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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一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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昙中有奇品名湖山银月,生于三尺树杪,瓣状花被,喜湿热,吸纳天地灵气,花开时散若霜雪,敢于银月争辉白。
楚诺浅的娘亲顾陆青偏爱此花,楚天朔特意在后山灵泉旁开辟三里田地种满湖山银月。花品珍贵,后山又是禁地,往日便鲜有人至,顾陆青死后葬于花林中,也不知是做贼心虚还是舍不得这仙花,后继主母与楚偌金对此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待楚天朔失踪后,这片花林除了楚诺浅便再无人来,不过今日这地方倒是新添了一个客人。昙树下,楚诺浅举起一坛酒,仰颈而尽,饮罢,她低下头,琥珀色的瞳孔熠熠生辉,脸上纵横交错的水痕不知是酒是泪,东方星尘坐在她对面,目瞪口呆。
楚诺浅只有十七岁,平日总是一副沉稳端庄的样子,稚嫩的面容与处理各项事务时的精干老练格格不入,生母早逝,生父又丢下一堆烂摊子,想想自己一年前还在天界肆无忌惮玩耍打闹,犯了过错总有爹娘会帮她料理。
她是有后路依仗的,眼前的小姑娘没有,东方星尘在天界便是一贯的热心肠,路遇蓬莱仙岛,顺手打跑正纠缠小仙子的纨龙;途径昆仑,又把恶意捉弄人的山鬼封进山心。下界前她就想着自己这一次也要待楚诺浅好一些,不止是出于炎心的补偿,也是对其身世的怜惜,所以一来就将所谓的仙宝灵器一股脑送到人前。
但是看小诺今早的反应,好像也不是特别开心啊。
【109:星尘啊,你得弄清人缺什么,需要什么,害怕的又是什么。】
东方星尘:害怕的是——秦轩明?太华宫在哪,我这就去把秦轩明宰了。
【109:……不是,且不说隔了十万八千里呢,你这是治标不治本。没了秦轩明还会有什么秦轩暗、秦轩亮、秦轩彩这些乱七八糟的出现,这是既定的棋局,不过是换颗棋子的问题。】
东方星尘:啧,真是麻烦。
【109: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咯,我觉得吧,楚诺浅的梦魇是被亲友欺骗被枕边人所害,一个小姑娘,最后孤零零死在幽暗的地宫里。她最害怕的,应该是绝望时孤立无援。】
东方星尘:那这样,现在我就是她的外援!
【109:说到做到啊。】
“星尘,你不喝吗?”楚诺浅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像只俏皮的小狐狸。
东方星尘对着递过来的酒坛陷入沉默,这单闻酒香就知是烈酒。她倒不是什么一杯醉,烈酒对火属性之人来说无异于最廉价的亢丹,更何况她又是金乌血裔,骨子里带有暴虐的基因。
她没法预估自己可控的临界值,曾经食神一坛玄虚春醠,她直接将前来找事的有穷逐鹿自天界打落十方炎狱,若不是上炎老祖赶来救走了重伤的有穷逐日,恐怕他也一并下去了。
虽说这凡界之酒不比仙酿,但她还是怕一会控制不住自己,惹出什么事来……
“星尘?”小姑娘歪着头,大概是酒精缘故,声音软软的,像极了巷口熬热的糖画,戳一戳就能牵出丝丝甜腻。
东方星尘咽了咽口水,她确信自己只是想吃糖画了,并决定明天就下山买两根。
不过说起来,今天下午倒确实咬着很软,血腥里混了些甜味……不对啊,下午她只是怕小姑娘伤害自己,再说唇上都是胭脂哪来的甜味啊!东方星尘捏了捏眉心,有些困惑,是不是自己五感出了问题。
小姑娘热切的目光总是让人难以拒绝,东方星尘捧着酒坛不知所措,身后剑鞘抖了抖,一个稚嫩的童声响起:“她不能喝酒。”
“谁?谁在说话。”楚诺浅四下张望,最后视线停滞在东方星尘背后轻幅摆动的佩剑,“你的剑,再说话?……”
“啊是,准确说是我的剑灵,名叫十九。”东方星尘解下佩剑,剑鞘金色的铭文蜿蜒亮起,渐渐浮现一道虚幻的光影,是个约莫两岁左右的孩童,容貌与她有点相仿,黑发金瞳,像是缩小版的东方星尘。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能现形的剑灵,而且这个剑灵和星尘你好像!”楚诺浅惊叹道。
“其实万物初始皆有一点灵性,而聚灵分难易。器宝一旦生灵,与主人心意相通,便能达至所谓的器人合一,威力大增。又因常年伴居身侧,所以器灵成长至能化形时往往与持器者相貌有些相似。只是在你们这个世界唤灵术已经失传了,灵魂灵魂,灵在魂前,现在的修魂者却本末倒置,只顾魂力,忽视灵性。单说今日我所见的弟子佩剑,炼器师刻纹附魂不错,却终是死器,称不得上品。”
楚诺浅抱着酒坛,歪头皱着眉道“唤灵术确实闻所未闻,但也并非没有器灵诞生啊,如东域墨家家主所控仙傀,便有意识存在,攻守之间与他配合默契。”
“哈,唤灵术只是一种方式,有些器物冥冥中会与主人产生共鸣,继而生灵。”东方星尘顺势抽出楚诺浅的佩剑,剑刃普普通通,并没有刻任何阵纹,“小诺,就以你的佩剑为例好了,你用久了有没有熟悉感,用别的灵器都没有它得心应手?”
见楚诺浅点了点头,东方星尘继续说道“这便是与器物磨合相熟的过程了,待它怀着如待亲友的情感,日子久了时机到了也能生灵。”
“原来如此!”
“不过,小诺啊,你这把剑怎么都没有附魂刻阵啊。”东方星尘有些奇怪。
“我三岁开始修炼,五岁才真正拥有自己的佩剑。”楚诺浅顿了顿,“时候特殊,即使附阵也是一些无用阵纹,索性便不要附阵了。”
东方星尘恍然,那时应是楚偌金母子刚进上炎宫风头正旺的时候,楚天朔便由着他们这么刁难自己的亲生女儿,这个父亲,真是不称职极了。
“这样也好,”她将剑塞回剑鞘,“小诺,你的佩剑暂放我这吧,我来给你附魂刻阵,之后再教你如何唤灵孕灵。”
楚诺浅目光犹豫,婉拒道“刻阵还是交给工坊的炼器师吧,之前是我疏忽此事了。”
“嘿,他们控火术与火焰强度哪有我厉害。”东方星尘拍了拍胸膛,“凡火怎能与我金乌一族真火相较!”
“星尘,你的本体是太阳金乌?”
“怎么说呢,羿射九日的故事听过吧,现在天界纯种的太阳金乌只有一个,我属金乌血裔,身是凡体。”
“这样啊。”楚诺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在多问。
酒过三巡,远处花树摇曳,隐约瞥见一角蓝色,东方星尘藏在袖袍里的左手不易察觉地弹出一道指风,树干向右侧倾倒,藏在树后的人影露了出来。
身形虚幻,肤无血色,是个灵。
蓝衫挽髻,五官与楚诺浅有几分相似,东方星尘眼神凝滞,又低下头状似无意地问道:“小诺,你的娘亲,是不是很喜欢这啊?”
楚诺浅沉默了一会儿,踉跄起身,朝着灵的方向跑去,东方星尘赶忙上前搀住她,今夜月光很好,拨开树枝,在灵的背后是一处孤零零的坟包。
“先室楚母顾氏陆青之墓”
这个世界的瞳术还未发展到通阴阳,楚诺浅应是看不见灵的,所以她直直跑向这,是因为顾陆青竟然只葬在了这里。
东方星尘属实有些生气,上炎宫宫主的结发之妻!却只能葬在后山禁林,百年之后,连逢年过节后人祭拜都没有,实在是,太过分了。
“其实这样挺好的不是吗,”楚诺浅跪在坟前,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响头,“娘亲生前与父亲伉俪情深,死后也能与自己最爱的花林相伴。”
“宫中长老意见不同,日后父亲回来,或楚偌金继位,我娘在宗坟未必能安稳,至少这里,图个清静。”
“小诺。”东方星尘紧盯着站在墓碑旁的灵,准确说是灵腰间的虎形玉佩,“你的娘亲,是怎么和你父亲认识的?”如果自己没有看错的话,那可是枚虎符。
“他们啊……”楚诺浅眼中茫然一瞬,而后看着东方星尘,慢慢道“星尘,你知道琼华宴吗?”
琼华上宴,五年一度,仙派俊杰共聚洛阳一较高下,楚天朔凭一招“剑影垂虹”夺得当年魁首,觥筹交错,酒酣耳热,春风得意的青年踉踉跄跄误入流觞深处。彼时纷红骇绿,虹雨漫天,二十三岁的楚天朔遇见了同样悄悄溜出来的十八岁的顾陆青,红袍青年意气风发,蓝衫少女眉目如画,一见如故,一见钟情,一见定约。
上炎宫少主楚天朔,以千金诺言一生一世一双人,求娶洛阳将门顾家小女顾陆青。那千金并非只千两黄金,而是上炎宫三大镇派仙级法器之一的三足金鼎,这般手笔,这般誓言,洛阳城内一时引起轩然大波,纵是顾家原先百般不愿,最后也还是答应了这门亲事。
而婚后楚天朔也确实待顾陆青极好,那时且不说八大仙派,各个世家贵族的继承人为了后代哪有不三妻四妾的道理,如楚天朔这样宠爱妻女的极为稀有。
“外人对着我父一诺千金的事迹津津乐道,称赞他是个良人,娘亲就决定以此取名,女孩唤作‘诺千’,男孩唤作‘诺金’。后来他娶了继室,带来了四岁的楚偌金,我就自己改了名,所谓诺言,不过情浅。”
“正好楚偌金也不喜欢这个名字,偏偏我父要在外人前装个深情,便只将字换了相似顶替,而未改其名。”
诺千,诺浅,山盟海誓不过一字镜花水月。
眼前的小姑娘红着眼眶,笑得放肆,苦涩的眼泪混杂着香郁的烈酒,脸上湿漉漉的。身后的顾陆青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眼里的悲伤难以言喻。
其实楚诺浅每一次偷跑到这片花林痛哭脆弱的时候,她的娘亲都在,但她看不见听不到。
东方星尘端起一坛酒喝了大半,在楚诺浅诧异的目光里,将酒坛往碑前一放,盘坐的双腿改为单膝跪地,左手揽过她的腰,淡金色瞳孔陡然变得璀璨夺目,楚诺浅一时失了神,紧接着一个吻落在了她的额间。
舌尖纯质的精血在小姑娘光洁如玉的额上留下了一道玄妙箓文,血痕渐渐隐匿,东方星尘注视着楚诺浅,那双璨金色的眸子威严肃穆,面上又带着几分凛冽笑意,“小诺,山盟海誓,一诺千金?不可尽信有,不可尽信无。人们喜欢对着天地,请神明见证起誓,那我就是世人口中神明,我的娘亲就是这天,以此见证反倒无意。”
“今日,便在这墓前,请你的娘亲代为见证,我东方星尘,允你一诺,保你此生平安顺遂。”
灵海莫名的多出一股奇异能量,楚诺浅有些发愣,眼前的少女从一开始就有些不着调,初见时豪言轻佻,大殿上弃掷千金,她本就是天界的神明,任达不拘,玩世不恭又如何,但此刻褪去那些落拓不羁,一字一句,郑重沉稳,让人平生宽慰信任才仿佛是她真正的模样。
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她即为皦日。
“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东方星尘举坛相碰,楚诺浅低低轻笑,心中所有烦闷似乎都在这碰杯里烟消云散,她一同举起酒坛,与之共饮。
带来的十坛烈酒不一会便空了,身体里血管扩张,流淌的血液沸腾得厉害,然而自己神识清明,并没有躁怒的情绪出现。
东方星尘:十九,看来这凡间的酒没有天上那么厉害啊。
【109:唔,也可能是因为炎心的存在吧,能暂时压抑住你。】
东方星尘:噢,那我以后喝完酒就来找小诺!
【109:……你就这?】
楚诺浅早已趴睡在怀里,东方星尘将人抱起,转向一直待在旁边的顾陆青,嘴唇翕动发出古怪别扭的音调:“我会照看好她,顾夫人,滞留人间十二年,也该入轮回了。”灵有灵语,只是顾陆青的灵还太弱小,无法发声,她摇摇头,目光仍旧眷恋地看着楚诺浅。
劝说无果,东方星尘便径直抱着人走了,这世间道术发展落后,死灵不懂修炼,也不会出现恶灵,若能忍受孤独一人的寂寞,那留就留着吧。反正迟早再强的执念也会随时间消失。
深夜,黑暗寂静的房间,楚诺浅慢慢撑开眼帘,后颈传来温热均匀的吐息,有只手搁在腰间,恰好将她牢牢圈在怀里。琥珀色的眸子清澈,无半分醉意,她的酒量其实很好,心绪不佳想要喝酒是真,装醉一探底线也是真,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女从一开始就对她太好了,好到不真实。
以东方星尘的能力完全可以胁迫她帮忙找寻扶桑树枝,没必要又是好言相哄又是仙宝相送,那些无数次重复的梦魇里,刺穿她胸膛的模糊影子也是一身玄袍,曾也待她很好,那么眼前这个人呢,是否对自己另有谋求,对自己的底线又在哪里?
问曰: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所以,连楚诺浅自己也没有想到,于十七岁的夏夜,于灿烂星河之下,于玉液流霞之中,于酒意烦绪里,她用一个小小的试探,流露一点点的狡黠,换来了神明庄重一诺,换来她余生平安喜乐。
答曰:舒窈纠兮,劳心悄兮。