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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入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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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容这顿饭吃的可谓是一波三折,祝辞送他回客栈时,止不住地向他道歉,宣容起初还有精力和他一应一答的客气道,但他的眼睛辣得疼,眼泪留的多了看路都成问题,便也无心在应付他,一进客栈,匆匆忙忙地道了声谢,便回到了屋内。
好在夏小勺贴心地送来了一盆清水和脸帕。
宣容将充斥着气味的外衣挂在一旁的架子上,掬起盆中的清水,水流从眼睛中流过,那种无法自止的流泪感才减缓了些许。
凤还楼的掌柜许是觉得祝辞难得亲自做东,不能用寻常的菜来招待,毕竟这是关系到自己今后的生涯的,于是连夜召集了六里县的大师傅们,花了些银两,集思广益求新菜。这才有了方才宣容所看到的前仰后合还有雨过梨花。
那前仰后合丸乍一看只是用面粉炸成的丸子,一颗一颗地放在用菜叶摆成花瓣状的低托中央,金黄焦香,因而伙计端上来的时候,宣容并没有怀疑什么,只是问了一句,“为何这要叫前仰后合丸?”
伙计挠挠头:“这……这是大师傅定的名字,我也不知道。”
祝辞想了想说:“或许是为了说这菜的可口。”
宣容无心有他便夹了一小颗送入嘴中,竟是空心的,咬开时从中有气鼓出,谁知,果真片刻后便已前仰后合。
腹中不知为何突然有些麻有些痒,像是有人拿着许多根绒绒的羽毛在挠他,同时还有人在讲着什么趣味故事,他只得捂住肚子,控制不住的长大了嘴,看见祝辞夹起一颗丸子,赶忙想阻止,却只发出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的声音。
祝辞见状问道:“果真有这般好吃?”
宣容心中郁闷,弯下腰,连连摆手,想告诉他不是,谁知祝辞直接将丸子放入了口中,看着宣容,嚼了几下。
宣容忽然有些想念李福泽那个家仆。
后来?后来两人对着一桌菜,前仰后合的笑了约半盏茶的时间,才终于停了下来。
掌勺的大师傅在门外一脸得意的对自己学徒说道:“看到没!真正的美味,是能让人前仰后合的。”学徒们崇拜的看着他,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其中一学徒面露不屑的看着他们,冷笑一声便离开了。
祝辞揉着酸痛的腹部说道:“对不起,宣容兄,哈哈哈哈哈,我……”
宣容扶额,喝了口茶,摆摆手:“没事,没事,他们也是一番好意,哈哈哈哈”
“……”
最后祝辞唤来了兴高采烈的大师傅,问到了此菜所处,大师傅才说,这是含羞楼的大师傅告诉他的,含羞楼乃是六里县唯一一座青楼。祝辞斥责了他几句,告诫他此后不可再用这等技巧,此事才算罢了。
大师傅低头丧气的回到后厨,却闭口不谈发生了什么,方才一脸不屑的学徒说道:“哼,做菜的最高境界并非极乐而是极悲。”
其他学徒们向他投去不解的眼神,他继续说道:“你们想啊,不是有个词叫乐极生悲吗?这所谓是乐到极致才生悲啊。”
学徒们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大师傅黑着个脸说:“李瓢你才学了几天啊,就在这胡乱显摆,有能耐倒是做一道出来给公子们看看啊!”
李瓢一听便撸起了袖子,他前些日子学了一道“绝活”,就是为了祝辞准备的,正愁没机会展示呢,便说:“做就做,我要是做到了,那下个月挑水的活就免了。”
大师傅根本不相信他能做到,于是一口答应。
这才有了宣容吃到的第二道新菜——雨过梨花。
李瓢端上来的时候,宣容还以为这是一盘秋菊,层层的花瓣打开,最外侧是黛色,向内逐渐变浅,“花蕊”中放着调制的羹汤,看上去是极好的,就是不知道为何李瓢端着菜,眼睛红红的,泪止不住的下落。
宣容见此问道:“可是有何冤屈?”
李瓢摇摇头,弯腰将手中的托盘抬得更高了,宣容以为他是要自己尝尝,于是凑近了些,忽然眼睛有些酸,莫名有了流泪的冲动。
他正欲伸手扶起李瓢,谁知李瓢突然长大了嘴,打了个喷嚏的同时腿上一软,手中的雨过梨花正正的撒到了宣容的身上。
那“花瓣”抚过宣容睁开的眼睛时,他有一瞬间觉得,他可能要瞎了。
而后便是无尽的流泪,酸辣的感觉甚至让他难以睁开眼睛,只模糊看到似是祝辞焦急的拿着脸帕为他擦拭,而李瓢跪在一旁……涕、泗、交、流……
好在方才已经吃的差不多,估摸着祝辞想说的多说了,二人便起身回客栈,至于李瓢怎么样了宣容不得而知。
宣容叹了口气,将脸帕放好,正欲将外衣拿去洗一洗,便遇到了推门而入的怀憬。
四目相对,尴尬无言。
怀憬一进门便看到只穿着中衣的宣容,领口处有些水迹,额边的发湿湿的贴在一起,眼睛还有些红肿,眸中含水的望着他。
“你……”怀憬脸上的笑意淡去,没问出话来。
宣容有些无奈,因为他外以上还充斥着方才那东西的味道,他是在不想再经历一次,于是只得说道:“我……我的外衣穿不了了,能麻烦你帮我买一件吗?”
怀憬望着他,许久才出声,“好。”转身离去的怀憬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及至新衣买回来,宣容穿上后,白茯苓尚未回来,两人坐在屋内,一时无言。
好在怀憬似是没在意刚才发生的事,一直把玩着手中的扶桑石,时不时看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不问,宣容也不准备说,毕竟他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幸而白茯苓及时带来消息——凌烟回来了。
三人隐去身形向凌烟屋中走去,白茯苓说道:“他去了县东边的一片乱葬岗,在死人堆里放下了这个,又划破自己的手指滴了几滴血在上面。”说着将一块像是符咒样子的东西递给宣容。
符咒上的魔气很重,想必凌烟一直都是贴身放置的,这才导致他们一开始并未发现。
怀憬看了一眼便说道:“献魂契,她可能已经答应了。”
宣容看着符咒,思索片刻后说道:“我倒觉得或许不是答应了,而是要找他。”
“找他?”白茯苓问。
宣容点头:“我们先前猜测,魔气帮凌姑娘铲除掉她欲杀之人,凌姑娘答应将魂魄献给他,但倘若郭荣是她最后一个目标,为何魔气没有在郭荣死后便来找她,而是转而去了周宅?”
“还有,昨夜我和小白回到客栈时看到凌姑娘在屋外等人,她定然有事要说,但直到丑时那人都没有出现,会不会她假意同意献魂,是为了引出魔气?”
“有道理。”白茯苓摸摸下巴。
宣容又问道:“昨夜错过了机会,不如我们将此事告知天宫,就此机会一并将魔气也擒了?”
白茯苓一听,没有说话,看向怀憬。
怀憬淡笑:“好主意,我不过我认为,还是先解开凌姑娘的心结比较好。通知天宫的事就让小白来吧。”
白茯苓一愣,他不知道这是该通知啊,还是不该。委屈巴巴地看着怀憬,却只得到一个安慰的笑,白茯苓瞬间觉得,为什么倒霉的总是他……
——
屋内,凌烟坐在祝辞为他准备的梳妆镜前,拉下了盖在头上的斗篷,一动不动的盯着镜中的自己。
怀憬画了个结界,暂时将此地与外界分割开,然后三人便除去了隐身诀。
宣容轻轻敲了敲门,“请问凌姑娘在吗?”
没有回应,宣容又问了句:“请问凌姑娘在吗?”
又等了许久,屋内才传出声音:“谁?”
宣容想了想说道:“我是宣容,你还记得吗?有两位祝公子的手下,说公子吩咐他们找的人有消息了,所以我带他们来见你。”
说完宣容偷偷看了一眼怀憬,好在他似乎并不在意宣容给他安的这个身份。
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
门被打开,凌烟穿着外袍,打量了一下门外的三人,看上去有些不满,但好在没有发话赶人。
三人跟在她身后进到屋内,宣容趁机在凌烟额边一点,凌烟缓缓倒下,宣容将她抱起放到了屋内的床榻之上。白茯苓见此,偷瞄了一眼怀憬,后者好像对此并不是很在意,他心下便宽慰了些。
宣容从怀中拿出寻缘玉璧放在她胸口处,缓缓注入灵力。
白茯苓只听过付缘殿的宝贝可寻人间姻缘,不止宣容此举是为何,于是疑惑地问道:“寻姻缘需要将人打晕吗?”
宣容听到“打晕”这个词一时有些尴尬,深呼吸了一回解释道:“寻缘玉璧除了能寻凡人姻缘,也可寻得凡人孽缘,它会将凡人此前的爱恨嗔痴化为一个回忆之境,入境之人便可知道怨念从何而生。”
知往事而疏怨念。
白茯苓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宣容又露出了一个十分礼貌的笑说:“还有,我这不是‘打晕’,是办公事。”
白茯苓正准备怼说“办公事那也是打晕了”便感觉身上多了一道目光,让他有些不自在,回头望着怀憬,露出八颗小白牙,然后闭紧了嘴。
随着灵力的注入,玉璧发出一道屏障将三人包裹其中,回忆之境四周景色迅速退转变换,不多时三人便到了一处陌生的地方,由于寻缘玉璧只能探知某一人的所见所闻,因而此时他们正跟随着凌烟的目光打量四周。
他们似是待在一巷子的角落中,主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需要仰视才能看到全貌,“这是在她小时候?”宣容心想。
不一会视线上移,宣容才发现,原是因为方才凌烟跪在了地上。
此时她的腿还是好的,缓慢的向外面走去,却在即将走到主街上时停下了脚步,犹豫不前。不一会,宣容听到她腹中发出的“咕噜”声,凌烟这才下定决心般向外走去,她先是看了看左侧,有一抱着孩子的女子坐在地上,面前摆着还带着泥土的萝卜,她怀中的孩子约有一两岁,好奇之间看向了从巷中走出的凌烟。
宣容并不知道凌烟此时是和模样,从凌烟的视角看去,和那幼儿对视的一瞬间,幼儿脸上的疑惑的表情没有了,逐渐的开始哭了起来,仿佛看到什么可怕的家伙。
那女子连忙拍拍幼儿,口中还念叨:“哭!你还哭!就不能省点心吗?”随后她也发现了一旁的凌烟,恶狠狠的捡起菜篮子旁丢弃的萝卜头仍了过去。
“臭叫花子,滚原点,真丧气,没看着做生意吗?”
凌烟低下了头,宣容这才看到,她赤着足,脚背上还有几道划痕,而衣衫也是一块接一块的破布。
她又向右侧走去,所到之处皆是厌弃的眼神,周围人都离她远远的,即使可能会挤到另一边的人,也不愿意挨到她。
这座城看起来要比六里县还要繁华,沿街的商铺装潢精致,买卖声不绝,凌烟一直走了很久也试图乞讨一些吃食,但收到的只有唾骂和捶打。走到一个小巷子时,她向里看了一眼,这个巷子极其破败,和远处的繁华盛景格格不入,巷种有五户人家,几乎所有的房檐上都布满了绿植和蛛网,像是被遗弃很久了,最里面那户不大的外门上还贴着掉了一半的官府封条。
渐渐的这些景象有些模糊,宣容觉得这感觉好像似曾相识,很快他便反应过来,凌烟这是哭了。
“你这个丧家的还有脸回来?快滚远点吧!”忽然身后有一个沙哑的声音骂道。
凌烟用脏衣袖擦了擦眼睛,没有回头。
身后人还在继续:“你将永康巷害成这个样子!我们这些无辜的人都被牵连,你还回来干什么?我求求你放过我们吧,我们也是除了这里别无去处了啊。”
永康?宣容猛然想起之前祝辞和他说过的一件丰煦十二年发生的大案。
“你可是想到了什么?”怀憬的声音突然响起。他们虽然在凌烟的回忆之境中看不见彼此,但却还是能相互交流。
宣容想了想,说道:“祝辞给我讲过七年前的永康大案。当时丰煦帝的长子,为当今瑶皇妃所出,丰煦帝欲立其为太子,于是将他下放了到了一个叫莫城的地方来锻炼其治理之能。”
说到这宣容心中不免有些感慨,这下方皇子的先例,正是他父皇开的,为的就是他和他二哥,也就是丰煦帝姚承业。
“据说当时这位皇子的政绩极好,不到两年时间便让莫城今非昔比,繁盛至极,就在他即将回盛都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大事。”
“皇子遇刺,回都不久便西去了。行刺之地正是在莫城一个叫永康巷的地方,丰煦帝震怒,派了大理寺钦察此地,却一无所获,但在永康巷的每一户人家中都发现了一把相同的凶器,好像是匕首……”
宣容说道这,突然停了下来,先前听祝辞讲时,他只觉得凶手残忍至极且心思诡谲,但当他再回想时,却发现不对劲——
下放的皇子,杀人的匕首,就好像,是为了让皇子经历宣容和姚承业曾经历过的似的。
“宣容?”怀憬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将他从回忆中拉出来。
“啊,抱歉。除此之外,大理寺并未发现任何其他的证据可以指出到底是谁杀了皇子,于是,震怒之下,那日在永康巷的所有人都被押入了大佬,用了重刑,据说……死了不少人,但至今也没查出真凶。”宣容的声音有些低,他忽然感觉有人在他肩上拍了拍,像是安慰般。
他以为是有人在找凌烟,抬眼却只看见凌烟仍然望着脚下的石砖,石砖已经破裂,杂草从缝隙中生长。
所以刚才,是怀憬吗?
正想道声谢,凌烟猛地回头,视角一变,她眼前方才说话的是位满头白发拄着一节粗树枝的老人,凌烟终于说话了,情绪十分激动,还带着哭腔:
“徐伯,为什么?为什么这么久了你们还认为是我害的呢?可我明明什么也没做啊,我只是,我只是想感谢他,感谢他为永康做的那些事,那时你们不都是支持我的吗?大家还,还送了好多东西来,我……”
“若不是你执意请他来永康巷,他怎会被刺客盯上?我们又怎会落到这般田地?”老者打断了他,他的声音喑哑,还带着无可奈何的绝望。
凌烟又想解释:“可……”
忽然老者身后又来了一个提着木桶,断了只手臂,面黄肌瘦的男人,打断了她“你怎么又回来了?还嫌我们过得不够惨吗?”
发现她的人越来越多,站在老者身后的人也越来越多,他们每个人说的话并不同,却都是同样的意思。
“快滚出这里!”
“你不要再回来了!”
“克死父母不够,还要连带我们的灾星。”
“……”
宣容突然想起营帐中在他面前自刎的那位女将士。
凌烟在辱骂和责备声中跑了,她从人群另一侧跑走时,被仍中了一块石头,正正打在脑后,宣容无法感知却能猜测到一定很疼,可凌烟仍是一直跑,跑了不知道多久,终于因为体力不支停了下来。
面前是一间药铺,有买药出来的人看到她,面露不悦,她便向一侧的巷子口走去,顺着墙做到了地上,眼睛缓缓闭上。
宣容眼前一片黑色,就在他等待时,耳边响起了一个温柔的男声。
“请问需要帮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