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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夜谈 ...

  •   温造自从那日回后,便再也没寻到项元仲的消息。

      往日放于木屋院外的吃食,也是半分未动。他去而复返,跃过院外栅栏,翻身入屋,才觉整个屋子空荡荡的,行李物什全然不见,早已没了人气。

      似是晓得他会来,桌上只留了封信和一块牙牌。几日未除洗,牙牌上蒙了层浅灰,竟显得原本莹润的表面暗淡了不少。

      温造拿起信,拆开一看。信中字迹,熟悉无比。

      “吾徒温造,见字如晤。

      储位突立,朝中风雨渐响,吾早年脱身,但立于天地,终无法置身事外。今值多事之秋,吾夙夜忧叹,回顾你我过往,恐托付不效,有背社稷……汝今学业大成,吾也少了番忧虑,望汝遵师所愿,勿生怨怼,往后所为,不负家国,不负生民。

      今日一别,望君珍重。

      恩师项元仲留。”

      温造捏着信纸,无论如何也参不透其意。

      国家大事于他尚还遥远,他也无法设身处地感知到师父忧国忧民的焦灼。

      他就是个市井小民,担不起师父那般的赞誉,信中那般言辞,想必师父也是遇上了了不得的大事。临行之际,师父所留嘱托,他仍记在心底。

      若说先前他只当句玩笑之言,如今见到离别信,却是无论如何也得正视起来。

      温造轻轻抚去牙牌的薄灰,将其握于掌心。

      *

      温造到家时,已是过了午饭时辰。温家爹娘见他摇晃着身子面色肃穆地回来,颇为担心,刚想伸手扶他却被他轻轻避开。

      他强撑着朝爹娘拱了拱袖子道了声安,身子一软便闭门入了屋。

      温家爹娘瞧他今个儿如此沉默,晓得定是遇上了什么事。他不说,也不好逼问孩子,便相互邀着做事去,给温造留点空间。

      温造此刻捧着脑袋坐于桌前,将那封信翻来覆去又看了几遍。

      现如今就是这般个情况,他学武学了个半吊子,师父也不知所踪,临危受命还不得不接下所谓师命。虽说幼童时便已立过志,要同师父一样入北镇抚司当名锦衣卫。愿望虽许,可当真正来临时,他心头却忐忑无比,忧虑万千。

      朝廷鹰犬确得皇帝厚爱,天子手足,食皇粮,遵帝令,位凌众臣之上,是个美差。可伺君如伺虎,君心莫测,谁又能说准这份宠爱维持得了多久,保不准某日出口成灾,人头搬家,还祸及家人。

      他自诩已习得半身工夫,五经兵法皆已熟读,有信心有谋略能一路走下去,可未来当真会如他所想那般么?

      *

      日暮西山,霞光渐暗。

      太清殿前的宫人们刚撤了一席膳食,呼着蒲扇散去殿中那股饭食的热气,点起油灯来。

      祁朝身着飞鱼服匆匆入宫,半边脸隐在宽大的帽檐下,看不出神色如何。

      那小黄门领着他过来时,颇够意思,中气十足地通传了一声。他撩开袍襟跪下对着御案方向伏首磕了个头,却尚未敢有动作。

      殿内皇帝却仿若未闻,仍是提着笔,在奏折上勾勾画画。

      月已中天,夜半时分。

      祁朝仍维持着同一个姿势,额前已渗出汗水顺着脸颊滴落而下。他闭了闭目,咬住了牙,直到宫人三班已换,鸣了更钟,殿中那位方才停了笔,命人将殿门打开,唤他进来。

      祁朝身形有些不稳,那小黄门凑近时状若无意地轻扶了一下他,朝他使了个眼色:“陛下今儿个心情尤坏,大人待会可得仔细着答话,万万不要触了霉头。”

      祁朝顿觉心惧,就着小黄门的搀扶起身,暗地将一锭碎银送于黄门袖中,轻声道:“多谢公公直言。”

      黄门收了银子,也是笑逐颜开,见他步入殿中后,便收了神色恭敬上前将殿门关闭。

      “云越。”赵瀛淡淡说道。

      祁云越闻之,当即上前:“臣在。”

      自前日服了齐王赵策从苦寒之地求来的神物冰蟾,他面色已是好了不少。如今能下地能走动,较之御医之前所估,已是意料之外的痊愈状态。

      说来这续命灵药,赵策迟迟未献,怕也是等的这一遭。先散布消息、暗中布局坏燕王声誉,再趁乱入宫,于药石罔效的赵瀛跟前聊表忠心,倾尽心力遍寻神药,话谈间少不得诉说其一腔孝心,和于这千秋盛业的拥护之意。

      燕王于边境建功立业,自是强敌,强敌既除,徒留一不受重用的亲王,连封地都是随意为之,还有甚威胁力?

      他是已仙逝的明德皇后所出,长子嫡出,这个位子说破天也该是他的,如今只不过是回归正统罢了。

      “如今距元仲离去也有八九个年头了,许久未见,徒留你伴朕这风烛残年之人左右,可会嫌累?”赵瀛叹着气,从龙椅上起身。

      祁朝忙上前伸手欲扶,却被他出手掸开。

      “伺君乃是臣本福分,岂会有怨。”祁朝低下头答道。

      “朕晓得你说的惯不过是些好听话,哄得朕一时,可朕也听腻了。”赵瀛捂着帕子重重咳了几声,连带着祁朝的心肝都颤了几颤。

      “你晓得你同元仲最大的不同是什么么?”

      皇帝忽地问话,虽叫祁朝不明所意,但还是恭敬相答:“臣愚笨,烦请陛下告知。”

      “他愿意说真话,也懂得说真话的分寸,不会一味令朕陷入愚蔽之中。他比你更会做人啊,云越。”赵瀛沙着嗓子透过殿门望向廷外,神情似有所动。

      祁朝心道,项元仲做指挥使那么多年,这里面弯弯绕绕摸得了不少,上顺得了皇帝心意,下唬得住文武百官。皇帝念叨他,自是应该的。况且,觉着谁人好,无非是皇帝一张嘴皮子一动,若帝王真仁慈念旧,也不会让项元仲终身不归了。

      祁朝默然:“老指挥使自是贤能无比,常人不能及。”

      赵瀛眯眼道:“那你呢,云越,朕废了他让你坐上这个位子可不是没有考量的。”

      祁朝微愕,脑中飞快运转,随即回应道:“元仲能文,臣能武。元仲统领全才,运筹帷幄,思辨过人,臣雷霆手段,勇武悍战,御下有方。锦衣卫,二十四卫之首,自是官家出身,英武全才、天姿绰约者优而选入,臣与元仲自是其中佼佼者,各有千秋,当势均力敌。”

      赵瀛道:“势均力敌可不够。朕要的,是一个能晓朕心思为朕所用的指挥使。”

      “朕晓得,民间皆传朕愚昧无能,迫压亲子,致储位空悬,社稷不稳。如今倒全靠着立了策儿为储,挽回了些许声誉,做皇帝做到这份上倒也真是可笑。但他们说的没错,朕也确乃贪慕之人,这位子集天下权力于一身,诱惑得紧。若朕说朕不愿拱手让位,你可会觉得朕不识大体,有违大统?”

      祁朝抬首瞧向赵瀛枯树般老皱的面皮,心中一凛,见他面色淡然很是揣摩不出其意,可这问话又尤为要命,加上先前殿前的下马威,此刻势必要让他就前些日子的立储一事言谈几分。

      心念神转间,他用足了平生的脑力,恭敬道:“陛下乃先帝钦定而继,自是正统皇帝,其意当召示天意,应奉为圭臬。再者人皆有欲,陛下乃众人之首,鸿德于世,创下千秋伟业,于江山不舍也在常理。臣只是一粗浅之人,不敢妄议太多,但陛下所思之事,必为良策。”

      赵瀛满意道:“你是朕亲信之人,自然懂朕。可这天下却不懂,若朕不愿,这储位不过一介虚位,朕想让谁生,谁便生。平白逼朕,叫朕立了来,只怕又陡生血雨啊……!”

      祁朝浑身冰冷,直直跪下俯首道:“臣乃陛下左膀右臂,自当为陛下分忧,成为陛下手中最利的那把兵刃。”

      ……

      祁朝下殿时,两股颤颤,面色尚仍铁寒。有侍卫于宫外候他多时,见他摇晃着过来,忙上前扶他。

      见他惨白着脸,一摸其后背,竟是已全然湿透,宽大衣袍里像落了场雨一般,还能微微往外渗出些水来。

      那锦衣卫小心扶他上马担忧地唤他:“大人,发生何事了?”

      祁朝喘着粗气,摆摆手道:“吓死老子了,再说我能有什么事?”

      接着压低声音,环视左右,满面苦色道:“往后小心行事罢,这京都怕是要变天了。”

      祁朝抬手指指天空,嘴唇翕动,无力地似是想说些什么,最终只狠挥下马鞭,击向马肚扬尘而去。

      马蹄声惊破黎夜穿行于市,徒留下一地尘埃和那番烂在肚中的夜谈。

  • 作者有话要说:  修毕,欢迎阅读,祈榜中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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