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藏》二两盐

4、心动

　　傅西城昏迷后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浑身冰凉得像具尸体。醒来时却闻到一阵被阳光晒过的草木香，浑身的血液都融化过来，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侧躺在一个长满草的山坡里，头枕在……索罗伊的手臂上，而索罗伊正用他海蓝的双眼平静地望着天空。
　　在错愕的瞬间傅西城不知怎的突然大笑起来，他紧紧抱住了身边的人朗声道：“我活过来了……你看，太阳照亮了我的呼吸！”语罢他哈了一口白气，像个孩子一样伸手抓了一把阳光。
　　索罗伊淡淡看着身边活蹦乱跳的少年，翘起嘴角，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他本应是一个二十二湖阳光下的牧羊少年或是医院里年轻的医师助手，而不会是初见自己时刻板沉抑的医务兵。
　　傅西城坐起望着湛蓝天空下的大朵白云，仿佛平生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色。
　　片刻他突然想起什么，低头认真道：“长官，我不知该怎样答谢你。”
　　早晨的阳光驱散林间雾气，万物清澈，傅西城从未这样清晰地看过上校先生，除去军人的冷冽，俊朗的脸上有着七分温暖的笑意和三分年少的意气风发，他突然想道，或许上校也是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少年。
　　他看见上校先生眯起眼睛，富有磁性的嗓音缓缓答道：“叫索罗伊。”
　　傅西城愣了片刻，随之笑道：“索罗伊，我该怎样感谢你？”
　　山风拂过，四周静寂。
　　索罗伊坐起身凑近傅西城，声音低低道：“今后换你救我。”轻吐的气息扫在傅西城耳畔。
　　蓦地，傅西城十九年都没有泛起过热意的耳根烧红起来，他躲开索罗伊的目光偏头咳了一声，略有慌乱道：“我答应你。“
　　云头遮住阳光，天气暗了下来。
　　正当傅西城心烦意乱，疑惑自己为何莫名心跳加速的时候，一个烤鱼面包递到他面前。
　　索罗伊托腮笑道：“路过小镇顺便买了两个，这个给你，另一个我在你醒之前吃了。“
　　油纸包裹住的面包虽然已有凉意，中间抹了奶油的烤鱼依然散着浓浓香气。
　　傅西城的胃部生出久违的饿意，他接过面包不见外地咬了一口，甜咸适中。随后他看见索罗伊拉开军装内侧的暗袋，拿出一把口琴，眼角噙满笑意地看着自己，将口琴放在唇边吹了起来。
　　暮秋的山坡上青黄草色直铺到天边，醇厚的琴声在身侧响起，像极了索罗伊说话时的嗓音，低缓绵长。
　　傅西城睁大眼睛，他见过更一望无际的原野，听过更加怆悯动听的乐曲，可是有这个人加入其中，仿佛放入了使美酒发酵最后的佐料，一切都变得微妙芬芳。
　　他愿意将这段有索罗伊的记忆带入坟墓，放在心口，不再惧怕黑暗寒冷和腐朽成泥。
　　悠扬的琴音逐渐淡在了山风里，索罗伊放下口琴看着呆呆注视自己的傅西城，眼底笑意愈浓。
　　傅西城深呼了一口气，轻轻问道：“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即兴。也就是说它在你听到的时候产生，你听过后，它便消失了。现在，世界上没有这首曲子。”索罗伊躺下将双手交叠枕在脑后，半是戏谑地看着傅西城道。
　　阳光像春草一般欲渐盛大，将索罗伊的金发染成耀眼的银白，傅西城失神在那双注视自己的海蓝色眸子里，那双眼睛应该是一对晶莹剔透的琉璃。
　　他突然想到了个词：喜欢。一阵滚烫的情绪自心底澎湃涌出，梗在了咽喉，他感觉自己被麦芒扎了一下，随后狠狠地将这种冲动的感觉咽下。
　　如果永远都无法诉之于口，那不如藏入血液、骨髓和身体里所有不为人知的角落。
　　傅西城用目光描了一下索罗伊简洁干练的下颌线，迟缓问道：“索罗伊，战争结束后我想回到家乡，而你会去哪里？”
　　索罗伊没有马上回答，傅西城的心脏蓦然在片刻的沉默间漏跳了半拍，他抬头看向索罗伊，发现他正看着自己认真思考。
　　一只飞鸟消失在天际，山坡上响起索罗伊沉沉的嗓音：“如果我没有死在战争中，傅勒，战后我想去二十二湖找你，和你在仲夏夜里一同饮下二十二湖水面上月亮的倒影。”
　　傅西城望着索罗伊捉摸不定的双眼，读不出那里酝酿着什么情绪，可他突然后悔自己没有跟索罗伊说实话，一个假的名字和假的地址，战后他要如何找到自己？
　　傅勒听起来真像个陌生人，索罗伊，我想听你叫我傅西城。
　　他在心里喃喃道，终究说出口的却是：“我会等你去找到我的。不过，你为什么想喝有月亮倒影的湖水？”
　　傅西城心中突然升起一阵古怪，但见索罗伊定定地看着自己，挑眉笑道：“没什么，最初去二十二湖作战时那的湖水尚且清冽，交战一段时间后就浑浊了，战后肯定不能再饮。今晚有塞塔图公爵的宴请，先去主城买件新衣如何？”
　　傅西城落水时外面穿着伊万的厚裘衣，上岸之后被索罗伊脱掉了，如今身上自己原来的衣服虽然已经干透，但在阳光下看上去却有些脏乱不堪，他耸肩一笑，起身对索罗伊道：“你把伊万绑到哪里了？”
　　“班卡河谷旁的山林里，过不了今天就会被人发现。你要小心，那些还活着的亡命徒中有人记得你的模样。”索罗伊翻身上马，眺望远山时眉间闪过一分不易察觉的失望。
　　傅西城想到伊万被扒光捆在树上的样子有点忍俊不禁，他看着前方索罗伊立于马上的高大身影，快马跟了上去。
　　山坡临近塞塔图的主城，一盏茶间二人便望见城门的轮廓，白色大理石的城墙上修饰着简洁的浮雕，尘埃都在阳光里酣睡，未察觉到兵燹之灾如同暗月下的蟒蛇无声靠近。
　　熙攘的人群围在守门的宪兵周围，嘈杂声愈来愈大。
　　傅西城进门后，看清了人们嘈杂的根源。
　　街道上方伫立着五根高木柱，五具尸体分别被绑在柱顶，血迹早已凝固在他们像旗帜飘扬的破衣上，其中两人的脸，傅西城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是那个黑色鬈发中年和将他置于死地的少年。
　　腐烂味道的空气里，一群蝇虫嗡嘤在他们四周，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餐宴欢呼，发出阵阵来自地狱的狞笑。
　　傅西城与索罗伊对视了一眼，轻轻点头，随后他们加快马速，消失在街道的拐角。
　　城市的另一边，塞塔图公爵府邸。
　　仆人先后将盛有醇香红茶的瓷盏递至塞塔图公爵和一位衣着讲究的青年手边，随后鞠躬离开。
　　青年看着不急不慢细品茶香的公爵，斟酌一番说道：“萨博兰卡公爵这次只派了他第十三个小儿子来参加晚宴，是位上校，因为两个月前忤逆了其父的意愿，擅自领兵帮助蒙纳特家族的军//队脱离险境，被下令不准再凭任何军功升迁。这么看，那位公爵是成心不与我们结盟了。”
　　公爵将茶水润了润喉，搁下瓷盏，微笑着开口：“敌人的敌人，为什么不能是盟友？我很看好索罗伊·萨博兰卡上校，坚毅俊朗，年少有为。听闻还未订婚，我有意联姻，将艾妮嫁给他。”
　　青年听后脸上不动声色，瞳孔却因为吃惊和愤怒而放大。
　　正在此时，耳畔传来一阵熟稔的钢琴声，他含着嘴中的苦涩温和问道：“艾妮小姐同意嫁给索罗伊·萨傅兰卡上校吗？”
　　琴声如流光洒入金碧辉煌的厅堂，公爵擦拭着指间戒指上的红宝石，闻言慢条斯理道：“美人配英雄，有什么可拒绝的？她应早早的准备好布料裁制嫁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