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予魁》孰茶孰杯

3、主上（一）

　　解筹归心似箭。
　　他脚步快的生风，几个跃跳便能穿过一座堂皇大宅，轻盈似燕雀急划静潭，除了丝丝涟漪，什么都没留下。
　　他走的太匆忙，只着单衣薄裳，腊月寒风猛烈，衣衫之下，透体冰凉。
　　可胸膛是火热的，是急促跳动的，是擂着重鼓，鸣着喧锣的。
　　他朝思暮想、暑忆秋慕的人，就在前方等着他。
　　主上，在等他回家。
　　想到这里，他跑的愈发飞快，未曾束起的散发在风中猎猎翻卷，似黑狐洒尾般快意畅然。
　　待到他刚刚落到祁府后院墙根时，便听得墙内有人抱怨：”等什么解筹啊，我都快饿死了。“
　　不消说，这就是祁筱了。
　　他竟然还没吃饭？解筹有些错愕，要知道天底下能拦住祁筱不让他吃饭的人物可没有几个，是谁拦得住饿了半天的他？
　　答案跃然心中。
　　解筹心里一暖，也不顾着什么礼节仪式了，翻身就跳过了高墙，大喊一声：”我来了！“
　　祁筱在屋里，本来已经饿趴在桌面上双目放空了，一见解筹，他眼里仿佛燃起了希望的火光：”可算是回来了，我还担心你要夜不归宿了，快快快进来吃饭我要饿扁了！“说完他就起身去给解筹开门，边开还边喊：”哥！解筹回——“
　　”我不聋。“
　　解筹猛地一回头，只见回廊尽头慢慢踱来一修长身影。
　　”主上。“解筹喃喃道。
　　两道视线相撞。
　　好似炙热明亮的火苗窜进了惊鸿掠影的深潭。
　　”主上恕罪，我迟到了。“解筹朝祁笙咧嘴一笑，满眸子的芳菲灿烂。
　　祁笙的身子微微一滞。
　　”哎我去你咋穿的这么少？快进屋快进屋！“祁筱一把拉过解筹，又把他往暖炉旁边一推，”烤烤火去，别把自己冻成大碴子。“
　　”诶你——“解筹不满道，”我还没跟主上搭上话呢。“
　　”吃饭吃饭！“祁筱头也不回地奔向后厨，”我哥老早就把饭留好了，都给咱温在锅里呢，你烤完火过来帮我拿碗。“
　　正巧祁笙迈步进了屋，就看见解筹披头散发冻得满面通红的模样，而解筹又恰好打了个大喷嚏。
　　”主上，好久不见啊。“解筹一边搓着手，一边笑着往祁笙身边凑，”想不想我？“
　　本以为自己会被祁笙弹一击爆栗或者被斥一句胡闹，却没想到祁笙只是垂下眸子，半晌也没音息。
　　嗯？没打我也没骂我？
　　正当解筹疑惑时，祁笙却忽然揪住他的领子，把他拽到火炉边。
　　”披头散发，不成规矩；衣乱衬杂，目无章法。“祁笙冷冷道。
　　这才是正常的主上嘛，解筹兀自欣慰。
　　”念你此番出塞得胜，那便将功抵过，这次不罚。“
　　”这，这次？“解筹闻言彻底石化，”主上，我好歹也跟着易将军夺了六座城，你，你就因为我穿着不得体，把这功劳给我抵消了？“
　　”你待如何？“祁笙这话问的不是解筹，而是刚把饭菜端上桌打算偷偷开吃的祁筱。
　　”兄长英明！太史大人好决断！我五体投地我心悦诚服！“祁筱彩虹屁一个接一个的放，一边不遗余力大肆夸赞祁笙，一边夹起桌中还冒着热气的酱牛肉大快朵颐。
　　”祁西亭！！！“解筹恶狠狠地瞪向吃的不亦乐乎的祁筱，满眼写着——你完蛋了。
　　”我跟你讲这肉贼香，再不吃可就没了。“祁筱风卷残云般扫荡着餐桌，眼见着他将筷子伸向金灿灿的剁椒鱼碎煎老蛋时，解筹的肚子正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主上......“解筹故作可怜道。
　　”没拦着你。“
　　解筹欢呼一声奔向餐桌，拿起个香软的大白馒头就开啃，期间还不忘和祁筱争食盘中分量充足的菜肴，好好一盘子煎蛋被两双筷子划拉的七零八落，卖相凄惨。
　　正当二人你争我抢夺了个不亦乐乎时，祁笙忽然往解筹手里塞了个圆滚滚的东西，解筹低头一看，是个暖手的小香炉。
　　”谢谢主上——诶你别抢我筷子上的！“解筹来不及道谢便又和祁筱缠斗起来，这回倒是换了个盘子，改抢肉丸了。
　　正当二人你夹我戳玩的兴起时，也不知是哪双筷子先不长眼，竟把一粒丸子挑飞了出去，这飞哪不好，偏偏朝着刚落座的祁笙脸上飞去，解筹伸手去阻已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颗滚圆的肉丸——
　　被祁笙一筷子夹紧。
　　”吃，饭。“祁笙一字一顿道，可怜那颗肉丸被两根细棍夹的扁平，最后呜呼哀哉地碎成了均等的两半。
　　登时没人再挑事，刚刚还闹得不可开交的两人安安静静开始用膳，只有那盘碎的七零八落的辣椒炒蛋能证明刚刚战况的浩大。
　　可解筹和祁筱还是在暗中较劲，不是在桌子下互相踹了，就是向对方挤眉弄眼了，到后来战况发展到两人互相比谁吃得多，最后祁筱以半个烤红薯的距离险胜解筹。
　　双方俱是元气大伤，纷纷躺尸在椅子上半步也挪不开。
　　解筹捧着香炉看向天花板，只觉得酒足饭饱后，手中的暖意愈发滚烫。
　　仿佛能把血脉都滚到蒸腾。
　　他悄悄地，用眼睛所能转动的最小的弧度，往祁笙的方向看去。
　　祁笙吃的很慢，以至于两人都吃到快吐了，他还在默默地夹着菜。
　　他吃的很讲究，一口菜，一口粥，吃鱼也要先拿筷子把鱼刺挑出后才吃，若是喝酒，则一定要把口中的饭食都嚼干净咽下肚，才捧盏喝。
　　祁笙的眼睛修长，眸色很深，却又说不上是宣墨般的黛紫，还是远山般的玳黑，总之，一个字——美。
　　正当解筹感叹自家主上的盛世美颜时，祁筱非常不合时宜的——
　　打起了呼噜。
　　解筹长叹一声，为什么这货在哪都能吃能睡。
　　”此番远行，应是疲累。“祁笙忽然道，”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解筹想起身往祁笙那边蹭一蹭，却碍于积食太多，行动不便，只得作罢。
　　”我，多久不曾见你们了？“祁笙问道，这话像是在问解筹，也像是在问他自己。
　　”二百八十五天。“解筹想也不想地答道，本以为祁笙会为他的反应错愕，而祁笙只是兀自垂了眸子，继而淡淡道：”有点短了。“
　　”哪里短了！“解筹故作委屈道，”主上可知道我和祁筱，在那烽火狼烟的草地上足足呆了近三百天，天天风吹日晒，还要听那原狼夜嚎，真是苦不堪言，愁煞我也！“其实大部分时间都是他跟祁筱在四处打猎，要么就是他帮着祁筱做点火炮弹丸顺带着拆装备，真正上战场也就那几天，多亏易知春将军用兵如神，他们只需要跟着将军屁股后面打人就行了。
　　”于你，长；于我，短。“
　　解筹更加委屈了：”主上的意思是，嫌我们再加吵闹，惹您厌烦，所以觉得我们出去的日子短了？“
　　祁笙似乎被解筹这句话说懵了，愣了一下后旋即答道：”我没有此意。“
　　”你就是有。“解筹使出了他惯用的撒娇技法——耍流氓，”主上要么是说错话了，要么是嫌弃我们了。“
　　祁笙在二者中权衡了一下，选择了前者：”是我言错。“
　　”那主上也要将功抵过！“解筹艰难地坐起身子，朝祁笙笑道：”主上给我束个发，这事就算翻篇，好不好？“
　　解筹本已经做好被祁笙痛骂一顿的准备，却没想到祁笙只是很认真地说：”好。“
　　解筹再次愣住了。
　　直到祁笙从屋外回来，手里还多了一枝枯杈时，他才反应过来，而后慌忙道：”主上，主上我开玩笑的，您别当真！“
　　完蛋了，这回要拿树杈抽人吗？
　　可没想到祁笙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继而平静道：”你没有发簪，我用这个给你束。“说完，他折了一枝尚未全枯的嫩杈下来，放在了解筹肩上。
　　轰隆一声，解筹觉得自己的大脑在放烟花，满目琳琅的烂漫。
　　束发，祁笙真的给他束发了？
　　自从他五岁学会自己扎辫子后，祁笙就再没有管过他的头发。
　　这，这是怎么回事？
　　正当解筹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砸的晕晕乱乱时，忽听祁笙道：”好了，你送祁筱回屋，碗筷留着明早洗。“
　　”嗯？“解筹回过神来，却发现散落满肩的头发被束成了规矩的高髻，端端正正地摆在头顶，发丝间插着刚刚祁笙掰下的枯枝。
　　”时候不早，该歇息了。“祁笙理了理衣领袖口的褶皱，深深看了一眼睡得不知今夕何年的祁筱，眉峰微蹙，却也没再说什么，转头离开了饭厅。
　　”主上慢走！“解筹总算是缓过一口气来，他一手拿着暖炉一手撑着桌子，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却又禁不住腹内翻江倒海的容物而跌回椅上。
　　吃太撑走不动路，大概说的就是他了。
　　祁笙渐渐走的远了。
　　远到感受不到一丝饭厅的暖炉烟火，远道听不见一声酣睡的沉吟。
　　腊月寒意悄悄爬上了他的指尖，似绕骨花蛇，锋利、凝重。
　　绕过一个拐角后，终是再也支撑不住似的，倚靠着冰冷的雕花理石柱颓然而立。
　　”好久不见。“
　　祁笙望着天上忽隐忽现的残月，默默道。

　　众所周知，祁府后院，也就是祁家双子与解筹起居的住所，是没有仆役活动的。这是因为祁笙素来喜爱清净，不愿他人搅扰，所以除了祁府的老管家能进来送饭外，别的杂役都进不来这后院。
　　后院分了五个间，一过院门看到的就是祁笙的书室，两侧偏房里尽是祁府多年来典藏的古籍文书，上至晦涩天文下至通俗杂曲，可谓是无所不有。书殿后是片小水塘，以水下洞窟与外界水系沟通，清澈见底，游鱼自得。再往里走，便是伙房与饭厅，开阔的落地雕花窗正借了潭水清景，疏影横斜，饭香缥缈，倒也生出一番滋味。饭厅正对面栽着一片竹林，林中静静卧着一座别致的二层小殿，面积不大，却五脏俱全，那便是解筹的住所。
　　顺着竹林间搭建的青石板路直向前走，便能看到一座有着青砖银瓦高殿，那便是祁笙的居所，乍一看这屋子清净整洁，宛若出尘仙人所住，但实际上，你若往殿后走一走，便能被那扔了满地的融铁烂铜惊得下不去脚，更别说看到那块块价值千金的青琉璃砖瓦被烧后的乌黑惨状。不消说，能在祁笙后院这般肆意妄为的人，除了机械爱好者祁筱，还能有谁。
　　虽说祁笙住在那殿内，可作为他亲弟的祁筱却不住那里，不仅不住，还被特地安置去了后院边角落的一个空旷大宅子中。倒不是祁笙与他关系不亲近，而是他实在受不了祁筱常年对着钢筋铜铁敲敲打打的噪音，还要承受祁筱时不时给他准备的意外惊喜。那殿后的满地狼藉，便是祁筱在七岁那年制造的爆炸遗迹，炸碎多少昂贵砖瓦不说，光那个火苗就窜出五楼高，差点惊动了城中守卫，险些造成走水暴乱。自那以后，祁筱就搬去了后院最边陲的位置，按祁笙的话来讲，就是即使炸翻了天，也烧不着百姓。
　　虽说免去了走水这一风险，可那偏僻的地理位置可是苦了解筹。
　　祁筱兴许是酒喝了太多，死活摇不醒，若是直接扛着他飞檐走壁跑去住处，说不定半路就给你吐个满堂开彩。不得已，解筹只得半抗半拖地扯着他往偏殿走，偏偏祁筱还有那么一丝神识，嘴里叽里咕噜地背着火药配方表，一边拖沓地走着一边低声嚷嚷说要研制出能把火药打出百米远的大枪炮。解筹不想与一个醉鬼多争执，只能一边拧着眉头恶狠狠地将祁筱向前拖，一边温声细语地答应着祁筱胡乱的要求。
　　好不容易把祁筱摁上了床，还给他脱了鞋、盖了被、升起炉火，忙活半天才算完。
　　看着睡得跟猪一样的祁筱，解筹暗暗翻了个白眼。
　　屋外寒风吹来，解筹猛地一哆嗦，这才想起自己身上除了一件内衬和一层薄裳外，什么都没穿。
　　得赶紧回屋子生火，解筹一边瑟瑟地裹紧了领口，一边蹿上屋梁向竹林飞跃而去。
　　早知道就把祁筱身上那件厚袍脱下来披上了，反正他皮糙肉厚肯定冻不死。
　　解筹脑子转得快，脚下也跑得快，不出两分钟便落到了他的小宅门口。
　　屋里亮着光。
　　后院不会有旁人来，而祁筱正在他的被窝里做着美梦，那屋里是......
　　”主上！“解筹猛地推开门，满脸的安耐不住的兴奋与喜悦。
　　屋内暖意融融，空无一人。
　　解筹疑惑地看了看四周，而后缓缓关上房门，轻声道：”主上？你在吗？“
　　无人应答。
　　炉火烧得不很旺，看样子是刚燃的；被褥的褶皱很新，一抚即平，是没铺多久的；室内杂物皆是干干净净，不曾落灰也不曾挪动，唯有摇曳的烛火下堆积的薄薄新泪，证明着人刚刚来过。
　　原来主上把我支开，是为了给我收拾房间。
　　解筹忆起来祁筱的床铺，被褥是新而软的，上面能嗅到阳光的味道；房间也是干净而整洁的，完全不像是荒废半年有余的样子。
　　解筹扭头看向新铺的床，眼睛里闪烁着异常兴奋的光。
　　这床是主上给他铺的。
　　也就是说——
　　还没等大脑给出执行命令，解筹已经是一个飞扑，将全身重重砸进柔软的床铺，他将自己牢牢捆进被单里，激动地左翻右滚，还嫌不够似地深深吸了一口褥子里若有似无的香气，巴不得连肺里的空气都能染上祁笙的气息。
　　笑的跟个傻子一般，狂的似个疯子模样。
　　祁笙一推门，看见一只疯傻模样的大狐狸，摇着不存在的漂亮尾巴，把自己裹在大厚被子里转来转去，好似一捆壮硕的猪肉在屋内行走，被单里还时不时传来几声诡异的轻笑，简直离谱至极。
　　刚喝晕一个，又冻傻一个。
　　”来喝姜水。“祁笙觉得自己有必要增加一下存在感。
　　壮硕猪肉顿住脚步，半天没能移动。
　　直到祁笙把茶盏放上茶案，才听见被褥里的人用细若蚊蝇的声音问道：”主上，你从哪开始看的？“
　　”你当我刚刚双目俱损即可。“
　　祁笙这话的意思是，你当我刚刚没看见就好，但解筹理解成了——我被你亮瞎了眼。
　　大猪肉悲鸣一声，兀自倒在床榻上不动了，好像他不露面祁笙就不知道他是谁一样。
　　祁笙：”......碗给你放桌上了，一会儿自己喝。“
　　说完，他转身离去，留下一个自以为”颜面全失自此追妻无望“的解筹躺在床上兀自凄苦惆怅。
　　主上，你听我狡辩一下可以吗？

作者有话说

　　终于开始日常了，感动fa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