今天送吗”?周冰平静地反问海欧。
“对不起,我还以为是您要我今天送呢”。海欧装作惶恐的回答。
“不要紧,一会你去退了它,你就和花如雪的小静说,是我的意思”,周冰吩咐海欧。
“好的,我马上就去”,海欧如释重负,转身要走。
“以后办事情要细心一些,好吗”?周冰随口告诫海欧,“对了,你是从公寓大堂来的吗”?
“是的”,海欧在门口停下回答问题。
“今天是谁当班呀”,周冰看起来是在漫不经心地询问。好象并不在意海欧的回答。
“我来的时候只有吴娟在前台”,海欧如实说道,当他看到周冰并没有过多的关注,只是嗯了一声继续作自己的事情,海欧于是悄悄退了出来。
Boldswood太太在第二天收到鲜花时夹杂着礼貌的喜悦心情使海欧如释重负,但是在他内心深处隐隐约约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感觉始终不能释怀,从小娟那种欲言又止的为难表情和周冰那天使般的笑容背后使他无法完全放松自已。他总是觉得自己好象是浮在水面上的一叶小舟,而整个公司就象是深不可测的大海,随便一点动静就可以使自己有倾覆的危险。
这一天午饭后海欧拿上对讲机在公寓巡视,连接两个公寓是繁华的地下迷宫一样的各种商铺,从A公寓的电梯下去是一片两个篮球场那么大的区域,其实是一个十字形的路口,相邻两条各自通向望不到尽头装璜琳琅的商业街,另外相邻两条其中一条直通一个保龄球馆,另一条延伸到一个门面古朴的茶馆,视线越过茅店一样的柴扉可隐约看到里边虬木搭成的游廊,庭院式的幽雅环境洒落着稀疏的茶座,地面高低不一错落有致被一条人为曲折的溪流任意地分割成景致各异的雅间,面积虽然不大,但是假山奇石和分不清真假的桃李树形成的视觉空间令人有一种寻幽的期待。客人了了无几,要等到晚上饱食各种荤腥之后才需要来这里亵渎清雅。因此这也是一个难得可以午休的时间和地方。海欧目前的收入还无法在这里固定地消费,但他的职责却可以使他在这里稍坐片刻而不会引起任何非议,海欧最喜欢一处水边傍石的位置,视觉开阔还可以聆听水声,如果不是头顶上柔和的灯光,这冒牌山水也可以使人有世外桃园的感觉。没有一会,他等待的身影出现在茶馆的门口,小娟闲适地踱到这里,看来同样欣赏这半真半假的农家茶社的并不是海欧一人。
“咦,你也在这儿”,小娟惊喜地发现海欧坐在泉水边。
“是呀,我早就知道你喜欢到这里”。
“你喝茶吗,我叫他们泡一壶吧”。
“好吧,我请你”,海欧估计了一下自己钱包里的实力,康慨解囊。
“别傻了,不用花钱的”,小娟埋怨地笑着,一边向远处茶馆的女孩子示意。
“为什么”?
“不告诉你,你只管喝你的茶吧”,小娟淘气地回答。
不一会儿,穿着短襟长裙的小姐端上一壶香气四溢的茶具,轻舒玉指把茶杯摆在他们的面前。
“我们自己来,谢谢你”,小娟向服务小姐温柔地笑笑,然后给海欧和自己斟上茶。
“怎么样,这几天又挣了不少小费吧”。
“还不是托您的福呀”,小娟毕竟还是个少女,表现出少女应有的调皮。
“我有什么能耐,关键还是周经理,你其实应该感谢她的”,海欧潜意识中把话题扯到周冰这里,虽然他感觉到有一点阴云似的表情掠过小娟。小娟没有说话,端起茶润了一下嘴唇,倒不如说是滋润了一下不快的心情。
“怎么了,我发现提到周经理你就不愉快”,海欧干脆把话说明白。
“没有,是你多心了”,小娟矢口否认,“周经理人是不错,大家都很尊重她的”
海欧知道小娟有些心口不一,公司里莫论人非是生存的法则,更何况是自己的顶头上司。
“对了,你上次提到的去年因为送花开除了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海欧及时转移话题,不想再为难小娟。
“噢,还不是那个Boldswood太太,就是因为她的生日,我们提前一天给她送了一束鲜花,原来还以为是件好事,都还争着要去,结果把那个幸运的结果却是不幸的女孩子开除了”
“这是为什么”?海欧诧异的表情增加了小娟谈论的兴趣。
“我也不知道,据说是什么欧洲的风俗习惯,送生日礼物忌诲提前送,哪怕晚送都没有关系,说是早送一天就让人老的快一天,特别是上了年龄的女人更是如此,所以Boldswood太太向公司提出强烈抗议,偏偏总经理又是老悉尼,洋洋相互,最后只好开除了那个可怜的女孩子,不过也没让她吃什么亏,临走补偿金也有一万多块钱呢”。
“原来是这么回事,幸亏那天你的提醒,不然我冒然送花,那个Boldswood太太不歇斯底里才怪呢,倒好象我们故意捉弄她似的,明知故犯,成心诅咒她老不死呢”。
“总之你以后小心点吧,你是不知道,但是别人不可能不知道的”,小娟话里有话,不知道这个别人指得是谁。
“也不怨别人,是我自己办事太鲁莽”,海欧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心里一直不敢明确地承认自己是否受到了周冰暗示的引导,总之没有把柄的怀疑象是嗓子里的鱼刺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周冰后来没有说什么吧”,小娟问道。
“没有,只是让我以后作事小心点”。
“没有问起我吗”?小娟显得有些关切地询问。
“噢,对了,她好象问起那天谁的班,我回答是你,怎么了,有什么关系吗?也许是随便问问”。
小娟的样子好象期待考试分数的学生看到考卷后不及格的心情,从失望到认命,然后喃喃地说道:“没什么,只是周冰从来不会随便问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