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星傍月明》山川涧

4、忆周羽

　　珞竹茶舍位于麓沅山下，峯岳河旁。

　　此时的山，云雾霭霭，山顶泛白。河水冷澈，透着凛冽之感。

　　远处的茶舍似山野深处人家，静谧宁然，远离尘世，多了虚无的几分美好。

　　周奚看着晨光里的景色，这大概是早起的犒劳吧。山间的冷是不近人情的，眼前白茫茫一片，模糊不清的前方，之前远望时感受的美恍然消失了。

　　马车小心翼翼行驶着，平稳地倒让周奚缓缓闭上了眼。撑着头小憩，不知不觉里就到了。

　　思来坐在车头撩开门帘，“小姐，我们到了。”周奚睁开眼用指背揉了揉太阳穴，缓了缓才下车。

　　茶舍古朴夹带着书香，那牌匾四个大字引人注目，苍劲有力衬着古韵十足。清晨里徐徐茶香袭来，清新自然。

　　周奚一个人进入了院里，四下无人。池里锦鲤只只，躲在枯黄的荷叶下。微微寒风，落叶随风而片片吹落。看上去这里已经很久没人踏足了，是被遗弃的冷清。

　　她踩着枯叶，一步一步看着四周，熟悉而陌生的一切勾起了她点点回忆。

　　三年前，这里还是文人墨客偏爱的宴会场。山涧下，河川旁，茶舍屋这里赋予他们多少诗文灵感和情怀。

　　三年后，人去茶凉荒院，凄清。

　　物非人亦非，还有什么会是亘古不变的？

　　“我是没想到，你会这个时辰约我。”院子角落出现一人，他微笑着似在打趣，温柔的语调如同清晨喝到的第一口温茶沁人心脾。

　　一身简单月白衣袍，手执白玉扇，腰间挂着一香囊，有些泛旧。

　　“三年来总怀念这麓沅山，早晨里的空气十分好闻，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

　　周奚走向他，眼前这个男人眼下些许青黑，多年不易写在脸上的沧桑感让人心疼。但全身儒雅彬彬的气质依旧是他不变。

　　这个男人绕过她，拿起了旁边的饵料喂鱼，“水还未烧开，你想喝的茶还得再等等。”单薄的背影，周奚转身便一直看着他。

　　“我那天去看她了，因为我梦到她说她想我了。”他看着池中鱼二三成群，苦笑说道。

　　周奚上前，接过他手中饵料，沉默着。

　　柳子晗是她姐姐彼此爱慕之人，也是她同窗多年好友，他真的很爱周羽。

　　他不能进周氏坟园看她，更不可能进祠堂。就连当年他也只能在一旁默默看着她入棺入土。

　　想必他去见她也费了很多心思，周奚还在想着。“我啊，收买了看园人。去陪了她一夜，大清早趁着没人回家的。”他突然说道，脸上有了一丝暖色，语气里流露着满足。

　　“你们周家仆人还真不错，财粮不进。那还是因为他知道我和周羽才心软让我进去的。不过我还是送了他一壶老酒。”

　　鱼儿尽兴而散，水面涟漪不再，又恢复平静。

　　“三年未见，你话倒是比以前多了。”周奚还是最近几日才知道他调到了刑部做了一个闲官。

　　“我也觉得，好像这样会痛快了一些。”他转头看着周奚，眼里的光就像这潭池突然有了波澜。

　　“周奚，我会查出真相，她的死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刑部是最能接近案卷的地方，他放弃了锦绣前途，亲手断了自己的前程。

　　周奚愣了一下，抬头望着天。云堆积在一块，隐约里可以知道太阳大概的方向，可是如何守得云开，这就得看谁是风了。

　　谁都不会忘，谁也忘不掉。

　　柳子晗拍着额头，“啊！水！”说着转头就跑。看着他这样火急火燎，周奚想到如果周羽还在，她肯定会说“这书呆子，冒冒失失的！”

　　一张旧竹席铺地，他们席地而坐，小火灶温着水，缕缕轻烟从壶口飘出，给这里的冷清添了暖。

　　周奚看着这茶杯，觉着眼熟，倒过一看，杯底一个“羽”字诺大且无美感。

　　她摩挲着这个字，一遍又一遍。

　　柳子晗看到她此番模样，笑着说道，“我也久违地用用，我昨儿找出来时盒子上都落灰了。”

　　说着，他如同回到了三年前的柳子晗，行云流水般的倒水煮茶，看不见壶里乾坤，自若烹煎，每一步都赏心悦目。

　　简陋之下物尽其用的精致，空幽之下清朗安然。
　　茶具之间轻微击声，在此时清脆空灵，不似佛寺中凝神钟罄，却有异曲同工，静心之妙。

　　周奚闻了闻茶叶盏中那丝丝缕缕使之心扉淡然。

　　“御供‘茗玉’？你从何得来？”周奚最爱有二，其一便是江南特产御供—茗玉。相府每年下来的赏赐够她独自享受一番，对于柳子晗而言便不易得到。

　　柳子晗刚好沏出一壶，看着了一眼茶叶盏就继续手里动作不语。

　　那眼神里说着不言而喻，周奚想到一人，但她从来不多问不多说，也就笑着不管了。

　　“猜猜，水从何来？”柳子晗倒出一杯，轻放到她面前，茶色如煦暖阳光，乾坤化之天地水态，藏匿茶中悟其‘坐井观天’之尘世。

　　周奚轻呷一口，了然于心。柳子晗见此，便知道这女人还是如同三年前厉害。

　　“难为你了，与日同起，见光而采。”柳子晗用的是清晨最清新的露水，采自这座山的山花。带着天地灵气，闻着沁人心脾。

　　天上厚云有晕开之象，漫无目的缓慢飘着。

　　身在此山中，也感受到清晨山雾散开了，眼前青翠爽朗。

　　旧友之间不需多语，静静品茶就很舒心自在，眺望远处云雾缭绕，凝视杯底茶叶舒展皆安心。

　　“听闻，你做教书先生了？”

　　“明明都打听清楚了，何必多用‘听闻’二字？”

　　“你可得小心着。那些公子哥出了名的难！”

　　周奚从他眼里看出了幸灾乐祸，这眼神她觉得熟悉，觉得是很久没见过的人。

　　像极了……周羽。

　　周奚再次看着他，认认真真地。

　　原来他不是变得爱说话了，原来他是变得越来越像周羽了……

　　柳子晗疑惑不解，周奚这突然怎么了？这么看着他，他有点不知所措。

　　“我会尽量避开的，左不过就是罚。”周奚的身份还是很多人忌惮的，虽然她不喜欢这个身份，但是有时它真的很好用。

　　柳子晗点了点头，停顿了一下“不过你也罚不出什么来。”

　　“……”周奚不想理他。

　　“不说了，我先走了。后天就上课了。”周奚站起，转身就离开了。

　　柳子晗看着她离去的洒脱，杯里茶水还荡着热气。

　　“可惜了这杯。”

　　皇都比起郊外喧嚣不少，商贾多过路人，叫卖声不断。周奚从深山出来，一下子突然不适应，不禁蹙眉。

　　外城不及内城整洁安静，多是外来以及不入流的人。这些人一般只能看到贵人来回进出的马车，遇到普通一些的马车才会叫贩几句。

　　“小贵人，你看看我这个菜可新鲜了，捎点回去也好啊！”

　　“小姐停下看看我的香囊吧，都是精绣的！”

　　“……”
　　这里人流多，走动大，马车行驶得很慢。

　　思来坐在车头，一直在摇头挥手拒绝，都感觉自己的手酸了一些。但她依旧很有礼貌，没有不耐的表情。

　　“思来。”

　　周奚看着窗外的繁华，说道。

　　思来打开车帘，“小姐，有何吩咐？”

　　“去买些糖果，包装好看些。”周奚看到路边有家店被好多小朋友围绕着。那店家一副很和蔼的模样，也不赶也不恼，似乎很享受这种被孩子们围观的感觉。

　　思来点头示意收到。

　　“再多买些，分给那些在门口的孩子们。”周奚又把她叫住补充了一句。

　　马夫把车停在了不显眼的地方，思来随即下车，周奚看到思来手中的糖果被孩童眼中的羡慕和憧憬包裹着。

　　她笑着欣赏眼前的温馨，小朋友们不争不抢，手里捧不住了就分给下一个小朋友，十分珍惜地放进自己兜里。成群结队的在一旁互相看着兜里每个人不同的宝贝。

　　又见着思来抱着糖盒，满心欢喜地跑来。周奚突然想到这么可爱的她今年也二十了……是不是也该给她找个人照顾了？

　　“小姐，这糖果气味好香好甜！”思来把糖盒放在车内一旁。

　　糖盒上画着一群孩子嬉戏打闹，抓鱼捉鸟看着讨喜的场景，红红火火的像是过年礼盒。

　　周府不会有这种东西，从小父母就要求她们严于律己。周羽又是个小馋鬼，吃过一次后便念念不忘，为了这一小粒可以翻墙偷跑到城外去买，即使被父亲发现，被罚跪在书房，她也甘之如饴。

　　罚跪之后，双腿无力酸痛，她会揉着膝盖，慢慢走到周奚房间，从荷包里掏出塞满拳头的糖果。

　　周羽比她高些，她的拳头伸得很近，就在周奚眼前，她收下了这些。拳头后，是周羽心满意足，灿烂的笑容。

　　其实周奚不爱吃糖，低头看着手里捧着的这些，每次都想着要怎么解决它们。

　　马车里的她记得，周羽最爱吃的……是杨梅酸糖。

　　空气里微微甜味，似乎这一路都是香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